“是嗎,卡諾已經死了啊?”
蘇爾曼·埃蒙斯子爵得到沒有多久便得到了已被證實的消息,看上去並不像預想中那樣的愉悅,只是負手立在帳門口,擡擡看看傍晚時分鉛灰色的天空,良久方幽幽喟嘆了一聲,竟有幾分些許憾意。
“這不是件好事麼,大人?”隨軍的參謀官哥頓中將不鹹不淡地道。
“是啊,的確是。”蘇爾曼淡淡地應了一聲,沒有在多說什麼。
他迴轉身來,思緒卻一下子飄遠,停在那一天晚上山谷裡熊熊的火光之中,淡金色頭髮的儒雅青年仗劍立在瀰漫硝煙裡,明明渾身血污,眸子卻異常的清澈透明,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於是他忽然想起,一年前貝城陷落的時候,藍鳥酒吧那美麗的老闆娘在大火裡單薄卻決絕得帶着幾分悲壯的身影。
相似,卻又不同。
他合上眼睛微微搖了搖頭,睜開眼睛的時候彷彿掩飾似的撩了一下披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米蘭那裡怎麼樣了?”
“根據三天前的飛鴿傳書,弗雷安大人似乎有意在這兩天處理掉王都的事情,然後親自過來。”
“看來米蘭那裡已經差不多了。”蘇爾曼輕笑了一下,把目光移到面前的戰略地圖上,“今天晚上,整隊撤出迪恩山谷,退到柯利亞迴廊以西去駐紮。”
“大人?”
“從米蘭到這裡,以最快行軍速度算,也要十天半月,我可不想在這個時候跟亞格蘭的近百萬的對抗。”
“但是如果亞格蘭人趁我軍撤退的時候進行追擊……”
“不會的。”蘇爾曼打斷他,想想忽又勾起一抹詭異的笑來,“如果是那樣反而好,柯利亞迴廊之內地勢之複雜,恐怕亞格蘭人花上一年的時間都摸不清楚。”
哥頓深色的眼睛閃了閃,點了點頭:“明白了,下官這就去辦。”
次日再與亞格蘭軍風平浪靜地對峙了十幾天之後,駐紮在迪恩山谷的古格軍隊陸續向柯利亞迴廊做戰略性轉移,神鷹軍的探瞭將這一動向報告給柯依達的時候,這位全軍的指揮官只是沉默了片刻,吩咐手下人繼續留意敵軍的動向,除此之外再沒有采取任何的軍事行動。
赫爾嘉隱約覺得她似乎是在等待着什麼。
三天之後,米蘭發生宮變。
就在蘇爾曼·埃蒙斯子爵率領中央軍團對抗亞格蘭節節逼近的大規模的軍隊的同時,以弗雷安·盎格魯公爵爲首少壯派強硬勢力與元老會爲代表的古格舊貴族的矛盾被徹底激化。掌握了重兵的弗雷安元帥秘密調集大量軍力準備整肅米蘭的貴族勢力,而身爲元老會議長的內閣宰相魯謝特·阿斯哈大公則搶在他之前發動了宮變,叛亂的貴族僱傭軍甚至一度攻入王宮,險些威脅到年幼的狄蒂絲女皇的安全,忍無可忍的弗雷安·盎格魯公爵不得不下令提前執行計劃,麾下的龍騎軍團和米蘭禁衛軍在第一時間反攻,經過一天一夜的鮮血洗禮,再度奪回了朱狄迦宮,並陸續控制米蘭城內各大要害之地,而與此同時八成以上的貴族勢力遭到元帥府的鐵血清洗。
這便是歷史上所謂的“米蘭大清洗”。
後世的史官認爲,類似於亞格蘭帝都內部前後的幾次血腥暴動,由弗雷安公爵主導的這次大清洗行動亦是古格新舊勢力矛盾激化的結果,而有所不同的是,來自外部的危機在其中無疑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如果此時亞格蘭軍隊沒有入侵古格大地,也許弗雷安·盎格魯這位年輕有爲的公爵或許會有更多的時間積蓄力量,逐步推行開明的政治改革,在古格境內創造全新的治世也說不定,但遺憾的是,正如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容忍兩頂王冠一樣,一個大陸之上也只能存在一個霸主。
“魯謝特大公閣下?”
宰相的秘書官進入密室之後沒有像預想中的那樣看到那個老邁的身影,不由得皺了皺眉,試探性地喚了一聲,砂色的眼睛警覺地打量這片狹小的空間。
“卡……卡路迪恩?”
已經衰老的聲音帶着一絲戰戰兢兢的顫抖想起來,伴隨着一陣桌椅碰撞的聲音,年輕的秘書官看到一個頭發斑白的老頭扶着椅子從桌子底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這個叫做卡魯迪恩·萊賽特的青年動了動脣角,彷彿是嘲諷,但很快便低下頭去換上虔誠恭敬地表情上去扶住這個老人:“您這是怎麼了?”
“不小心……跌了一跤……”
不會是害怕得躲起來了吧?
年輕人在心中冷笑了一下,打量這個弱不禁風的老人,實在是難以將那個在內閣叱吒風雲驕橫跋扈的老者聯繫起來。
卡路迪恩·萊賽特有着褐色齊肩的飄逸頭髮以及精緻剔透的美麗五官,整個人近乎陰柔的美貌總是讓人在驚豔之餘忽略他其實是個男子的事實。現年23歲的他到宰相身邊任職只有一年多的時間,卻在極短的時間裡取得了宰相的信任,成爲其最爲私密的幕僚,這多少讓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因而,諸如魯謝特·阿斯哈大公某些低級的惡趣味之類的揣測也曾一度於坊間流傳並甚囂塵上。
於是,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卡路迪恩除了外表之外,其自身獨到的手段。
除了當事人以外,恐怕不會有人想到,一年來元老會與弗雷安的元帥府之間的衝突,他不說是策劃者,至少也起推波助瀾的作用。
“請放輕鬆些,閣下,弗雷安元帥的追兵一時時找不到這裡的。”
美麗的青年輕聲地安慰,但似乎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外面……外面怎麼樣了?”
“很遺憾,弗雷安公爵已經全面控制了米蘭城,米蘭禁衛軍正在全面清洗王城。”他低下頭去,看到駭然表情在老人的臉上不可遏制的擴散,微微動了動脣角,“不過大人不必太過於擔心,我們還有機會。”
“什麼?”彷彿是溺水的人拽住了最後一根稻草,魯謝特死死抓住了青年的臂膀,“卡路迪恩,快說,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有辦法!”
“下官會爲閣下勉力一試,但是需要一件東西。”
“是什麼?你說,只要我能給就一定給你!”
青年漂亮的鳳眸微微動了一下,挑起薄薄的脣角,聲音飄渺,“閣下的屍體。”
魯謝特看他的嘴角微微頜翕,彷彿有種蠱惑氣息,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隔了好久方纔驚慌失措鬆開手往後面倒去:“不,不可能,你瘋了——”
最後一個戛然而止,這副老邁的軀體僵硬了一下,便不可遏制的倒了下去,一枚匕首紮在他的腹腔,汩汩的鮮血染紅了褐色的地板。
真是醜陋啊。
卡路迪恩望着腳下的屍體,近乎嘲諷的勾了勾脣角:“真遺憾,如果這個時候您能夠表現的勇敢一點,那麼我說不定還會對您保存一絲敬意。”
他轉身來,掏出袋裡的手絹擦拭了一下被鮮血的染紅的白皙手指,砂色的瞳裡一片冷凝。
“卡路迪恩·萊賽特?那個宰相的首席秘書官?”
彼時夜色已經很深,殺戮還沒有完全結束,米蘭禁衛軍的騎兵在街巷裡一隊一隊的馳過去,喊殺的聲音此起彼伏。整個朱狄迦宮被全部戒嚴,弗雷安直轄的龍騎軍團三步一站,五步一崗,將剛剛從動亂中平靜下來的皇宮籠罩在一片森然的刀山劍海之中。年幼的女皇從早上開始便接二連三得遭到驚嚇,終於撐不住疲倦沉沉地睡去,弗雷安·盎格魯公爵便索性把女皇寢宮的側殿當做了臨時的辦公場所,聽取下面不斷送上來的報告,做出相應的指示。
當聽說失蹤的宰相的秘書官前來求見自己時,這位手握古格生殺大權的年輕攝政王只是微微愣了一下。
“是,他說帶來了魯謝特宰相的屍首。”
捕捉到並不尋常的訊息,弗雷安不由挑了挑眉:“叫他進來吧。”
沒過多久卡路迪恩·萊賽特便得以站在弗雷安以及他的幕僚們面前。
腳下是侍從幫忙擡進來的屍體,靜靜的躺在擔架上,覆在上面的白布依稀有沾染上豔麗的血跡。
弗雷安公爵的高階副官柯爾特·克修拉少將親自過去撩開死者身上的白布,死去宰相熟悉的臉便靜靜的呈現在眼前,翻白的眼珠彷彿因爲不可置信的訝異而向外突出,佈滿了鮮紅色血絲,整個臉卻已經蒼白而冰涼。
柯爾特直起身來,朝着自己的主官點了點頭。
“大人,沒有錯,是魯謝特宰相。”
弗雷安不動聲色,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示意他站到一邊。
這時候他纔有時間去打量站在面前的年輕人,儘管這年輕人不是第一次在人前出現,但在剛剛進來的那一刻的時候,在場的幕僚們還是因爲他過分陰柔的美貌而略略騷動了一下。
驚豔,不屑,或是厭惡。
不一而足。
男人過於美麗有時候並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尤其是對於這些在戰場上出身入死的軍人而言,遍身的傷痕纔是武勳與榮譽的象徵,光鮮豔麗沒有瑕疵的皮囊反而是一種恥辱。
更不用說,這外表美麗的青年目前還是個貪生怕死賣主求榮的傢伙。
彷彿是洞悉了幕僚們眼底的不屑,卡路迪恩只是幾不可聞地冷笑了一下,恭敬地低頭,掩蓋了眼底的冷意。
“誅殺國之逆賊魯謝特·阿斯哈的人授予爵位和官職,我既然已經下令就不會食言。”弗雷安未動聲色,只是淡淡掃了一眼面前的青年,“只是卡路迪恩卿,元老會剩下的殘餘勢力……”
“只要弗雷安元帥需要,下官定會竭盡所能。”褐色頭髮的美青年低了低頭,聲音虔誠。
“這樣,真是有勞了。”弗雷安淡淡勾了勾脣角,“不過我很是好奇,據我所知,你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成爲宰相首席秘書官,前宰相本人應該對你極爲倚重纔對,現在這麼做真的不會覺得有愧麼?”
青年略低的頭顱微微頓了下,然後擡起臉來:“這個問題必須回答嗎?”
這顯然是十分無禮的回答,柯爾特副官以及其他的幕僚們馬上流露出不悅的神情來,想要說什麼卻被弗雷安一個眼神制止了。
“與正事無關,如果你不想說的話也無不可。”弗雷安不以爲意地笑了一下,原本便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如果下官迴避的話,恐怕大人是不會信任下官的。”卡路迪恩卻是自嘲般的笑了笑,略略低了低頭,額前的碎髮垂下來遮住了大半的臉,“下官並不十分願意留在前宰相大人的身邊,魯謝特閣下他……看重的並不是下官的才能……”
這話說得語意模糊,弗雷安皺了皺眉,兩側的幕僚們也是愣了一愣,隔了好久便有人竊竊私語。
“原來那些傳言也並非不是真的呀……”
聲音不大,卻依稀可聞,卡路迪恩似若未聞,只低着頭,微微闔上眼睛,掩蓋了所有的神情。
弗雷安似乎是有些意外,沉吟了許久,方緩緩走下來,到他的面前立定。
而這褐色頭髮的青年亦擡起頭來,砂色的美麗瞳眸定定地看人。
兩人的視線相交許久,弗雷安終於舒緩了一下繃緊的臉:
“是本官失禮了。想必你也勞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卡路迪恩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先是表示了謝意,但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還有一件事情,可以和閣下私下裡談嗎?”
“在座都是追隨我多年的兄弟,沒有什麼可以隱瞞他們的。”
姿容豔麗的年輕人眨了眨砂色的眼睛,低低笑了下,從窄小的袖口裡取出一卷紙軸:“是前宰相大人生前勢力分佈的名冊——”
此時他離弗雷安很近,白色的卷軸遞到面前,展開的瞬間,卻有刀劍的寒光迸射而出,弗雷安駭然變色,輕輕側身,雪亮的匕首正擦着鼻翼而過!
“大人!”
在場的幕僚們驚駭地站在原地,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弗雷安已經亮出佩劍,兩道人影與劍的寒光一起交織在一處。
電光火石,風雲際會。
“保護大人!”柯爾特副官厲聲斷喝,在場的宿將們齊齊亮出軍刀佩劍,從四周向褐色頭髮的美麗青年撲過去。
卡路迪恩冷笑了一聲,略一側頭,揚手之際匕首破空出去,劃出一道漂亮的圓弧,刀光落處,將領們手裡的軍刀叮呤噹啷地掉到地上。
這年輕人飛身躍到空中奪過半空裡一把長劍,收起劍落,在呈圓形陣勢的敵人身上留下一道道紅色的血痕,新鮮灼熱的液體飛濺到白皙剔透的臉頰,顯得妖冶而瑰麗。
“退下!”弗雷安斷喝了一聲,“這個人,我自己對付。”
他手中長劍出鞘,寒光一寸寸地掠過,飽經風霜的英俊臉膛不動如山:“三劍之內便傷了我帳下一干將官,真是好身手。”
“過獎。”卡路迪恩仰臉笑起來,冰冷的殺機卻自漂亮的鳳眸迸出,手中長劍迎面的劈來。
弗雷安面沉如水,封住他的劍鋒。
因爲主官命令的緣故,在場的諸將以及聞聲趕來的衛兵們都不敢插手,只怔怔地看着兩人廝殺到一處,劍的寒光籠罩了一身。
“這是爲死去的前宰相報仇嗎,嗯?”
“若是這樣,到時我看錯了你。有着這樣一張臉,卻意外是個這樣熱血赤誠的人啊……”
“招招致命,見血封喉,區區一個佞幸,怎麼會有這樣的伸手?”
“你,到底是誰——”
長劍穿透胸膛,鮮血蓬勃而出,卡路迪恩仰面朝天,熾熱的液體一點一滴濺上臉頰,分外的妖嬈美麗,弗雷安順着自己的劍鋒所指看去,依稀看到傷口處的茶杯大小的蜥蜴紋樣,瞬間便被汩汩的鮮血淹沒了。
他抽出劍,這美麗的年輕人便倒下來,手裡的劍踉蹌落地,頎長優雅的身體倒在血泊裡,砂色的眼睛望向殿外黑沉沉的天空,嘴角卻驀地揚起一抹悽豔的弧度,片刻,停止了呼吸。
側殿裡昏黃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彷彿櫻花頹敗的瞬間,美麗而悲壯。
弗雷安看着腳下已經死去的對手,驀地想起四個字——美人嗜血。
“卡路迪恩·萊賽特嗎?”他低低道了句,“不管是不是真名,我都會記住你。”
他扔掉手中的劍,打算喚人清理狼藉的戰場,左肋卻是一陣劇痛襲來,幾乎要站立不住,柯爾特馬上眼疾手快得跑上來扶住他:“大人!”
弗雷安蹙了蹙眉頭,低頭看去,卻見軍裝的下襬已被劃出一道口子,左肋上一道猙獰地傷口向外翻出。
於是殿下有是一陣慌亂:“快,快叫醫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