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欣研帶人搶奪子衛給予的啓發,許仁杰相信自己仍然無法看穿其中究竟。
他一直不明白,蘇浩爲什麼要這麼多糧食?
爲什麼不放棄平民?
爲什麼主動拿出能量藥劑配方,交給袁志成?
現在,一切問題都有了答案。雖然,自己的想法與事實真相肯定有所出入,但這肯定是最合理的解釋,也最合乎邏輯。
許仁杰再也坐不住了。
他推開椅子站起,揹着雙手,臉色鐵青,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在房間裡四處走動。他很憤怒:蘇浩居然對自己隱瞞了如此重要的事情,居然想憑藉一己之力完成整個計劃……混賬他究竟把我擺在什麼樣的位置?究竟把我至於何地
許仁杰一直認爲自己與蘇浩站在同一陣營。然而直到現在,他忽然發現,自己與蘇浩之間並沒有想象中那般默契。至少,在重大問題上,蘇浩對自己隱瞞頗深,他只是要求自己給予幫助,卻從不說明這些動作會引發什麼樣的變化
許仁杰拿起擺在桌上的煙盒,思考了幾秒鐘,又把煙盒放下,快步走回椅子上坐下,打開電腦,接通科學院的專用通訊頻道。
屏幕上的王啓年神情慵懶,白大褂變得很皺,表面沾滿黑色和黃色的油污,頭髮蓬亂,看上去就像剛剛從修理車間下班的機械工。
“見鬼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老胖子疲憊地看了一眼手錶上剛剛跑過午夜一點三十四分的指針,很不高興地敲了敲桌子:“真沒想到,你居然還有上夜班的習慣?有什麼事情就趕緊說吧我剛從實驗室裡出來,渾身上下髒得要命,正準備洗澡。說話速度快點兒,我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許仁杰毫不在意老胖子的不滿,他直奔主題,以鏗鏘有力且頗爲急促的語調說:“你有沒有注意過蘇浩最近的情況?”
“那臭小子又怎麼了?”
王啓年滿不在乎地打了個呵欠,含糊不清地問:“他強姦了你看中的漂亮秘書?還是把新成都基地封閉農場用作配種的母豬搞大了肚子?嗯如果是後一種情況,我可以給你提點兒建議,最好把懷孕的母豬給我送過來。我需要幾顆人獸雜交的受精卵。說不定,可以弄出一種半人半豬的非變異生物,而且肉質細嫩,味道不錯……”
“你難道不覺得,新貴陽基地從開始建設到現在,蘇浩的動作和態度都很奇怪嗎?”
許仁杰臉色有些難看,他很不喜歡王啓年嘴裡說出來的那些玩笑。當然,對方肯定不是惡意。但老胖子不分時間地點的調侃和譏諷,即便是許仁杰這種涵養極好的人,都有些難以接受。
“新貴陽?”
“動作和態度?”
王啓年的態度逐漸變得認真,這些詞語在他腦海裡產生了非常奇妙的效果。思慮片刻,老胖子隨手從抽屜裡拿出一罐功能飲料,拉開環扣,仰脖灌了幾口,帶着腦子裡剛剛產生的刺激效果,淡淡地問:“說說看,你都發現了什麼
許仁杰對事情前後經過的敘述很有條理。他列舉了第十一獨立部隊在合肥戰役前後的兵員構成數據,以及蘇浩從新南陽基地得到的部分機械裝備,連同蘇浩在那個時候要求他幫助搪塞軍部空中偵察的種種舉動。
“他整整帶來了三十萬平民。如果只是建設基地,根本用不了那麼多人。平民是流動性的,即便這些人被餓死,很快又會有大量外來人員在城市周邊聚集。這個週期可能是三個月,或者半年。以蘇浩當時的處境,最好的辦法就是韜光養晦,暗中積蓄力量,一步步穩固新貴陽周邊的局勢,再輔以階段性城市建設。可他根本沒有這樣做,而是爲了糧食甘願與任何人爲敵。從長遠發展來看,這樣做根本不值得,而且弊大於利。”
王啓年的表情開始顯得鄭重。
如果不是許仁杰的提醒,他也從未考慮過這些問題。更多的時候,王啓年腦子裡總是充斥着研究課題與系統理論。他終究不是政治官僚,對勾心鬥角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許仁杰和軍部委員。但不管怎麼樣,蘇浩畢竟是科學院的研究員。王啓年手下不缺科學家,擁有將軍身份,掌握着強大武裝力量的科研人員,只有蘇浩一個。
“在新南陽的時候,他曾經對我說過,要帶着平民一起離開。基於這個原因,他請求我在鐵路運力方面給予幫助。”
低頭沉思片刻,老胖子擡起頭,語調沉靜:“我給他規定了一個人數下限,卻沒想到他居然帶走了如此之多的難民。不管從哪方面看,這終究是一件好事。那些人可以不用呆在新南陽白白送死,可以活下來。也許……這就是蘇浩需要糧食的真正原因?”
這番話說得並不確定,就連王啓年也無法用這個藉口說服自己。
“我可不這麼認爲。”
許仁杰皺着眉,眼睛死死盯住屏幕:“新南洋,食品,難民,運輸,新貴陽……很明顯,這些事情已經被串聯起來。如果沒有袁志成同意新增十個師團,上述事件最好的演變結果,只能是新貴陽基地的出現。然而問題就在這兒:505集團軍恰恰是在這些事情之後纔開始設置,蘇浩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對孫湛想要插手的強烈拒絕。他殺了孔嘯,殺了孫維義,驅散了行政軍官團。子衛,也就是被欣研從19U集團軍弄走的那名副團長,差不多就是在那個時候爲他們提供了食品援助。前後幾件事情聯繫起來,就變成了巧合。”
說着,許仁杰提高音量,眼裡閃爍着莫名的火焰:“我一直認爲,在這個世界上,“巧合”這個詞,只適用於一種情況。那就是賭博,就像某個傻瓜用兩塊錢買中五百萬。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第二種可能。”
王啓年臉上的表情比任何時候都要嚴肅。他用黑色眼睛注視着許仁杰:“你的意思是,蘇浩控制了那些平民?”
許仁杰點點頭:“否則,無法解釋他爲什麼需要那麼多食物?爲什麼不按照正常的做法,將平民拋棄。這是解決補給問題的最佳手段。可他沒有這樣做。既然事情不符合邏輯,就肯定有他必須爲之的理由。”
“整整十個師……”
王啓年的聲音顯得悠遠,帶有某種說不出的意味:“真沒想到,蘇浩這小子的野心居然這麼大。竟然從新南陽的時候就開始謀劃。如此說來,能量藥劑也是他故意放出來的?”
“恐怕是這樣。”
許仁杰點頭苦笑:“他很可能從一開始就把你我算進其中,成爲整個計劃的一部分。沒有你的承認,科學院不會爲能量藥劑開出檢驗合格證。沒有新成都基地的先行化量產,袁志成不會對無法規模化生產的藥劑產生興趣。缺少了這些前提,他和蘇浩之間的談判自然不會成立。也就沒有後來十個新編師團的提案,新貴陽的局面也不會演變成現在的樣子。”
“媽逼的,蘇浩這小子膽子越來越大。”
王啓年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隨即語氣強烈地說:“控制平民,就等於控制了所有選入軍隊的新兵。軍部那幫白癡爭權奪利,到頭來只是白白便宜蘇浩。呵呵想想就覺得滑稽,他們調撥了大量資源和裝備,發往新貴陽基地用作新編師團的組建,卻怎麼也沒想到,這些部隊的實際掌控權還是握在蘇浩手裡……哈哈哈哈這跟他們自己老婆出來招呼客人,卻被客人按在沙發上強姦有什麼區別?最可笑的,這幫傻逼還是主動自願的哈哈哈哈老子快笑死了——
老胖子的狂笑絕對不是故作虛僞。他不斷抹着眼淚,雙手用力捂住肚子,渾身上下每一塊肥肉都在顫抖。他笑得是如此酣暢淋漓,低着頭,用手掌用力拍打桌面,在“哈哈哈哈”的狂笑聲中,夾雜着“嘭嘭”的擊打節奏。
許仁杰一直沒有說話。他重新燃起一支香菸,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抽着。直到王胖子笑夠了,用紙巾擦抹掉臉上的鼻涕和淚水,粗重的呼吸逐漸恢復平穩,這才把菸頭摁熄,身體坐正。
“蘇浩的前後動作很隱秘,我估計沒幾個人能看出其中的問題。袁志成和趙志凱或許有所察覺,可他們的眼光和計劃都放在以後,都想着孫湛全面失敗以後再出手,把這些新編師團納入各自的勢力範圍……你覺得,我們該怎麼做?觀望?還是現在就開始插手?”
也許是因爲此前一直在狂笑的緣故,王啓年的聲音多了些玩世不恭的味道,脣邊甚至還帶有懶洋洋的笑容。
“插手?呵呵尊敬的許將軍,許司令官,怎麼,你覺得你手下的部隊還不夠多嗎?別以爲我不知道,在你能夠統領的正常編制以外,你還有一部分隱藏的武裝力量。嘖嘖嘖嘖……你還真是貪心,剛剛看到一點點可能,就忍不住想要把手伸過去。哦我說錯了,你那根本就不是手,而是又黑又臭又髒的爪子”
面對老胖子赤裸裸的譏諷,許仁杰絲毫沒有生氣。他淡淡地迴應:“死胖子,你還不是一樣。你手下那支“黑龍”部隊是於什麼用的?你那些亂七八糟的理論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別告訴我你是爲了什麼世界和平,爲了生物戰爭而考慮。說一千道一萬,你還不是爲了自保。”
面對許仁杰的反擊,王啓年非常罕見的沒有爭論,而是徹底陷入沉默。
許仁杰這番話說的沒錯,直接命中了老胖子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科學院不屬於戰鬥編制,只是附屬於軍部的研究機構。和平時期超然的地位,正在隨着生物戰爭進程而不斷淡化。早在病毒爆發前,王啓年已經考慮到世界格局全面混亂引發的一系列後果。他無數次在電腦上推演,得到的結局總是科學院被其它勢力併吞,或者滅殺。
就目前而言,真正能夠對科學院構成威脅的人,只有兩個。
一是軍部主席趙志凱。
二是北方戰區總司令官袁志成。
在很多人眼裡,趙志凱一直扮演着正義者的形象。他是阻止袁系勢力佔據軍部的中流砥柱,是壓制孫湛等行政系委員野心的基石。反觀袁志成,因爲過於強調北方戰區的重要性,屢次爭搶物資配額和戰鬥部隊編制,對軍部其他勢力處於絕對強勢地位,一味打壓和拉攏,已經被大多數人列爲對手。
這些都是表面現象,王啓年也沒有公開對兩個人發表過任何見解。老胖子只注意過兩件事。
趙志凱對昆明研究所發生的問題一直沒有進行處理。雖然蘇浩上交了記錄事件經過H盤,當事人袁斌卻只受到極其輕微的處理。
袁志成給人的印象一貫是兇殘、霸道、強硬、蠻橫。可是,北方戰區的戰鬥進程一直都比東部戰線順利,殲滅變異生物和收復廢棄城市的數量,都遠遠超過東部地區。
僅僅憑藉某些小事情,可能無法對整個局勢作出判斷。但往往是不被人注重的細節,才能暴露很多隱秘的成份。
王啓年並不確定應該站在哪一邊?
作出選擇很難,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無論選擇趙系還是袁系,都會遭到另外一方的全力打壓。畢竟,科學院實在太過重要,從和平時期延續下來的大量研究資料和人員,在黑色紀元以後的世界裡,再也沒有能夠複製和培養的機會。無論任何勢力得到,對另外一方都能立刻形成絕對優勢。既然自己無法得到,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其毀滅。
王啓年已經記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從夢中被驚醒。他總是夢見大批士兵和戰車開進科學院,肆無忌憚衝進實驗室,砸爛各種設備和儀器。身穿白色大褂的研究員被集中關押,女的被強姦,男的被當場殺死,屍體懸掛在大樓頂端,帶有金色鑰匙的科學院徽章被砸得粉碎,到處都是火焰和濃煙。
在那些被殺的屍體當中,可以看到夜影的面孔……
許仁杰說得沒錯,自己之所以設置“黑龍”部隊,就是爲了自保。
然而,“黑龍”戰士的生產過程及其複雜,雖然在武器裝備先進性方面佔有絕對優勢,但人員數量實在太少。不要說是趙系和袁系,就算孫湛行政系隨便派出幾個步兵師,科學院就根本無法抵擋。
王啓年不是傻瓜。他對蘇浩的種種異常當然有所察覺。無論夜影把欣研升爲警衛局軍官,還是動用院內不多的力量幫助蘇浩運糧,都是爲了鞏固自己一方的實力。
畢竟,蘇浩是研究員,是我們的人。
“有一點你說得很對。這小子的野心真的很大。”
許仁杰進一步勸說:“十個師,這是一股任何人都無法輕視的力量。胖子,我知道你想讓科學院保持目前的超然地位,可這需要實力,需要龐大的武裝力量作爲支持。71集團軍在西南地區的優勢只能說是暫時的。一旦事情有變,誰也保不準北線和東線會不會把矛頭對準我們。既然蘇浩看到了這個機會,而且有所準備,那我們爲什麼不直接把它抓在手裡?”
王啓年擡起頭,用劍一般的目光盯住許仁杰:“你想怎麼做?”
“與蘇浩密談一次,跟他攤牌”
許仁杰雙手撐住桌面,整個身體前傾,鼻尖幾乎貼上屏幕,語氣沉重地說:“如果他願意跟我們合作,保持和現在一樣的關係,在關鍵時候公開表明立場,我們就給予他最大限度的支持。當然,這裡有個前提————十個新編師團,其中八個的軍事主官必須是我們的人。否則,也就不存在什麼合作。這條件也可以略做修改,但基礎底線不能少於六個師團。”
王啓年的神情幾乎凝固在臉上,甚至連眨眼的動作也沒有,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麼。
良久,老胖子才瞥了許仁杰一眼,問:“如果蘇浩拒絕呢?”
“那就於掉他”
許仁杰又點起一支菸,語調平靜得彷彿是在說另外一件事:“西南地區的可用資源遠遠不如北方那麼豐富。新貴陽和新成都之間距離太短了,武裝衝突很容易影響到地區態勢。蘇浩和孫湛之間的爭鬥很快就會開始。我們得搶在趙志凱和袁志成前面下手。至於蘇浩……不懂得利益分享的人,即便僥倖活下來,也不會有什麼作爲。”
王啓年徹底陷入了沉默。
他腦子裡正在回放一幅幅畫面。
蘇浩微笑着向自己敬禮。
蘇浩拿出生物研究筆記,還有能量藥劑。
面對自己冷嘲熱諷的時候,蘇浩臉上總是帶着笑容。很陽光,令人感覺到溫暖,有種說不出的親近,就像熟識已久的朋友,很親密,值得信賴,可以把整個後背都交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