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發虎聽出笑無常的話中帶了刺,便不再冷峻,收起拒人於千里外的傲慢神態,笑道:
“尤老兄,誰叫你一年來見,相貌便變成了這副德行?兄弟沒認出是你嘛!可怪不得我不睬你?怎樣?天知道你遭了什麼禍事,落得這般狼狽?”
笑無常看四下無人,嘆口氣說:“一言難盡,在石家堡碰了個大釘子,幾乎送掉老命,是以落得這般狼狽。你來得正好,老弟,想不想發財?”
“笑話,誰不想發財?這些年來到處找油水,卻很少碰上大戶,白道朋友有錢的不多,同道們有的是金山銀山,但不好意思揩他們的油,因此都是一百二百破破爛爛的進賬,左手來右手去,幾年來依然是兩手空空,囊空如洗,窮得發慌。你老兄帶攜兄弟發財,兄弟歡迎還來不及呢,豈敢拒絕?說啦!哪一位白道老兄在附近有錢?”
“你聽說過連雲棧盤龍塢石家堡麼?”
“不錯,那是北棧大名鼎鼎的藥商,主人六爪龍石中玉,可力搏虎豹。老二電劍石中蘭,單人獨劍連殺三頭巨熊,很了不起。唔!你要打石家堡的主意?”
“正是……”
“老兄,免了。”赤發虎斷然拒絕。
“怎麼?你……”
“人家當年累月在山中採藥,日夕與豺狼虎豹爲伍,賺來幾個血汗錢,我可不打這種人的主意,你另找高明吧。”
“你聽我說……”
“免了吧,還有什麼可說的?只聽說開藥店的賺窮人的大錢,可曾聽說過採藥的人發大財的?成年累月在山上餐風宿露,拋妻別子和猛獸拼老命,採的又不是千年人蔘百年首烏,一擔黃精蓬累子,賣不了三五兩銀子。石家堡的名貴藥材有兩種,一是麝香一是鹿茸,一年所捉的麝不足三十條,鹿茸也不過百十來支。老兄,你知道他家裡要養活多少採藥師?打這種血汗錢的主意,我赤發虎沒興趣,吃了這種錢心中不忍,會害肚子痛。老兄,你是不是窮急了?”
“你這人真是半吊子,就不肯讓別人將話說完嗎?”
“好,你說,最好長話短說,以免有傷元氣。”
“早些日子,不知從何處鑽出一位大戶,帶了二十個人,十八箱金珠價值連城……”
“見鬼!哪來的這種大戶。”
“兄弟還沒摸清底細,盯了幾天梢,沒想到石家堡先下手爲強……”
“見鬼!石家堡石家兄弟會做強盜?你少在我面前說鬼話,我可不聽你這老狐狸的漫天大謊。”
“你又來了,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好,你說。”
“大戶因爭路的事,行兇打傷了石家堡五個壯丁,石家兄弟一怒之下,留住了這羣運寶的人。兄弟一時情急,等不及便上前動手,幾乎送掉老命。老弟,珠寶箱的金珠我曾經看過,果真是價值連城,其中還有些無價之寶。石家兄弟辛苦一生,所爲何來?說穿了還不是爲了發財?送上門的千百萬金銀,他不要鬼才相信。因此,咱也……”
“你的意思是……”
“別打岔。咱們去將金珠弄來,八輩子也不用奔波了。”
赤發虎沉吟片刻,慎重地說:“不行,咱們兩個人成不了事,弄得不好……”
“咱們再找幾個幫手,大家均分。”
“見鬼!這條路上怎會有咱們的朋友經過?”
“你認識斗門鎮的花家兄弟不?”
“聞名而已。他們在這兒?”
“在。再提一個人,四海遊神吳秋華。”
“小輩一個,派不上用場。”
“你錯了,有沒有聽說過天殘丐和陰手黃梁?”
“這兩個賊丐我見過,還不錯,藝業馬怪虎虎。”
“四海遊神在眉縣把他們宰了。”
赤發虎吃了一驚,問道:“真的?”
笑無常頷首笑道:“半點不假。”
赤發虎沉吟着說:“那……倒還值得一用。”
笑無常逼上一句:“你答應合作?”
赤發虎點頭答應:“一句話。”
“妙極了。”笑無常高興地說。
“幾時動身?”赤發虎問。
“過三五天便可動身。”
“他們人呢?”
“他們住在這兒。你聽我說,目前四海遊神和花家兄弟有過節,咱們必須分開走,免得鬧意氣。”
“不錯,應該分開走。我先到連雲棧等你們,如何?我不想在大散關附近逗留。”
“也好,你可以先去摸底。大散關附近很安全,你爲何不想逗留?”
“哼!依我看,你最好也早些離開?”
“爲什麼?”
“我早兩天經過益門鎮,發現追魂判官一羣人在那兒,聽說過幾天所等的人如果未能前往會合,便決定先到大散關等候。他們如果來了,你最好及早迴避,免得麻煩。”
“好,我留意就是。你先走一步,過幾天我和他們趕來找你。今晚你不必住在連升客棧,以免引人注意。”
兩人立即分手,就此約定。
笑無常直等到鼓打二更,方失望地回房歇息,大概花家兄弟和秋華都已經遭了毒手,凶多吉少,他必須另行找人了。
他服了店夥煎來的藥汁,朦朧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突覺肩膊被人輕推,耳中清晰地聽到秋華的低叫聲:“龍老伯,醒醒。”
他猛地醒來,房中燈光已滅,不見人影,但卻知道身側有人,低問道:“是吳老弟麼?
你……”
“不必說話,請聽我說,小可是告辭來的。這兒有黃金兩錠,足以在此養病一兩月,我到盤龍塢走走,假使一月之內我不能轉回,那麼。便是小可對老伯的事無能爲力,老伯不必寄望小可了。”
“老弟,你要立即啓程?”
“是的,立即啓程離開。”
“老弟可否再等三五天,那時老朽便可一同前往了。”
“不!這次找到千里旋風,碰上了硬對頭,不能留在……”
“碰上了誰?”
“老伯不會認識的,共有五個人,爲首的人姓青。”
“哦!我記起來了,你走了之後,先後來了兩批人前來找你。昨天找你的人已經走了,今晨回來的五個人也動身入川啦!他們……”
“他們走了?”
“是的,老朽親眼看到他們動身,就是在前面等你。”
“在前面等我?”
“是的,如果他們是你的對頭,何不在此多留幾天?他們要是等不到你,便會死心啦!”
“唔!也好。再給你兩錠金子……”
“老朽要不了那麼多,這樣吧,我替你還夏店東的債,老弟千萬不可去見夏店東,恐怕他已受到威脅,要是被人逼迫說出你的行蹤,相當討厭,恐怕會連累你受罪呢!”
“好,相煩知會李管家一聲,並代向秦姑娘致意。我在附近躲三天,三日後三更天,我再來看你。”
秋華匆匆說完,留下了四錠黃金,提起自己的包裹,悄然走了。
笑無常遣走了秋華,避免秋華和夏店東會面,怕夏店東將他帶血雨劍到大奧谷的事說出,不惜危言聳聽,表面上大仁大義,口口聲聲以夏店東的安全爲念,輕而易舉地騙過了秋華。
他在等花家兄弟的消息,三天來望穿秋水。
又拖了兩天,他對花家兄弟絕望了,準備再過兩天動身,毫無機心的秋華,居然被他玩弄於股掌上。
預定啓程的前一天,已是六月下旬了。
入暮時分,他在店面徘徊,腦海中不住思索到了石家堡之後,如何利用秋華與石家堡的人衝突,如何從中取利。最關重要的是,該如何避免秋華與石家兄弟有當面評理的機會。
當然不能讓秋華與赤發虎見面,赤發虎的名聲不太好,秋華雖也算是黑道人物,卻亦正亦邪亦俠亦盜,恐怕不肯和赤發虎這種人同流合污,必須避免他兩人見面,免生枝節。
驀地,他發現與他同室十餘天的灰衣老人,從對街的小巷中走出,匆匆入店。他注視着老人的背影,忖道:“這個老傢伙很怪,像是大病纏身,卻又死不了,經常一兩夜不在店中睡覺,又不是本地人,他在這鬼迷店忙些什麼?”
他懶得多想,轉身向街尾走。當他到了街尾轉回來時,發現三個女人踏入了連升客棧的大門。
鎮口,三名勁裝大漢大踏步入鎮,走向另一家客棧。
他加快腳步,忖道:“今天投宿的人不少哩!且看看有沒有我的朋友。”
接着,鎮口進來了兩名大漢,後面跟着兩乘山轎,停在連升客棧的前面了。
他緊走兩步,到了店前,山轎已擡入東院的上房,兩大漢之一留在櫃旁與店夥打交道。
“妙極了!是潛龍樑北。”他心中狂喜地自語。
潛龍樑北,是三龍中的第三龍。三龍中,第一位叫金眼龍太叔志遠,是河南鄭州達昌鏢局的少局主,是白道英雄中,年輕一代名號最響亮的人。因爲他的眼珠略帶黃色,因此綽號叫金眼龍。
第二龍是小白龍任家宏,第三龍便是潛龍樑北。樑北這人既非白道人物,也不是黑道或綠林強盜。他在江湖行走,來去自如神秘莫測,和白道朋友較量,也找黑道高手印證。路見不平,他會拔劍相助。碰上看不順眼的事,也會挺身而鬥。總之,真正知道他的底細的人,少之又少,很難斷走他屬於哪一類的人。在江湖朋友的口中,他算得是英雄人物。唯一的缺點,是他交友太濫,誰願意巴結他,他就願意和誰交朋友。瞧不起他的人,他會千方百計用盡手段,和對方爲難。因此他這人喜怒無常,最易受人利用。
笑無常認出這位來客是潛龍樑北,心中狂喜,立即退出店門,向另一家客棧走去。
他進入客店不久,連升客棧又到了幾位客人。
他向櫃上詢問剛纔投宿的三位勁裝客人的消息,據櫃上的夥計說,三人一個姓陰,陰晴的陰,另一人姓甘,第三人是姓陰的僕人。
他問明三人所住的房間,便信步向那兒走去。
剛接近房門口。房門倏開,一個臉色白淨、英氣勃勃、眼有厲光的青年人恰好跨出房門,迎面撞上了。
青年人伸手相招,目無餘子地叫:“喂!你是店夥麼?”
笑無常打量對方片刻,抱拳笑道:“如果老朽所料不差,老弟定是白虎甘興甘老弟。”
青年人一怔,傲然地問:“你認識我?貴姓?咱們眼生得緊。”
笑無常呵呵笑,說:“老弟自然不認識老朽,咱們彼此聞名,老朽多次見過老弟,而不曾與老弟臺親近。老弟的同伴,如果老朽所料不差,定是黑虎陰平陰老弟,可否請借一步說話,讓老朽與陰老弟談談?”
五虎中,排名第一的黑虎陰平,生得臉色黑褐,虎目虯鬚,性情火暴,是個殺人越貨的黑道魔星,手中的三棱刺重有二十四斤,似劍非劍,可當劍用,也可作刀使,算是別開生面的重兵刃。進擊時銳不可當,兩臂有千斤神力。
第三虎叫白虎甘興,長相與黑虎恰好相反,白淨臉皮,英俊而瀟灑,只是有點驕傲。這傢伙也是黑道人物,而且風流自命,不時采采花,玩玩女人。他與黑虎是知交好友,經常連袂闖蕩江湖。兩人的藝業甚高,作案時也做得十分高明,計劃周詳,準備充分,決不留下把柄。因此,江湖朋友雖對他們的惡跡略有風聞,卻不敢認定他們是歹徒惡賊。加以他們藝業甚高,抓不住把柄證據,誰也無奈他們何,任由他們公然地往來天下各地。
白虎傲然盯視着笑無常,冷笑道:“不錯,黑虎陰兄現在房內,閣下報上名號,看你配不配見咱們兩人。”
“兄弟笑無常尤武義,有事與兩位磋商。”笑無常笑答。
白虎打量他許久,久久方說:“原來是尤兄,算起來,你還是前輩呢。聽陰兄說,半年前他與你曾有一面之緣,但並無交情可言,磋商兩字,用得有欠斟酌,但不知爲了何事?”
“兄弟找到財路,特地前來找兩位商量。”
白虎“哦”了一聲,推開房門說:“請進,咱們從不將財神爺往外推的。”
房分內外間,且有廂房。兩人進入外間,內間裡也恰好出來了黑凜凜的黑虎陰平。
“咦!甘兄弟,這人是誰?”黑虎亮着大嗓門問。
笑無常呵呵笑,說:“陰老弟,如果前些日子見面,老弟更不認識在下啦!在下笑無常尤武義,大病一場幾乎送掉老命,容貌改變了不少,難怪老弟不認識了。”
黑虎打量了他片刻,惑然地問:“你真是笑無常尤兄?”
“半點不假……”
“你有何貴幹?”
“請兩位發財。”
“哈哈!好事,有財發就成,請坐。但咱們有言在先,如果你所說的發財數目不大,最好免開尊口,咱們也找到了財路,恐怕比你所說的發財要豐富得多。”
“呵呵!那麼,陰老弟先說說看,如果在下的財路窄小,便不再開口獻寶了。”
“好,告訴你。咱們從河南來,和小白龍開了一次玩笑,偷了他三百兩黃金,卻又被老不死的天涯孤客婁仲謀順手牽羊弄走了。老不死的可惡,把咱們一直追到陝西,甘兄弟的伴當也被追丟了。咱們認栽,逃經斗門鎮,碰上了翻天鷂子的兩名手下從眉縣轉回,說出他們的主人兄弟倆,入川追趕四海遊神吳秋華,要奪取吳小輩的身上名單。因此,咱們趕來相助,意在分上一份。”
笑無常吃了一驚,急問道:“怪事,一張名單,也值得你們這麼奔忙?”
“老兄。你是不是故意裝傻?”
“裝什麼傻?”
白虎甘興淡淡一笑,接口道:“目下江湖道上,誰不知吳小輩身上有紫雲娘所要的名單?翻天鷂子的手下幾位兄弟逢人便說,你真不知道?”
笑無常倒抽一口涼氣,說:“花家兄弟真不夠朋友,真他媽的該死,瞞得我好苦。”
“你見到他們了?”黑虎問。
“不但見到他們,四海遊神也在這兒。”
“什麼?”黑白兩虎同聲驚問。
“稍安毋燥,聽我道來。”笑無常從容不迫地說,接着,將與秋華結交的經過一一說了。
黑虎一蹦而起,喜悅地叫:“好哇!尤兄,帶我們去,先把吳小輩擒來,不許花家兄弟染指,賞金咱們三一三十一。”
“不可!這……”笑無常拒絕。
“怎麼?你要獨吞?”白虎不悅地問。
笑無常呵呵笑,從容地說:“我要是想獨吞也不來找你們了,目下吳小輩答應前往石家堡討金珠,咱們何不將計就計,搗毀了石家堡,先將十八箱金珠弄到手,再收拾吳小輩逼出名單,豈不兩全其美?名單是真是假咱們沒見過,十八箱金珠卻是手到拿來的事,你們願兩頭落空麼?吳小輩孤零零一個人入川找紫雲娘,任何時刻咱們也可以制服他,豈能將十八箱金珠輕易放過?沒有吳小輩,入堡興師問罪,咱們便無法趁火打劫潛入堡中動手。告訴你,那十八箱金珠,我保證比名單的賞格豐厚多多。你們說,你們要哪一樣?”
白虎鼓掌道:“妙!咱們兩樣都要,好事成雙。”
“要不要在此地向吳小輩動手?”笑無常笑問。
“哈哈!尤兄,咱們聽你的。”黑虎大笑着答。
“花家兄弟……”
“甩掉他們。”
“前面赤發虎已先一步前往探道了。”
“算他一份。”白虎豪爽地說。
“在下打算拉潛龍樑北入夥。”笑無常說。
“他也來了?”黑虎問。
“在連升客棧投宿。”
“要他幹什麼?”白虎不屑地問。
“石家兄弟很了得,他手下的採藥師父爲數甚衆,人少不易得手。那些採藥師對獵獸有兩手,所使用的獵獸玩意十分利害,人去少了,萬一折損一個人,豈不前功盡棄?老弟們,不能貪多,在下就是因爲想獨吞,才差點兒送掉老命,千萬大意不得。”
黑、白兩虎商量片刻,方同意道:“好,允許他參與一份,可不能再拉人蔘加了。”
“自然,在下也不想將金珠往外人懷裡送呢。咱們就此決定,明晨動身。你兩位先走,在後跟也可以。在下去找潛龍樑北,他的江湖名望不錯,吳小輩不會疑心樑老弟的爲人,可能同意一同結伴前往。”
“哈哈!”黑虎大笑,笑完說:“老樑的江湖名望不錯,見他的大頭鬼!他比咱們更好、更惡、更毒、更壞,一身壞骨,做人卻比咱們圓滑。尤兄,請代咱們向他致意,說咱們向他遙敬三杯水酒,祝他日後能爬上武林好雄的寶座。”
“老弟取笑了。時候不早,在下這就去找潛龍樑北談談。”笑無常一面說,一面向外走。
第二天一早,笑無常動身南下,同行的是一對主僕,主僕兩帶了兩位女眷,六名轎伕負責兩乘山轎,每乘山轎有三名轎伕,兩人擡,一人準備接手。
主人身高八尺,一表人才,劍眉虎日,國字臉盤,古銅臉色,留着八字短鬚,背劍掛囊,相貌相當威猛。只是不苟言笑,有心人可以看出他的神色中,流露着乖戾和陰險的表情,他就是近些年來,名震江湖的三龍中的第三龍,潛龍粱北。
衆人身後不足三裡,秦家的人也緩緩南行。領先而行的是李管家,兩名老僕,多了一個小廝。中間是兩乘山轎,轎後有五名挑箱籠的夫子。斷後的共有五個人,爲首的是一位年約半百的中年人,身材修偉,修眉朗目,鼻直口方,臉色紅潤,留着三綹長髯,臉上經常帶着微笑,顯得和藹可親。穿一襲青袍步履從容。
其他四人年歲約在四十至花甲之間,相貌都長得清癯而健朗,眉宇間一團和氣,像是做小本生意的行商。五人談笑自若,以平常的速度緩緩南行。
棧道不利於行,不能以腳程決定宿處,而以各地的遠近決定行止。大散關至鳳縣是一百十里,算是一程。假使腳程慢,就趕不上宿頭了。
午間,接近了草涼驛。這裡是一座小鎮,除了官府的驛站外,只有二十餘戶人家。驛站共有十餘棟建築,據土著們說:當年唐明皇避安祿山之亂,曾經在這幾間土石屋駐蹕過云云。其實,這處驛站不知改建了多少處,根本就不是那位風流皇帝所住的那幾間。目前的驛站,還是修棧時新建的。
驛站對面,建有一家飯店,也就是本處唯一能供應可上臺面酒菜的地方,規模倒是不小,其他三家僅供小吃麪食,只有這一家能供應往來有頭面的官商好酒菜。
山轎在店前停下了,笑無常已領先跨入店門。
他們來得快,普通的旅客,必須等到申牌左右方能到達,在此地投宿,明日再趕到鳳縣打尖。因此他們比一般旅客早到兩個時辰。
店中沒有客人,只有一個秋華佔了一副座頭,等待着笑無常到達。
潛龍樑北跟隨在笑無常身後,僕人則留在後面招呼兩位女眷和轎伕。
秋華不知兩人是一夥,離座相迎笑道:“老伯來得好快,腳下朗健,果然復原了。請坐,小可作東且小飲兩杯歇歇腳。如果感到疲倦,今晚咱們便在驛站投宿。”
笑無常攆走店夥,笑道:“老朽到底練過十來年武,倒還撐得住。老弟,我替你引見一位大英雄,咱們是在路上相識的。”
“小可吳秋華,兄臺是……”秋華坦然地先向潛龍招呼。
潛龍粱北堆下笑,抱拳笑道:“呵呵,久仰大名,如雷貫耳。老弟可是近兩年崛起江湖,綽號人稱四海遊神的吳老弟麼?”
“好說好說,江湖末流,有污尊耳,兄臺……”
“在下樑北,匪號是潛龍。”
秋華呵呵笑,重新行禮道:“原來是三龍之一的樑兄,失敬失敬,小弟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恕罪恕罪。今日幸遇,足慰平生。”
潛龍擲長凳坐下,笑道:“老弟,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咱們江湖人不需客套,請收起那些客套話。咱們總算一見如故,兄弟作東,尤老伯作陪,咱們小飲三杯親近親近。”
說完,召來店夥,吩咐速備一桌酒席,一桌設在廂座內,另一桌給轎伕。
聽說有一桌設在廂座,秋華一怔,問:“樑兄,怎麼要三桌?”
“家母和賤內也來了。”潛龍答。
“哦!原來令堂和尊夫人都來了,小弟必須……”
“別管她們,今晚投宿時,老弟再與她們相見,並未爲晚。”潛龍信口答。
笑無常見秋華與潛龍談得投機,不由心中大樂,看來詭計當可得售,大事偕矣!笑着接口道:“是的,老弟不必拘泥禮俗,打尖時再向着太太和樑嫂請安,還不是一樣。”
他以爲詭計得售,卻未料變生不測,秋華爲人雖然狂放不羈,但卻是深明事理的人,多了兩個女人隱下了禍患,幾乎詭計成空。
說話間,一位健朗但臉帶冷漠的老太婆,在一位綵衣彩裙,美豔動人的少婦伴同下,踏入了店門。由店夥計先領入店堂西側的套間內梳洗。
酒菜已開始上桌,兩個女人仍未出廳。女人出門麻煩透頂,極爲不便,梳洗決不是草草可了的大事。
店外,又到了不少客人。
秋華一怔,心說:“咦,他們怎麼也來了?”
第一位入店的李管家,看到秋華頷首一笑,算是打招呼,便忙着向店夥打交道。
廳堂甚寬闊,左右均有接待女客的偏廂,首先跟着入店的是青袍老人等五位男客,接着是秦家兩姐妹,姐妹倆在店中小廝的引導下,進入了東側的套間。
李管家和青袍人五位老少,在東首就座。由於秋華這一面有生客,所以李管家不好過來打擾。
秋華打量着李管家這一桌的人,心說:“那位青袍人甚有氣概,可能是秦家的主人,等會兒我得過去打個招呼。”
廳堂與偏廂之間,沒設有門,裡面僅有一座屏風,擋住了視線,然而卻擋不住說話的聲浪。
三人一面彼此勸酒,一面縱談江湖見聞。秋華與潛龍都是近些年來崛起江湖的成名人物,潛龍更是名列五虎三龍的名人,彼此都年輕,因此頗爲投機。潛龍的口才不錯,而且心懷叵測,打開話匣子,說的全是英雄人物的得意事蹟,把酒論英雄,滿口全是仁義道德,江湖道義如數家珍,頭頭是道。
秋華到底少與黑道人物往來,不知潛龍樑北的底細,只知這位仁兄聲譽不壞,是個英雄人物,因此頗感意氣相投,認爲三龍之中,他有幸曾和其中兩龍攀交,深感榮幸。至於排名首位的金眼龍太叔考遠是鄭州達昌鏢局的少局主,日後有機會的話,大可走一趟鄭州,看看金眼龍是否名不虛傳,值得交朋友。
酒酣耳熱,秋華轉變話鋒問:“樑兄是山西人氏,不在故鄉享福,奉母入川萬里奔波,不知有何貴幹?”
潛龍的臉色沉下來了,嘆口氣說:“真是一言難盡,敝鄉地處邊牆附近,地方不靖,因此遷地爲良,拙荊是成都府人氏,不慣邊地生活,不服水土,因此舉家遷至四川落業,箱籠行囊已在月前派人先行入川安頓。家母捨不得離開,一再拖延,因此至今尚在途中。”
“樑兄入川之後,有關生理之事,是否已有打算?在外地落業,必須從頭做起,相當費勁呢?”
“兄弟打算設武館授徒,家嶽有的是田地,倒也衣食無虞。要不,就在天府鏢局找份差事幹幹,並無不可。”
秋華淡淡一笑,說:“咱們學武的人,如果靠武藝謀生,似乎出路不大。骨風崢嶸的人,不屑投軍或投入官府。做鏢師設武館到底下乘。流落江湖爲非作歹,也不是了局。樑兄,做鏢師倒不如……”
“你反對我做鏢師麼?”潛龍搶着問。
“正是。”
“那麼,仍然像你一般在江湖中鬼混?”
秋華呵呵笑,說:“樑兄請勿誤會,小弟之所以闖蕩江湖,只是看看人間百態而已。小弟不以豪傑自命,也不以亡命自居。三十歲以前,如不在天下各地走走,成家生子以後,哪還有闖蕩的餘暇?小弟認爲,練武的人,決不可靠武藝謀生,瓦罐不離井上破,那會坑了自己。寒門務農爲生,百十畝薄田無虞匱乏。小弟三十歲之後,便要蓑衣芒鞋繼承祖業,不復在江湖鬼混了。因此,小弟也勸樑兄,買百十畝薄田……”
潛龍不住搖頭,接口道:“抱歉,我這人不是扛鋤頭的材料,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偏廂內,突然傳出女人的爭論聲,打斷了兩人的話。
首先,是年輕女人的嗓音在叫嚷:“婆婆,你少嘀咕幾句好不?一天到晚要轉回去,要埋骨在故鄉。哼!腿長在你身上,要走你走好了,又沒人阻攔你。整天擺着這副債主面孔,我可受不了。”
顯然,說話的是潛龍的妻子。
秋華一怔,目光落在潛龍樑北的身上。
潛龍樑北毫無感覺,似若未聞,幹了一碗酒,接着豪放地說:“大丈夫才藝在身,豈能不一展抱負。老弟,目下你我雖已闖出些少名頭,但算得了什麼?不趁年輕力壯時痛痛快快地幹一場,到老來怨天尤人也就晚了。”
秋華臉上的笑容漸斂,喝了半碗酒。
裡面,潛龍的妻子又在發活了:“兒子是你的又怎樣?你要回去請便,反正你還不至於老得不分東南西北,你走就是。”
“把我變賣產業的錢還我,我會回去的。”老太太憤憤地說。
“你別做夢,變賣產業的錢該是你兒子名下的,大概你老糊塗了,居然在路上爭起兒子的祖業來。”接着,尖叫聲刺耳:“北郎,你進來。”
潛龍樑北不是聾子,剛纔婆媳間的對話,他豈有沒聽見的道理?臉色一沉,氣虎虎地離座而起,進入了偏廂,立即傳出他乖戾的叫聲:“娘,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整天到晚想回去,你是什麼意思?你走好了,免得怨天恨地討人厭。”
接着傳來了老太太啜泣的聲音,一面啜泣一面說:“北兒,爲人不可忘本。這些年來,你有幾天在家中過的?爲娘日夕倚閭以待,盼望你改惡從善返家團聚,讓爲娘安度餘年,好不容易你帶着媳婦回來了,一聲不響便將祖上留下的田舍賣掉,逼爲娘萬里奔波風塵僕僕……”
“砰”一聲響,潛龍拍案的聲音乍起,接着是他的怪叫:“你有個完沒有,帶你到四川享福,你卻人在福中不知福,好沒道理!要回去,你走好了,我是不回的,日子長着呢,你這種態度我受不了。你最好閉上嘴,休惹我生氣,快用你的膳,還要趕路呢。”
腳步聲隆隆,他出來了,臉上的怒容未消,直至回到桌旁,方換上了笑臉,坐下來道:
“兩位見笑了。家母上了年紀,整天嘮嘮叨叨免不了的,家務事實在令人頭痛,不加理會其實也平安無事。”
秋華臉上變了顏色,首先抓起身旁的包裹,憤憤地站起,離座到了另一副座頭坐下,向店夥叫道:“夥計,給我另擺杯盤,來四味下酒菜,兩瓶好酒。”
店堂中食客已愈來愈多,黑、白二虎主僕三人,也在廳角進食。所有的食客,已在先前潛龍進入偏廳之前,好奇地向這一面張望。秋華的奇異舉動,更加吸引了全廳的所有目光。
東首的一桌,秦家六位客人停止進食,好奇地注視着這邊。
廳門兩側的座頭,食客全是轎伕挑夫,這些人也轉頭向裡張望,氣氛一緊。
笑無常莫名奇妙,膛目結舌不知所措。
潛龍一怔,訝然叫:“吳老弟,你是怎麼回事?”
幾位店夥僵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秋華冷哼一聲,不屑地說:“姓樑的,從現在起,吳某不和你這種人說話,免打擾。”
潛龍臉色一變,勃然站起。
笑無常急急站起,伸手虛攔低叫道:“樑老弟,請息怒,坐下談談,兄弟去問問他,有誤會可以解釋……”
潛龍下不了臺,憤然將笑無常的手撥開,怒叫道:“不要你管,樑某今天要他說個明白,在大庭廣衆間丟樑某的臉面,我要問他是何居心?”
說完,向秋華走去,臉色可怖,虎目中似要噴出火來。
秋華不加理睬,向僵在一旁的店夥叫:“夥計,難道不賣酒菜了。”
潛龍抱肘站在走道上,沉叱道:“小輩!站起來說話。”
“在下不屑和你這種人說話。”秋華冷冷的說。
“你是什麼意思?”潛龍厲聲問。
秋華不接腔,置之不理,笑無常走近說:“吳老弟,你……你這不是令老朽爲難麼?剛纔大家還稱兄道弟相見恨晚,這時你又無緣無故反臉得罪人……”
“老伯,沒你的事。”秋華說。
“老弟,難道樑老弟得罪你不成?”
“你要知道?”
“老弟請解釋。”
“小可以爲他是個英雄豪傑,豈知卻是個浪得虛名的人。小可闖蕩江湖,朋友不多,要有,都是些肝膽相照深明大義的人。像他,小可不敢高攀。”
“你……你的話似乎不……不像解釋,也不能解釋其中誤會所在……”
“剛纔他對他老孃所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
“這……這……”
“百行孝爲先,不孝的人,禽獸不如。俗語說:求忠臣於孝子之門,又道:不能事親,焉能事人?他對自己的母親尚且如此,對朋友可想而知,聽其言觀其行,在下感到寒心。咱們道不同,不相爲謀,我不要這種朋友。”
潛龍樑北勃然大怒,吼道:“小王八蛋!你管起樑某的家事來啦!豈有此……”
秋華冷笑一聲,接口道:“吳某又不是你的長輩,管你的家事幹什麼?未免太可笑了。”又轉向笑無常說:“尤老伯,我到右鄰的飯店買吃食,動身時可前往知會一聲。”
說完,抓起包裹大踏步向外走。
潛龍迎面擋住,冷笑道:“給我站住,你侮辱了樑某,想一走了之麼?”
“你想怎樣?”秋華冷冷地問。
“樑某要廢了你。”潛龍不客氣地說。
“真的?”
“樑某言出必行。”
“好,咱們街心上見,在店中打擾店家的買賣,只算是地痞流氓的行徑。”
“兩位請……”笑無常焦急地叫。
“你給我滾遠些。”潛龍樑北向他怒吼。
兩人到了街心,街四周立即圍上不少看熱鬧的人。酒店內的食客,紛紛向外涌。
潛龍樑北的妻子,也站在人叢內圍冷眼旁觀,她左手中握住一把連鞘長劍,右手暗挾了三枚暗藍色的小型毒藥鏢,媚目中殺機重重。
秋華將包裹丟在街邊,叉手而立嚴陣以待。
潛龍樑北在丈外虎視耽耽,獰笑道:“跪下磕頭認錯,留你一命,還來得及。”
“不行!磕頭也不饒他。”他的妻子在遠處厲叫,其聲刺耳。
潛龍樑北真聽話,一聲怒叱,疾衝而上,“鬼王撥扇”一掌拍出,潛勁如山,內力發如山洪,首先使用重掌力進擊,顯然恨透了秋華。
秋華不敢大意,挫身斜走,出右掌斜搭對方的腕脈,左掌切入疾劈對方的腰脅。
潛龍一聲狂笑,扭身翻掌反拍,“叭”一聲與秋華扣來的手掌接實,他想出其不意一掌拍碎秋華的手掌。
豈知秋華早從他眼中看出殺機,知道他掌中已用上了渾雄的內力,存心和他試試掌勁,豈會上當?雙掌相接,人影倏分,雙方皆身形側退,表面上看勢均力敵。
秋華心中暗慄,假使前些日子和這傢伙硬碰硬拼,很可能傷在這一掌之下,這傢伙掌力渾厚極了,難怪在短短的三五年中,榮膺年青的後輩的頂尖兒風雲人物。
他定下了心神,一聲叱喝,橫掌疾衝而上,“推山填海”走中宮進擊,接着欺上來一記“魁星踢鬥”,腳攻下盤。
潛龍樑北心中有數,知道遇上了敵手,閃開“推山填海”,錯身出掌,招變“海底撈月”,拆接“魁星踢鬥”反應奇快。
秋華收腳斜掠,挫身虎撲,另一腳連環攻出,“狂風掃葉”飛掃脛骨,再次搶攻。
兩人一搭上手,拳腳交加人影飄搖,你來我往各展絕學,拳風虎虎,掌勁發如烈風疾雷,三丈內罡風激盪,潛勁直追丈外,站近的人紛紛向外退。
雙方搶攻二十餘招,硬拼了六掌三拳,似乎勢均力敵,誰也未能取得優勢。
潛龍樑北漸漸打出了真火,大喝一聲,掏出了看家本領六合掌和七星長拳,掌影從六合齊聚,鐵拳出則七拳連發,勢如排出倒海,銳不可當,連綿不絕,拳拳兇狠,掌掌歹毒,一口氣攻了六七招,把秋華迫得八方閃避,換了六次照面,似乎手忙腳亂,岌岌可危。
其實,秋華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要引對方不住以絕招進擊,以便從中吸取經驗,察看對方招術的優劣點,從而尋找破解與進擊的暇隙。他沉着地閃避、誘招、化解、回敬,有驚無險地渡過了難關,僅被掃中一掌,捱了半拳,他毫不在乎,真力源源而發,拳掌逐漸加勁,他要改守爲攻反擊了。
街北,人叢中站着三個穿黑勁裝的少女,相貌一個比一個清麗,美得令人窒息。其中之一向兩位同伴低聲說:“他守得很穩,可惜無力進攻,恐怕不是潛龍的敵手。”
“走着瞧好了,潛龍大概到了山窮水盡後勁不繼的境地啦!二妹,小心那妖媚的鬼女人。”中間的少女說,向潛龍的妻子呶呶嘴示意。
“我準備用暗器打她,如果她敢插手的話。”第三位少女說。
“不!由我來,我靠近她。”爲首的少女低聲說,開始向潛龍的妻子移近。
潛龍樑北狂攻了十餘招,仍未能得手,心中逐漸感到焦躁,一聲怒嘯,一腿斜飛,人向左前方衝出。
秋華向左一閃,猛地出手劈出。
潛龍突用奇快的手法拔劍,腿勢未收,劍已出鞘一半,如果能拔出,順手一揮之下,必可劈斷秋華的脖子。
秋華已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殺機,因此決定先下手爲強,對方的拳路掌勢他已經摸清,是反擊的時候了。他閃身避腿,恰好讓腿擦過身右,及時出掌猛劈潛龍的膝骨,“噗”一聲劈中了,力道千鈞。
這瞬間,他發現潛龍拔劍,無暇多想,反手抓住潛龍尚未落下的腿,大喝一聲,扭身便摔。
潛龍會飛,飛出丈外“蓬”一聲重重地摜倒,劍脫手飛出兩丈外,噹啷啷滾到入叢邊緣方行停止。人滾了兩滾,立即爬起。秋華正等着他,“噗”一聲一腿再將他踏翻在地。
潛龍的妻子一聲不吭,三枚毒藥鏢悄悄脫手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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