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格感覺自己的裡裡外外都已經壞掉了,殊不知脫離座艙纔是噩夢的開始。衆所周知,人體是一件脆弱得不值一提的玩意兒,一不留神就可能壞掉死掉。拿高空高速跳傘爲例,首先是直接衝擊人體的動壓—— 動壓大於每平方釐米0.316千克就會使人受傷,高過每平方釐米0.598千克就能致人死命—— 與之相較,僅僅800公里時速的迎面氣流對人體的動壓就有每平方釐米0.31千克,達到每平方釐米0.58千克動壓也僅需1100公里時速的氣流,更別提遠超每小時3000公里的3倍音速了!動壓加身,如被酷刑,輕則令你呼吸困難、臉部變形、結膜充血、皮下出血、軟組織撕裂,重則叫你頃刻斃命。其次,人形與空氣動力學要求不符,且身體不同部位的風阻大小不同—— 四個字概括之:“阻力不均”—— 當你身處高速氣流當中時,這種阻力不均會使你的身體發生嚴重扭曲,比如頭部扭轉、四肢甩打,從而引起扭傷、脫臼、骨折、關節錯位、腦外傷、腦淤血等,最終喪失意識、一命嗚呼。最後的最後,假如氣流將你身上的防護裝具吹掉,高空缺氧和體溫驟降同樣會要你的命。
神志不清的雅格這下只能靠密封頭盔和緊身抗荷服救命了。與不顧駕駛員死活的OPV戰鬥機不同,OPV戰略偵察機雖說也把自身安全放在首位,但並未因此放鬆對機內乘員的關愛。一察覺環境有變,雅格的頭盔和抗荷服立即激活氣動彈性表層、調整不同身體部位的風阻;座椅分離,整件抗荷服通過液壓作用猛然收緊,迫使雅格蜷縮起身體降低阻力並避免扭甩;遍佈全身的微型傳感器不斷監測着她的加速度、姿態和生理情況,避免她陷入高g力旋轉導致的昏迷及損傷;頭盔面罩也根據光照條件自動變色,生成遮陽板。不僅如此,作爲軍用型艙內航天服的變種,雅格這身裝具完全保留了航天服的氣密加壓性能,保證穿着者置身“阿姆斯特朗線”(海拔19000米,若高於此線,極低的氣壓將致人體液沸騰)以上乃至更高空間也能生存……
有了如此先進的防護裝具,再聯想到人新世喬·基廷格(Joe Kittinger)、菲利克斯·鮑姆加特納(Felix Baumgartner)、傳說中前蘇聯某試飛員等人的光輝事蹟,雅格在4萬米高空、3倍音速狀況下彈射跳傘的成功率並不低,或者應該說相當高。
但這只是理論上。理論和實際總是有差距的。實際上相當難受,不死也得扒層皮。
渾身上下緊繃繃的,別說動彈一下了,就是個雞皮疙瘩也冒不出來;通體燙得要死,好像被箍進了一個尺寸極小又裡外燒紅的鐵處女裡;視野中一半黑一半亮,有如小孩子塗鴉亂畫的太極圖,別的什麼都沒有,唯見一彎弧度明顯、微微發亮的地平線在瘋狂打轉,轉得她直想吐—— 卻又吐無可吐—— 五臟六腑早在座艙裡就吐乾淨了,腹中空空如也,連胃酸、膽汁都沒剩下幾滴,哪還吐得出來?她只得任憑本能驅使着,一邊猛烈咳嗽一邊乾嘔不止,簡直比懷孕生孩子還要難受十倍。
……只要裝具不出故障就萬幸了。雅格半睡半醒似地想着。身爲科學顧問,她腦子裡有的是因爲氣密加壓裝具故障而害死人的故事,比如1966年5月1日出事、同年8月29日掛掉的那位尼克·皮安塔尼達(Nick Piantanida)大哥。所以……千萬要挺住啊小衣服,我可不想變成史上第一隻死在同溫層的貓啊!
沒讓她失望—— 智能氣動彈性表層真是太爭氣了,不但漸漸遏制住了可怕的旋轉、穩定了她的姿態,還在不開傘的情況下幫她穩步減速。液壓系統依然控制着雅格的身體,讓她從蜷縮狀態轉爲阻力較低的入水姿勢,交由氣動彈性表層自主調整氣流、短短五六分鐘時間內完成了從3倍音速到跨音速的“死亡減速”,最終在距離地面1500多米時教她這位外行擺出了標準的跳傘減速姿勢,隨後砰然開傘——
猛烈的振動及減速感登時把雅格從迷濛中扥醒。她本能地撐開眼簾擡頭望去,只見一望萬里的無雲蔚藍當中,一朵紅白相間的圓形降落傘如花綻放、搖曳招展在她頭頂。紅,白,藍,僅此三色;線、圓、格,形狀無它。這麼簡單幹淨的色彩與構圖,卻是雅格今生今世看見過的最美麗的畫面。
“我們很走運,”SRQ-72中央AI的聲音再度響起,“我沒想到你真能活下來。”
“你在哪兒?飛機不是……”
“飛行頭盔集成有黑匣子和主程序備份。只要頭盔沒損壞,我就一直在你身邊。距離最近的友軍艦船遠在上千公里外,希望我的運算和通信能力能幫你堅持到他們趕來。”
“……謝謝……你真好……”雅格快哭出來了。孤獨無助中的她幾乎忘記了跟自己說話的只是一段無情感的人工智能程序—— 要是沒了它,她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她覺得自己快要愛上它了,讓她馬上嫁給它都行啊!她忽然害怕起來,怕自己這輩子再也找不到一個像它這麼安全可靠、溫柔體貼、心思細膩的“男人”來託付終身—— 雖然它僅僅是一段程序!管它是不是“活”的呢,機器人真的比人強,真的,不信你去問雅格!
“你出現了很強烈的情緒波動,”AI又來了,“鑑於半徑幾百公里範圍內只有海水,我建議你保持清醒和冷靜,否則無益於遠海求生。”
“嗯嗯。我懂的……”
雅格點了點頭,瞥一眼海拔表,一手攥緊隱隱晃盪的降落傘繩、一手打開恢復無色的頭盔面罩,深呼吸幾口,眺向湛藍浩瀚的太平洋。
五十三
“尼瑪!這些王八蛋咬住老子了!”
W坐在一架戰機裡,從壯麗的東非大裂谷上方低空掠過,拼命躲避着戰機蟲的攻擊。莫名其妙的是,正處於生死關頭的他居然恍惚看到了一位美麗絕倫的女神,站在一處懸崖的凸角上,形單影孤,任天地洗禮,超凡脫俗如置仙境;她在狂風中襟飄帶舞,絲縷隨風,臉上洋溢着征服者的笑容……
……尤其是她那雙眼睛,這麼美的眼睛正望着他呢……
W身心陶醉,全然忘卻了追殺他的甲蟲族。但當他凝神定睛仔仔細細再一看——
我操!是許恬婌!
嚇醒了的W“撲騰”一聲翻下座椅摔到地上。
“咋回事!?敵襲嗎?!敵襲!”W被許恬婌嚇醒,伊爾倒被W嚇醒了,而且一醒過來立馬蹦的高叫得響:“SOS!SOS!快呼叫深藍城基地支援!快派高速截擊機來!快派搜救直升機來!快派高速救援艦來!啊!我們要被擊中了!我們要中彈了!救命!助けて!도움!Help!Hilfe!Помощь!Aider!Aiuto!Ajuda!Ayuda!—— ”
W捂緊耳朵跟他對吼:“你個死臭貓別號啦!耳朵都震聾了!要叫春滾回家叫去!”
伊爾略微醒過神,驚魂未定地盯着臥佛狀躺地掩耳的W:“……咋回事?敵人沒來?蟲子沒打過來?咱們不是墜機了麼?……”
“墜你個毛線!”W指指舷窗外萬里煙波、浩渺無涯的太平洋:“自己過來看看!光天化日哪兒有蟲子!”
“……籲~~~ 沒有就好……”伊爾沒精打采地臥回座椅上,“……夢見一夥戰機蟲把咱們打掉了。嚇死爹了,爹受驚了……還沒到?今天幾月幾號?咱們飛多久了?”
W看看手機:“10月5號。飛了20多個小時。”
“還沒到?累死爹了。”
“我也想問呢。”W皺皺眉:“不過咱們有伴兒了。你看外頭。”
Be-2500左右多出了四架M-90系列運輸機,全都刷着太平洋軍區的標識。是太平洋軍區的後勤機隊?離深藍城基地應該不遠了。
“首長好,我是機長雅尼克·李。”機艙內的廣播響了起來:“我們在今天凌晨跟太平洋軍區第五航空後勤大隊匯合,現正飛往深藍城基地,預計1小時30分鐘後抵達。太平洋地區甲蟲族軍力很強,深藍城艦隊只能跟它們打游擊,基地位置一直在變,所以繞了點兒遠路,請首長多多諒解。”
原來如此!幹!都自身難保了還咋支援老子行動?別再跟深青城一個下場就好。
“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伊爾看看窗外,又回頭看看W,“你不覺得咱們這一萬多公里飛得太順了?”
W躺回座椅上翹起二郎腿:“順還不好?你丫非得叫蟲子半路打下來才舒服是不。”
“切,愚蠢的河蟹,”伊爾擺擺尾巴,“你可別忘了那句老話,‘要是作戰進行得一切順利,那麼肯定是某個環節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