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孩子,她叫它“小水滴”。還真是貼切。那麼小,小而可憐。純淨透明,該是像她。只是蒸發了,消失了,他沒有機會擁有過那麼純淨透明又小又可憐又像她的生命。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了。
他不知道,對他來說,是不是還有比這個,更殘忍的事實。懶
沒有,至少現在,他想不出。
他看着自端。第一次,這是第一次,她肯說。
可是現在嗎?在她這麼辛苦的時候?
他不想讓她太累了。
佟鐵河深吸了一口氣。好像在有個什麼重物反覆的捶打他的心臟——他健康的心臟;此時他甚至恨着自己有這麼一顆健康的心臟,如果可以,他想拿出來塞到她的身體裡去。
“阿端。”他伸手,扳過了她的臉,讓她正對着自己,手下她的肌膚,微有汗意。他抿了脣角,“阿端,不用的。過去了。”
都過去了,最要緊的是現在她沒事。現在沒事,以後也會沒事。
自端望着鐵河,“沒有,沒過去。”
她清楚的記得在辦公室裡他那兇狠沉痛的語氣,他說她欠他一個孩子。這就像一個雷,憑空響在了她頭頂。
他們從來沒有清清楚楚的說起過那件事。彼此之間,就當那根本沒有存在過。埋藏的久了,真的可以騙過自己。她不去碰觸,鴕鳥一樣,把面孔埋進沙裡,而他配合的天衣無縫——她絕不會問他爲什麼會在悉尼出現,爲什麼會在清晨帶給她玫瑰花,卻不肯跟她說一句話;他也不會問她究竟怎樣不小心,遺失了他們的“小水滴”。蟲
他現在說“過去了”。真的過去了嗎?當然沒有。他沒忘,她更沒忘。
這些天她彷徨失措,在醫院和醫生那裡求教,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的殘酷。她不斷的在想,假如當初她有勇氣面對,假如當初她不逃避,假如她能不靠着猜測而是明明白白的問他爲什麼“不要”孩子……她和他現在,也許已經有了一個和妥妥差不多大孩子了。不知道會是男孩還是女孩,可是一定會是個漂亮聰明可愛的孩子。最重要的,還是個健康的孩子。
這也只是“假如”而已。這些假如有一個成真,她不必這麼痛苦。他也不必這麼痛苦。
自端看着鐵河的臉——她能感受到他的痛楚。
她握住他手臂的手用了一點點力氣。
身上真沒勁兒——奇怪了,之前她還是挺有勁頭的,怎麼這會兒,對着他,她會全身無力?
年初的時候,他說該生個孩子了。她沒答應……後來他再對她提的時候,她忍不住會想,可是每次都強迫自己打住,不能再深入,不然那再度襲來的疼痛她無法忽略和忍耐。她從來都不知道他也有這個想法。她一直以爲他根本不願意跟她有這樣一種聯繫。而到最後,也不願意,他只是爲了孩子,才和她維持。
是不是,她誤會了他?
她從未跟他解釋一下爲什麼她不肯要孩子——不知道他想不想知道原因;也拿不準該不該跟他說。其實是該講清楚……和他結婚之後,她一直有心理準備,他會隨時和她分手。他不愛她的。她也曉得有大把的女人在他身邊圍繞,後來也知道了,怕不是狂蜂浪蝶那麼簡單——所以也許不知道什麼時候,鐵河就會因爲別的女人離開她。她是有心理準備的。而心裡更在意的一個原因,就是從五歲開始,她就沒有了媽媽在身邊。她對不完整的家庭、不完整的童年有陰影。她自己是這樣,絕不希望她的孩子重蹈覆轍。所以她絕對不能讓她的孩子失去爸爸或者媽媽。假如有一天有了孩子,她必須給它一個完整的家;而不能給它完整的家,她寧可孤孤單單的一直那樣下去——自己孤孤單單的不要緊,不能再帶累一個無辜的生命。
她一直是這麼想的。小水滴來的時候,她模模糊糊的覺得那也許是一個機會——她曾想過,這個念頭,對孩子來說仍是不公平,不能讓孩子成爲他們婚姻的犧牲品,更不能靠孩子把他們兩個綁在一起。沒了一個“小水滴”,她後來就怕,怕會再有一個“小水滴”。年紀漸漸大了,也並不是沒有想過再擁有一個,想過的,可還是怕。一怕,就逃避了。
自端吸着鼻子。
佟鐵河從牀頭櫃上取了紙巾,替她擦着額頭和鼻尖的汗——她只顧盯着他,半晌說不出話——他將紙巾攥在手裡,團成一團。
“阿端,那不重要了。”他心裡難受,聲音低低的,“我不在乎。”
“你在乎的。”自端看着鐵河。她即便是再不瞭解孩子對男人的意義是什麼,她也瞭解佟鐵河想要一個孩子的心意,“可是佟鐵,我沒那麼狠心。”
她心疼。疼的冒汗。因爲他那句話。
“我想過。”她說。
佟鐵河心沉下去。
“我都在手術室外了,只差一步踏進去,可我還是做不到。我帶着小水滴走的時候,是想着給自己一點時間,攢一點兒勇氣和你說。”她緩緩的說着。佟鐵河的手臂緊繃繃的,“後來我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就已經失去了它。佟鐵對不起,我沒保護好它,但我不是成心的……我再狠,我也狠不下那個心來。”
佟鐵河呆了似的,半晌,他問道:“那是……意外?”
他只管瞪着自端。已經沒有辦法多做反應。四年了,四年。他再不願意憶及此事,四年來他總有不小心碰觸到這個記憶觸點的時候。他會對自己說沒什麼,她不愛他,他也不愛她,那樣的牽絆,她不要,也好。
他……這是錯過了什麼?
只是一瞬間,他渾身都涼了。
自端也呆了片刻,“佟鐵?”
“我去過醫院。”他說。終於回神,他說的很急促。他去過醫院。他的確是去過的。他每天都親眼看着她熟睡,可是心裡……他一直不願意承認,對着她的時候,他心裡是在恨她做出了那樣的決定;因爲恨她,就可能代表了,他內心的感情,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能夠承認的程度——那是得不到迴應的感情,他情願深埋。
可是,他錯了。
“我知道。”她望着他,安靜的應着。
他只是出現。他只是不發一語。這些,曾給她了一點希望,最後,也都化成了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