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諸位看官,這道經雲天地初混沌如雞子,便是盤古開天闢地,中生太極,極分兩儀,兩儀生四象,自此春夏秋冬寒來暑往相承續,冷暖有時。兩輪日月催時序,並無停息。年華如箭,白駒過隙,少年轉眼便成白頭翁。端的細思量,拼死拼活一生爲名利,奈何昔日宮闕今日荒冢,昨日嬌顏今晨白髮。是故勸人勿須太迷,得快意處且快意,金樽邀月共嬋娟。

上回書說到這太子與王太師一路進了隆慶殿,太子便去偏殿做些準備,王太師自留於殿外。稍時百官齊集,鼓樂生起,香鼎青煙,隆重萬般。但見:

天地隆慶端莊時,雍容華貴仙人至。嫋娜萬芳齊現妍,正是良辰吉日時。

一回子皇上御駕便到,百官跪下叩首。司禮太監請準皇上,便尖細着嗓子呼禮:“吉時已到,冊立太子大典正式開始!”

一時鼓樂齊鳴,只見太子自殿外緩步入內,行至皇上面前跪下三拜,口呼“萬歲”。

福公公上前一步,手捧明黃聖旨:“皇子齊瑞暮聽旨!”這便朗聲宣冊立皇太子詔,“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得蒙先帝垂愛,繼位於今三年許。自愧上不能敬天侍祖,下不能安民保境。日夜難安,心內惶恐。僥倖百官齊心,共持國運。小民安於野,農人樂於耕,商賈競相行。諺雲花無百日紅,爲着江山社稷萬代安康,今日特昭告天下冊立儲君。今有皇嫡長子齊瑞暮,生母端賢文惠莊憫聖皇后出身尊貴,端莊嫺雅,育子有方。皇長子自小便得先帝垂愛,長成更是憂心爲國,實乃皇子表率。今立爲我朝太子,盼能與諸位臣工同心協力,共保我朝萬年綿長——”

齊瑞儒深深叩首:“兒臣領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大臣亦跪下:“臣等遵旨,萬歲萬歲萬萬歲——”

福公公合上詔書,緩步下了臺階雙手奉於齊瑞儒:“太子殿下請起身。”

齊瑞儒這便躬身接過詔書,回身受臣工敬賀。司禮太監隨即宣佈祭告天地,衆人便隨太子齊瑞儒一起往宮外天地壇而去,告祭後又轉向太廟。

行入太廟,便見長明燈高懸,白燭輕燃。黑漆柱子,暗黃地板。神臺靈牌,巍然有儀。太子齊瑞暮接過香燭,跪在祖宗牌位前深深叩首,便又交給福公公上香。自個兒跪在下首兒看着母后牌位,上頭那“端賢文惠莊憫聖皇后”的字兒便又刺痛了他眼睛。齊瑞暮低下頭來,深深叩下頭去。

母后,今日兒臣立爲儲君,並非爲着與弟弟相爭,只是爲您報仇罷了。

這便擡起頭來,案前香火薰得一片朦朧,齊瑞暮恍惚間還以爲母后來了。

齊瑞暮自小便認爲母后是天下最美麗的女子,美麗溫和,端莊寡言。可她亦是天下最寂寞的女子。後宮中並無甚麼爭寵之事,倒不是母后怎麼手段高超,只是因爲父皇的妃嬪不多。若是算上常蒙恩寵的,便也只得數人罷了,其餘不過是擺設。可母后臉上未見歡顏,不以皇后爲尊,亦不以皇后爲福。

小時不明白,常見母親暗自垂淚,便想問又叫娘娘捂了嘴。後來大了便自個兒看,由是明瞭,父皇與母后,並非兒女情長才相守醫生。母后孃家肖氏,在先帝一朝時已是高官。先帝爲着籠絡朝臣,父皇爲着得肖家相助,方有肖家女兒入宮。彼時肖家一門顯赫非常,但父皇並不愛母后,除卻禮節之故,父皇並不多去母后屋中。待得父皇登基,更是推說政務繁忙,少進後宮。

少時便以爲父皇當真是忙於朝政這才疏遠母后,心裡便覺着父皇雖是冷酷些,到底也是好皇上。可那一夜,便是一切都變了。

那日趙壑離京出爲萬壽宮使,父皇在朝堂上大發雷霆之怒,人人自危不敢多言。是夜去母后處告晚,絮絮說得幾句覺着有些疲倦,橫豎是在母后處,也不必太拘禮,這就睡下了。到了半夜卻聽到外間兒父皇與母后交談之言。

“皇上今兒發了脾氣。”

“皇后神通廣大。”

“賤妾不過是擔心皇上。”

“你擔心朕?呵呵,怕是掛懷三郎吧?”

“賤妾是皇上的妻室,皇上懷疑甚麼?”

“原先你是許嫁三郎的,偏生嫁了朕。”

“皇上,那些不過是陳年舊事,何苦再提?”

“你便是愛他,朕曉得。”

“皇上…”

“你放心吧,朕不會殺他。”

“皇上,於公於私,趙大人都是我朝重臣,合該籠絡。”

“於公朕想得明白,爲何於私,如何於私?”

“皇上心裡想的,賤妾裝着不曉得,皇上又何必逼着賤妾說出來?”

“皇后啊,令尊不曾教你婦言婦德麼?”

“賤妾便是太懂這些,才叫皇上心裡不痛快。”

“你已是皇后,還想如何?”

“皇上,賤妾只盼養大瑞暮,壽終正寢。”

“哼,你們肖家也是元老重臣了,朕難道虧待了他們不成?”

“賤妾並非此意,皇上請息怒。”母后便略略一頓,聲兒透着苦澀,“皇上便是該一心一意替自個兒謀劃了。”

“謀劃甚麼?倒要請教皇后了!”父皇似是生氣,語氣生硬。

母后微微一嘆:“皇上,若是喜歡呢,便好好待他,何必爲難他?”

齊瑞暮還未想明白那個“她”是那位嬪妃,卻聽父皇立起身來茶杯落地:“你!你…如何曉得?!”

母后慘笑:“皇上,好歹賤妾是您枕邊人,您想甚麼,還看不出麼?”

父皇深吸口氣:“也是,你與朕看的原是同一人。”

母后輕道:“賤妾三生有幸嫁了皇上,便是心中眼中只得一人。如今皇兒瑞暮都已經這般大了,還有甚麼不放心的呢。”

父皇冷冷道:“可不是?都放心了。”

母后輕笑道:“賤妾不懂朝政,也不想管朝政,只是趙大人…又何必爲難他?先帝時他便已是兢兢業業,與皇上又是…情深意重…”

“你住口!”父皇似是惱恨,只聽得連連踱步之聲,“皇后,你該曉得,有的話能說,有的話不能說。”

“是,皇上!賤妾自然明白身份。”母后不卑不亢緩聲道,“只是皇上,賤妾可以不計較名分,可以不在乎皇后,甚至肖家…便也只是孃家罷了。但皇上,賤妾是母親。”

“你想替瑞暮爭甚麼不成?”父皇冷笑一聲,“他已是嫡長子,你還想怎樣?”

“可他不是獨子。皇上愛梣妃,這便也不是秘密了。”母后苦笑道,“可是梣妃,長的像誰,便是都看得出來。”

“皇后啊,朕還沒死,不勞你操心這個。”

“皇上,趙大人便是甚麼心思都明白。賤妾可以不計較他拋棄賤妾令肖家蒙羞,賤妾也可以不計較與他共同侍候皇上…但是皇上,只有瑞暮不可,他是賤妾唯一的骨血!”

“皇后,你的話太多了。”

“皇上,是您聽的真話太少了!”

“皇后,朕倦了。今夜你說的這些朕當沒聽見,否則,你有九個腦袋也不夠朕砍的。”說完這話,父皇起身離去。

隔着窗櫺,隱隱看得見一串燈籠過去了,耳側是母后淡淡嘆息,並着哽咽之聲。

彼時雖是年幼,但已通人事。況且母后先與趙壑定親是先帝之意,憐他父親爲國捐軀,只得自個兒一人,這便做主。孰知趙壑上折抗旨拒婚,時朝中人人驚異,肖家面上無光。父親便請旨娶了母后,這才了了一事。自小見那位趙三叔,便覺着他待自個兒親厚,便也樂意親近他。然後知他與母后之事,心中便覺惋惜。只覺着這位三叔面相平和,與母親當是神仙眷侶。可母后總不願提他,只叫他離這位皇叔遠些。後自也聽聞他與父皇的事兒,心中卻是不信的。誰知今夜忽聞父皇親口承認,叫他心內如何能安?!

趙壑出爲萬壽宮使第一年的春節,便也是先帝仙逝一年。父皇令宮中節儉不大肆鋪張,母后便親爲羹湯與父皇共祝。誰知第二日母后便暴斃了,父皇只令宮中擺祭,衆臣只是派司禮太監傳旨,發喪辦禮都是悄悄而行,並未昭告天下。原以爲父皇是念在皇爺爺剛大去不久,皇后離去便是與國不利,未免人心震盪方纔如此。可那日自個兒在太廟見得父皇喃喃低語,才知究竟如何。

殺母之仇如何能不報?但若兇手是父皇,爲人子者當如何?

齊瑞儒看着案上母后令牌,心內只道,母皇便是爲着我方纔如此,既然如此,自個兒無論如何亦要爬上這個位子。父皇便是英明神武,自是受了趙壑那廝的蠱惑方纔如此!想趙壑三十餘歲尚未婚配,分明是矯情造作,且…堂堂男子居然以身換仕,真是令人不齒!他害得母后隕命,他迷惑父皇攪亂朝綱,若是自個兒登基,自然要報仇雪恨!非將這趙壑挫骨揚灰不可!

齊瑞儒望着靈牌深深叩首,只望母后在天有靈,保他所願得償!

轉過身來,齊瑞儒聽着羣臣三呼太子,便擡眼看向人羣后的父皇,暗暗握緊了拳頭。

諸位看官,便是其中怨懟各有因,奈何世人皆不易。若論善惡是非路,只得一條崎嶇行。欲知後事如何,咱們下回“如願所償真性情 暗度陳倉解困境”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