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來與卿(上)

“和尚…和尚…你人呢?”

不知睡了多久,竹屋外漸漸亮了,女子輾轉片刻醒了過來,她見自己端端臥在榻上,牆角那人卻沒了影,好不懊惱。

“和尚,臭和尚!不許嚇我,快出來!”女子想着那人手斷腿瘸,怎的會失了蹤跡,可這身處谷底,屋內黑漆漆的,心裡有些害怕。

“你…你到底在哪?咳咳..”女子越喊越焦急,思前想後,只怕昨晚僅是一個混沌的夢,難道只有自己掉了下來?嘶喊間不禁牽動的內傷,咳了起來。

忽然,門“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一個爽朗的聲音開口道“丫頭別喊,和尚還沒死,都受了重傷還不消停。你說昨晚你是不是睡相不好,或是下牀踹了和尚幾腳,要不我怎的感覺這腿更疼了…”說着男子走了進來,嘴角掛着怪笑,手裡提着兩條魚和一些水。

“呸,你個花和尚…我…我那是看你身上破破爛爛,萬一凍死在這谷底,誰給我燒水做飯…”女子眉頭一揚,嬌嗔着,雙頰卻有些發燙,似乎怕說漏的心事“你這臭和尚,不識好人心,早知道姑奶奶真踹你幾腳…”女子想着。

“哎…真是命苦…和尚雖然打小沒了父母,可跟着師父修佛遊學走遍大江南北,也是自由自在,何曾做了哪家僕人?這下可好,不僅陪你胡鬧了一個月,做那打手,現在又得給你這大小姐燒水做飯,哎…阿彌陀佛…做和尚做到我這份上,真是世間罕有…”男子故作悲態,搖頭嘆氣道。

女子聞言先不答話,兩隻眼睛偷偷打量了那人片刻,方開口道“你真的會燒水做飯?昨晚我怎麼記得吃了一些焦糊糊的東西?是魚肉麼?”

“不是,是狗屎。”男子沒好氣的答道。

“呸呸呸,你才吃狗屎!你這個渾和尚,氣死我了!”女子聞言大怒,雙眉嬌鎖,秀眼一瞪。

男子聞言笑了笑“是不是,你都吃了,現在怪起和尚,好不無趣。”

“你!”女子聽了心頭不悅,“你不願做便算了?!我又沒逼你給我做飯吃…幹嘛還說些腌臢的話來噁心我。”說着女子佯裝悽苦,低着頭。

男子瞧了,心頭“咯噔”一聲“嘖?今天這丫頭改了心性竟然開不得玩笑了?莫非是摔傻了?怎的如此頹唐?”想了想,他放下手中事物,坐到女子身邊說道“姑奶奶,您可看看和尚現在的樣子,這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你還跟誰置氣?”說着他摸了摸女子額頭,換來後者一偏頭“嘖,姑娘,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嗎?我的法號是什麼?”男子指了指自己,問道。

女子聽了心中咯咯,只覺這和尚說話好不有趣,也不點破“我記得去長安辦事,後來遇見你這個和尚,不知怎的掉入這谷底,昨晚還是你給我烤了魚吃,你叫什麼來着?”

“好啊!”和尚拍手大笑“好你個萬昭儀也有今天,一個月來坑的和尚好苦,拿幾個塞子誆了我陪你來這幽谷。”說着和尚拍了拍女子的頭“嘿嘿,萬姑娘,我法號甲一,是那長安將軍府的門客,你以後想我儘可去那找我。”說着男子又裝着嘆氣道“至於你怎的掉到這裡,嗯…你是欠了和尚一頓酒肉,所以來這幽谷請我吃飯,不過路上遇見一些不順心的事,你便想跳崖尋個輕生,幸虧和尚救了你,你還說請和尚喝一輩子的酒,你忘了?”

女子轉了轉秀目,柔聲回道“原來如此,甲一大師落難到此,都是小女子的錯,哎…那這人情可欠大了…等我回了洛州家中,定然重重謝你。”

和尚聽了強忍着笑意,故作嚴肅道“阿彌陀佛,這黃白之物和尚不喜愛,不過既然這人情已經欠下了,不如和之前那一頓酒肉一併還了就是。姑娘曾說過要請貧僧喝那燒春、富水、若下、九醞,不妨一起讓和尚喝了,這人情便還了。”

“那…喝些酒便可以了麼?”女子嘆氣道“我如此這般任性,害的大師好苦。”

“恩恩,你這丫頭知道便好。”和尚說着端正儀態,又拍了拍女子肩頭“你以後啊不能再瘋瘋癲癲,一定學那大家閨秀,好好說話,不能耍性子,更不能再用塞子騙人了…”和尚摸了摸下巴,接着道“嗯..還有,你以後啊要像個姑娘家,別動不動就伸手打人,要知道這君子動口,小人動手…你…哎呦”他說着說着忽然腰間一震劇痛,再擡頭看去,只見女子雙目似瞪出火來。

“好你個渾和尚!竟然敢愚弄本姑娘了,還說我瘋瘋癲癲!看我不…”女子嬌哼一聲,小手又向和尚腰間襲去。

“別別別,你這丫頭,不是失憶了麼?怎的騙起人來,眼睛都不眨。”和尚趕忙木棍一支,起身躲開女子,沉眉說道。

“哼,本姑娘失憶了,你就可以騙吃騙喝了麼?什麼欠你酒肉,呸呸呸!分明是你賭輸於我,還說什麼我也有今天,姑奶奶今天就讓你看看,你的今天又如何!”女子說着掙扎起身,抓着和尚不放“呵!還叫自己甲一,忒的不要臉,你以爲本姑娘不認識你了?臭道衍!”

“阿彌陀佛,你這丫頭不按常理出牌,又誆了和尚一次!”和尚雙眉緊鎖,嘆氣道。

“呸,誰誆誰,你還好意思,騙酒喝也就罷了,還敢作威作福到我頭上來了!”說着女子玉手一揮,又打了男子一下。

“哎喲,你..你..你如若嫁了人,你那夫君肯定天天被你欺負…誰取了…誰…”男子吃痛,又逃了幾步。

“誰怎麼了,你說啊?”女子嬌聲問道。

“不怎麼,不怎麼。”男子嘆氣搖頭,好不無奈,“阿彌陀佛,不和女人一般計較。”

“噗嗤…”女子緩緩靠在牀頭,笑得開心。

男子見女子心情好了起來,也找了椅子坐下,打量着屋內火塘,似乎琢磨着什麼。

“謝謝你啊,和尚。”

“哦?”和尚摸了摸頭“怎的像天一般,這性子說變就變?”

“我知道你見我重傷萎靡,卻是尋個事由哄我開心,你平時如此精明又怎會犯這傻氣…”女子說着撫了撫青絲,“不過你昨天那魚可是真不好吃,今兒本姑娘高興,我看你拿的那兩條魚還不錯,我就給你做個魚湯吧。”女子說完,慢慢下牀走到桌邊。

“阿彌陀佛,這湯煮的稀里嘩啦,肉都爛了,吃着不帶勁…”和尚聽了女子要做那魚湯,偷偷嘀咕着。

“不想吃也得吃,否則要你好看。”女子說着揚起拳頭,衝着男子揮了揮手好不威武。

“丫頭,你這傷如何了?”和尚見女子下地走動依然沒有太多氣力,順手扶她坐下,問道。

女子想了想,回答道“感覺胸中氣息稍短,四肢乏力,不過頭還算清醒,沒有昨夜那般混沌。”

“看來那這內傷的確不輕。來,你好生坐着,我給你號號脈。”和尚說着伸出右手。

“哦..”女子應了聲,揭開袖子伸出左腕,眼睛偷偷瞧了瞧男子,“這人竟還會看病,也不知真的假的。”

“嗯…”和尚號着脈沉思不語。

“怎的了?到底看的好麼?可別是個庸醫啊。”女子看和尚不說話,有些無趣,可見他一副認真的樣子,卻又引人側目,“認真起來倒還是有些正經模樣。”她右手托腮,打量着那號脈人。

“和尚,你擦的草藥是什麼?味道還有些香。”女子靜靜看着對方,柔聲問道。

“九里香。”那人沉沉說道。

“哦?有什麼用啊,我能試試嗎?”她又好奇道。

男子瞟了她一眼,調侃道“鬼丫頭,香的就是好東西麼?這草是行氣活血,散瘀止痛,解毒消腫,乃外敷用的東西。你傷在胸前氣血,你要試試也可以,不過一會別叫我花和尚。”

“呸,你這人好不敗壞佛門。”女子伸手戳了他一下,笑罵道。

“別鬧。”男子皺了皺眉,“那女賊的臨海決勁力深厚,你這五臟六腑多多少少都有傷及,哎….”

“怎麼?”女子聞言一驚“那我難道一輩子都得躺在牀上過了麼?”說着,她臉色惆悵,不免失落。

“嗯。”男子笑了笑“這下你萬丫頭可以老實了,看你以後如何胡鬧。”

女子也不答話,眉色一鎖,右手攥的緊緊,過了片刻纔開口“那….那我們出的去這谷底麼?”

“這谷底要出去也不難,我出門抓魚行了一段山路,其實順着門前那條暗河往上走便可出谷,不過至於到了哪,我就不清楚了。”那人答道。

“哦…要是出不去纔好呢。”女子喃喃。

“出不去?難道吃一輩子野果烤魚?”和尚撓了撓頭“沒酒喝,那可憋壞了我。”

女子聽了好不苦笑,忽的又打量起對方,“嗯,你這酒肉和尚沒了酒的確難過。”想了會,她又開口“那…出了谷,你作何打算?”

“出了谷自然是回寺裡,老和尚那邊還有幾件事要辦,回去晚了怕要挨責罰。”和尚說着看女子面色有些悵然,他想了想,趕忙安慰道“我肯定先把你安頓回那洛州家中,放心,你請和尚喝酒,和尚肯定不會忘記你。”

“哦。”女子淡淡道。

“嘖?難道讓你當個香閨小姐便是如此折磨人麼?”和尚打趣道。

女子瞪了一眼那人,“是啊,我便是猴子託生,喜歡四處玩耍。怎的了?只許你吃那酒肉,反而不讓我出門遊玩了?”

“哎..你這丫頭..”和尚明白過來,萬昭儀天生便是這嘻嘻哈哈的性子,如今讓她躺在榻上過日子,這丫頭如何開心的起來?

和尚考慮片刻,開口說道“那如果我說,我能治好你這內傷呢?”

女子聞言大喜,緊緊抓住男子的右腕“真的?!好啊,好啊,我就說咱們和尚不僅佛法修的好,這醫術也是高明。”

“唉唉唉,少來啊,你這丫頭剛剛不還說我是庸醫麼?”和尚看女子性子百變,笑罵道。

“那是故意激你的,否則怎的知道你醫術如何?”女子狡辯着。

和尚搖了搖頭“好好好,到底還是你有理,不過這治病法子可有一些弊端。”

“什麼弊端?”女子聞言皺眉,想了會又答道“如果是少了三五年壽命也無妨,比這躺着過日子要好過百倍。”

和尚又搖了搖頭“這倒不是,這治傷的法子嘛,無非用那洗髓回氣的心法讓你修煉,別說少個三五年壽命,恐怕等你練到小成,身健體康多活個十年八載都行。”

“哦?那敢情好啊!”女子趕忙點頭“快快,和尚你快教我。”

“你這丫頭,做什麼都如此心急,這洗髓心法第一條便是平心靜氣,你如何練得?”和尚嚇唬着說道。

“好好,我不急便是了,那你快教我啊。”女子壓住心中歡喜,老實回道。

和尚看着萬昭儀一會一個樣,心裡暗笑,臉上卻只能故作嚴肅“好,既然是爲了治傷,我傳你一套洗髓的法子也是無妨,不過我剛剛說了,這心法還有一弊端。”

“你說吧,什麼弊端我都能接受。”女子堅持道。

和尚接着解釋“這弊端嘛,說大也不大,說小嘛,對你們女兒家恐怕也不小。”他打了個佛語“很簡單,我問你這內力大分幾門?”

女子聞言皺眉不解“賣什麼關子,直接說不就是了。”驕哼一聲,她開口道“大分四門,陰陽柔剛。男子內力大多陽剛,不過也有那陰柔或陰剛的內力,譬如我兄長那素雪綺羅掌便是夾剛柔爲一體,內力屬陰。”

和尚聽了點頭“萬丫頭好見識,不錯,這內力大分四門,和尚這一門洗髓心法便是至陽至剛,所以你們女兒家練了嘛….”他說着忽然一停,不再解釋。

“你快說啊,我們女兒家練了又如何?”女子越聽越着急,如若不是受了內傷定然又要掐這和尚幾下。

“嗯哼。”和尚正了正嗓子“你們女兒家練了,恐怕要長些毛毛。”

女子聽了還是不解,耐心更差,急忙再問“說清楚些!長什麼毛毛?”

和尚摸了摸下巴“便是這鬍子了。”

“什麼!?”女子聞言眉頭緊鎖“這…長鬍子?”

“是了是了。”和尚肯定點頭“你說這女人長鬍子,可不是大事麼?”

萬昭儀聽了左右爲難,面色幾轉,眉頭緊的擠成一團,過了片刻才輕輕開口道“和尚,那…那你能讓着毛毛生在其他地方麼?”

男子聽了一愣,開口問道“什麼地方?”

女子不好意思笑了笑,指了指腦袋“長在頭上行麼?”

男子聽了又是一愣,片刻大笑起來“丫頭啊丫頭,和尚真是服了你了,這毛髮生在頭上不就是頭髮了麼?還叫鬍鬚麼?”

“是啊!就是頭髮!”女子糾纏着又打了和尚一下“快說,能是不能?!”

和尚也不再答,起身說道“我去找些柴火回來燒飯,你考慮好了,要麼躺着過下半生,要麼便從個大美人變成一個長鬍子的怪人。”話罷,他杵着木棍緩緩走出門外,留下女子一個愁眉苦臉的呆坐桌前。

三炷香後,男子揹着幾捆木柴回到竹屋,只見女子趴在牀上翹着腳踢打着什麼,目光悽苦,嘴中喃喃自語。

“怎麼?還沒想明白?”那人打趣問道。

“想什麼明白,這兩個問題對於我來說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又怎麼輕易能做出決定?”女子撅着嘴也不回頭,憤憤說道。

“丫頭啊,你平日這般鬼機靈,怎麼還轉過不這彎呢?”和尚搖頭說着。

“什麼彎嘛!?”女子託着玉腮瞟了他一眼“那你說,我選什麼?”

和尚放下木柴倒了杯水坐定下來,“如果我是你啊,肯定是選擇修這洗髓的心法。”

“哦?是嗎?”女子無精打采“你又不是女兒家,怎會知道那長鬍子的苦處。”

和尚笑了聲“丫頭,還記得我問你這內力分幾門時,你如何說的麼?”

女子翻過身來打量着男子,淡淡回道“記得啊,提這個幹什麼?”

“你說你哥哥那素雪綺羅掌便是夾剛柔爲一體,內力屬陰。”和尚喝了口水搖頭說道。

“是又怎的?”女子不解。

“哎…丫頭啊..真是當局者迷,和尚隨意嚇唬一下你,說這陽剛內力是長鬍子的你便信了,那你哥哥李承乾爲何練這陰性內功不變成太監?!”和尚憋不下去,脫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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