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我掌心不斷顫動,發出刺耳的鈴聲,他還是一動不動,他戴着面具,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清楚他眼睛,我只能隱約看到他目光注視着窗外,那座非常高的摩天燈塔,在我們僵持的過程中,手機歸於寂然,我拿也不是放也不是,非常尷尬站在那裡,他良久之後忽然開口,“我不想接。”
這四個字,他用非常沙啞的聲音說出來,接着他咳了一聲。雖然他極力在改變抑制,但我還是聽出來這是紀容恪的聲音,只有他連沙啞的音色都那麼特別那麼迷人。
我手指倏然收緊,死死捏住手機,我心底掀起狂風巨浪滔天波瀾,可我臉上不動聲色,我裝作沒有聽出來的樣子,從劇烈抖動的面龐上扯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爲什麼不接,這麼晚是你家人打來的,是因爲關心你。”
他偏過頭來,面具遮住了他三分之二的臉龐,他削薄的脣還是那般好看,每一處都是我熟悉的模樣,我們四目相視間,我已經繃不住最後的理智,我聲音顫抖問他,“你是不是紀容恪。”
他不語,我忽然激動起來,“如果你是男人你就不要躲,你又沒有死你爲什麼騙人?你以爲這樣耍我很好玩兒嗎,你以爲我會多麼捨不得多麼崩潰追隨你而去嗎?你做夢,你死了我可以霸佔你的一切,我可以以這個孩子爲籌碼將你的世界踩踏得天翻地覆,你想要走就走,想要回就回,好啊,你看看你再回來屬於你的東西還剩下多少。”
我聲音太大,吸引了二樓所有靜坐喝酒的人紛紛將目光投向我,最邊上高臺拉小提琴的女樂手也頓了頓,她看了我一眼,確定我不會再怒吼才繼續彈奏,紀容恪像是忽然間失語,他沉默得令我心慌,令我煩躁,我將手機朝着他身上狠狠砸去,他躲也沒躲,任由那堅硬如石頭的東西砸在他胸口,他發出一聲悶哼,眉頭僅僅蹙了一下。便恢復平靜。
我衝上去扯掉他臉上戴着的面具,他毫無防備,亦或他知道我要做什麼,卻不想阻攔已經瀕臨崩潰的我,他哪裡有資格再讓我住手停下,他心裡清楚我的每一絲痛苦每一分煎熬,我是華南這片龐大深海最微不足道的蜉蝣小蟲或者水藻,因爲他的不告而別,他的死於非命,我逼迫自己變成強大的鯊魚,去吞噬掉所有物種,不管多麼殘暴血腥,都要張開嘴去食用,而他則安逸躲在角落,欣賞這場原本該是他作爲主角的廝殺。
他何其殘忍,他是深海內最狠的食人魚。
我把面具用力撕下,雖然早就知道是他,可在扯下面具真的看清那張我熟悉的臉時,我心跳仍舊凝滯了一下,接着便劇烈跳動起來,這張我朝思暮想魂牽夢縈了多久的面龐,我爲了他飽受折磨日夜難安,爲了他形容憔悴撕心裂肺,他就這樣悄無聲息離開我,又輕而易舉進入我,在我的世界來來走走,進進出出,他到底把我當什麼,我和孩子兩個人的分量都不值得他一句我回來了,整個紀氏的重量,都不值得他不顧一切嗎?
他爲什麼不回來,爲什麼!
我沒有哭。我喉嚨又澀又痛,但我不想在這裡絕望嚎啕,像被拋棄被丟掉那樣,在人海衆目睽睽失掉我最後的尊嚴,在我以爲他真的死了那幾天,爲這個男人我流光了所有眼淚,現在他回來了,他沒有死,我曾說過他只要不死一切都好,我應該信守我的諾言,這世上最壞的打算我都做了,這樣好的結果我爲什麼要哭。
可我不甘心,我死死捏着那枚冰涼的銀色面具,“爲什麼要騙我,爲什麼要讓所有人以爲你死了,顧溫南現在在哪裡,他還活着嗎,如果他死了,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紀容恪有些波動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落在我手上緊握的那張面具上,他沉吟了片刻拿過去,眼神往四周打量了幾下,確定沒有人在跟蹤觀察他,他才說。“顧溫南沒死,我也沒有。”
他想要把面具重新戴上,我用手狠狠打掉他懸着的腕子,我胸口劇烈起伏着,我此時很透了他的少言寡語,恨透了他冷靜到令人髮指的姿態,我問他爲什麼不回來,他看着我默了許久。他似乎有千言萬語,但這千言萬語又講不出口,直到我快要被他的沉默逼瘋,他忽然吐出耐人尋味的四個字,“我回不來。”
回不來。
他回不來可到底還是回來了,就踩在華南的土地上,面對着他沒有名分的女人和孩子。
他像一個巨大的謊言,被一層層彩色的泡沫包裹覆蓋。當每個女人前赴後繼深陷在他的誘惑與美好中,他忽然間戳破那夢幻的泡沫,露出最裡面赤裸黑暗無情自私的謊。
他會算計,他步步爲營看着每個女人到最不能自拔的時候,再露出他充滿獠牙的臉,可來得及抽身嗎,怎麼來得及,這世上有多少事是來不及的。
我抿脣緩慢露出淺笑。我看着重新回到他手上的面具,我真想知道他撕下這層面具後,臉上是否還戴了其他的,那張臉真的是他的臉嗎,還要撕掉多少層,纔是他真正的面孔。
彩色的燈光迷離閃爍,窗外繁華又擁擠的夜景,在蒼穹下還不肯沉睡。我安靜恬淡的笑着,做着一番無用的掙扎和悲傷,夜晚的美好都是假象,猶如每個會演戲的人。
在紀容恪有那麼一絲恍惚時,我忽然靠近他,脣尋到他耳垂的位置,這裡是他最敏感的地方,我們親密時只要我感覺到他還有理智。沒有完全放縱自己,我就會用盡全身力氣擡起身體去親吻他的耳畔,他真的會不顧一切,真的會吶喊悶吼似一隻猛狼。耳垂的敏感僅次於他喉嚨,也是我最不能觸碰的禁地,我和他都會爲此瘋狂。
我靠近時他身體有一瞬間的緊繃和僵硬,我目光掃過周圍,發現並沒有人注視這邊。我手指從他腹部一點點攀沿上升到他胸口位置,靈活嬌媚得勾住他領結,往我身前更緊密拉了拉。
我心跳很快,他同樣也是怦怦一聲接連一聲,我們太久沒有這樣擁抱這樣靠近,我想他,他又怎會不想我。
我按捺下對他身上散發出的熟悉氣息的悸動,“我有句話要對你說。”
他動也不動。任由我們這樣相貼,呼吸交纏,他的溫度沾染了我的氣息,我的氣息混合着他的溫度,他低聲問,“什麼話。”
他溫熱濡溼的薄脣蹭着我耳畔掠過,溼漉漉滑膩膩的感覺,如果放在往常我一定會像觸電一樣忍不住顫抖起來。但這一刻我沒有,我莫名覺得心如死灰,這個男人我從沒有看透過,如果他的神秘有十分,我連半分都不曾破解,我一直以爲他可以對全世界欺騙玩弄,但不會這樣對我,沒想到在他眼中。我也不過是全世界之一。
我將臉從他耳畔移開,鼻尖抵住他的下巴,我擡起眼眸,和他四目相視,他眼底有笑意,有驚豔,有一切一切最複雜的情緒,而我眼裡只有平靜和怨恨。我強顏出一絲別有深意的歡笑,“你猜是什麼。”
紀容恪俯下身體,他將臉埋入我肩頭垂落的烏黑髮絲中,他似乎非常用力嗅了嗅,我看到他脖頸一側凸起的青筋,他貪婪又渴求,嗅了很久後我聽到他聲音悶悶說,“很想我。”
我一怔。這三個字讓我覺得心酸又心痛,可這樣的感覺到了極致,卻只能幻化爲好笑,我不斷溢出奸細的笑聲,他看我笑得這樣漂亮開心,也隨着我勾起脣角,我笑到最後喉嚨有點發緊,我立刻收住。一字一頓無比清晰說,“紀容恪,你是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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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完這句話一把推開他直起身體,反手拾起桌上的高腳杯潑了他滿滿一杯紅酒,紅酒順着他頭髮一路滑下,掠過臉頰,滴落在下巴上,一點點匯聚成碩大的一滴。他盯着我面無表情,俊逸硬朗的面孔上滿是水痕。
他良久才用手輕輕抹了一下,有服務生看到這邊的場景,他走過來詢問是否需要紙巾,紀容恪說不需要,他從口袋內掏出方帕,把臉上所有存在酒漬的皮膚擦了擦,等到他全都擦乾淨後。我再次拾起另外一杯酒,繼續往他臉上潑去,他原本已經要把方帕扔掉,可這一次我潑得更狠,幾乎連睫毛和耳根都沒有幸免。
紅酒漬順着他臉部一直下滑,最終將他襯衣潔白的領口也染紅,幾滴飛濺在西裝上,將通透乾淨的銀色變得污濁。
他此時是狼狽的,可狼狽絲毫不影響他令人沉迷的氣度與風華,他所有動作在我第二杯紅酒傾倒下去時戛然而止,只冷靜注視我。
我迎上他目光冷笑一聲,“第一杯酒爲孩子潑,當初你比我更想要留下他,哪怕他也許生下來會存在問題,你仍舊要他,可你要他不善待他。不珍惜他,讓他從子宮裡便失去父親的關注和陪伴,你不會娶我,我也不奢望那些,我們以後都無法給他一個健全的家庭,他註定要跟隨後母或者繼父生活,他唯一能體會親生父母的呵護只有未出生這十個月,可你配得起父親兩個字嗎?第二杯酒我爲自己潑,爲我拼命努力扛起紀氏不讓他免遭他人瓦解卻換不回你一句實話而不值得,你分明沒有死,你爲什麼不回來?爲我像傻子一樣苦苦哀痛了三十四天,爲我每天周旋在紀氏卡門宴一面保存你的東西一面尋求依靠而覺得可悲。你一次次讓我推翻對你的看法和認知,我懊悔過自責過,不管不顧所有人勸解堅信你還活着等你回來,所有人都認爲你死了,只有我固執在自己的世界裡不肯接受。當這份感情被消磨到蕩然無存。紀容恪,我祝你千秋萬代,孤獨終老。”
我說完這句話,又拾起一杯紅酒,仰脖灌下里面的紅色液體,喝得一滴不剩,他凝視我,我也看着他,我嚥下最後一口,把杯子往桌上狠狠一擲,我轉身想下樓,如果他追來,柏堂主和二子自然會看到,到底他回不回去怎樣回去,他們再商量,如果他不追來。證明他還有其他打算,不是我逼迫就可以改變的事,他既然寧可看着紀氏垮都不回去,一定有更重要的安排,我雖然恨他怨他,可這都是私人感情,放在公事上,我不至於兩者混淆。
然而我還沒有走到樓梯口,忽然迎面上來幾個男人,他們穿成保鏢模樣,腳步匆匆在尋找什麼人,爲首的我認識,正是在靜水街爲紀容恪和那名女子撐傘的司機,他眼神裡放不下任何人,更沒有看到我,而是直接落在靠近窗臺的紀容恪身上,司機長舒一口氣,臉上的表情也不再那麼僵硬緊張,他帶着保鏢從我旁邊經過,我下意識停下回頭看,他用不高不低卻足夠被我聽到的聲音對紀容恪說,“姑爺,原來您在這裡,小姐嚇得睡不着,以爲您走了。我趕緊帶人出來找,她給您打電話您沒有接,小姐心思敏感,在家裡哭了兩次。”
我整個人沉浸在那一聲姑爺中驚愕得啞口無言,紀容恪不着痕跡看了我一眼,他似乎不想在這裡說,他臉色冷清對那名司機講了句回去,便帶着那批人朝我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