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春風萬里亦不及

紀容恪有一雙桃花眼,只是不很明顯,他因爲算計而微微眯起來時,那雙眼睛便魅惑人心到了極致,可他平時極少這樣暴露自己的心思,所以我一直都沒發現,他眼睛這樣好看。

怪不得他極少眼尾細紋,他不愛笑,真的不愛笑,他多數時候至多勾一勾脣角,眉眼溫柔,但那足夠了,春風萬里清明湖泊也不及他一絲淺笑,否則怎迷得我與賀潤神魂顛倒。

他在賀歸祠面前的囂張是有資本的,這幾個月他潛伏在賀家所有人身邊,沒有人會對這個家的一份子產生懷疑與距離,他利用賀家女婿的身份掌握了許多賀歸祠最爲忌憚的東西,其中便有財產的來源和他軍政生涯的暗箱操作。紀容恪越是狂妄,賀歸祠越是謹慎,因爲他非常清楚一個人的傲慢不是平白無故的,一定有支撐他如此張狂的資本。

紀容恪原本就以手段和陰險制勝,當他還手握其他籌碼,賀歸祠自然恐慌,恐慌的結果是他們在這場談判中不歡而散,並且彼此撕破了最後那一張臉。

紀容恪帶着何一池離開賀宅到紀氏準備去琵城出差需要的東西,他離開後,賀歸祠掃落了茶几上一切物品,他仍舊覺得不解氣,又反手推翻了掛在花架上的古董釉瓶,賀潤嚇得捂住耳朵尖叫出來,賀夫人從身側抱住賀潤,她對賀歸祠大喊,“不要砸了!那不是你最喜愛的明代古董嗎?”

“古董?”賀歸祠眉目猙獰,他倏然靠近過去,嚇得賀夫人抱着賀潤接連後退多步,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她們從沒見過賀歸祠這樣暴怒,對他下一步會做出什麼充滿了惶恐與畏懼。

賀歸祠獰笑出來,“紀容恪的囂張,你們看到了嗎?他篤定我礙於他手裡的東西,不敢與他爲敵,九龍會與我互相挾持,相安無事到今日,可紀容恪守不行,他什麼都不怕,我也並沒有掌握到可以威脅到他性命的籌碼。你們知道後果嗎,一羣愚蠢婦人!還心疼這一點點小錢財,我賀家辛辛苦苦經營了數十年的東西都將被他毀於一旦,古董算什麼,你以爲他只要古董嗎?如果落在別人手裡,我寧可親手毀掉。”

賀歸祠說完後反手又是一掃,掛在牆壁上的表框字畫也碎裂在地,他用腳狠狠踩上去,將紙張踩得四分五裂,賀潤忽然崩潰大哭,她掌心抱住頭嚎啕出來,她不斷說不可能,容恪不是那樣的人,賀夫人用手輕輕拍打撫摸她顫抖起伏的後背,她對賀歸祠說,“容恪是潤兒丈夫,是你的女婿,他就算再狠,也不可能這樣對待我們,你不要杞人憂天做賊心虛,你利用權勢做過什麼他早就清楚,華南地盤上有誰瞞得過他,他想要栽你,還用等到今天嗎?”

“爲什麼不能?”

賀歸祠一聲冷笑,“你以爲他是因爲什麼娶潤兒?潤兒是你我的女兒,這是他唯一的目的,不然呢。因爲潤兒優秀嗎?我當然希望虎父無犬女,可潤兒就是不爭氣,紀容恪是人中之龍,他可能看上潤兒嗎?”

“爸爸你胡說!”賀潤忽然在這時爆發出嘶吼與喊叫,她眼睛裡都是淚水,正一滴滴滾落下來,“容恪並沒有像您想的那樣,他對我很好,他對我真的很好,我不能相信沒有愛情的婚姻可以讓一方對另一方這樣縱容與體貼,那是不可能的!”

賀潤說完這些仍舊覺得沒有說服力,她拼了命的想要說服自己,她狠狠拉住賀夫人的手臂,指着賀歸祠大叫,“媽媽您是女人,您看得清楚,您告訴爸爸,容恪娶我沒有那麼齷齪骯髒的想法,只是因爲感情,媽媽您告訴他!”

賀夫人見賀潤已經瘋了,她臉上充滿擔憂和心疼,她用力按住賀潤肩膀,將她牢牢抱在懷裡,她不斷安撫她說是這樣,賀潤仍舊在嚎哭,我看着這樣一幕,忽然覺得十分感慨與心酸。這就是紀容恪的害人之處,他可以讓女人爲了他發瘋,受盡欺騙與殘忍後,仍舊一味固執的相信他追隨他,扮出讓局外人恨得牙癢癢的忠誠愚蠢與至死不渝。

“容恪才四十歲,就已經擁有了這樣高的地位,他需要依靠娶一個女人來讓自己更加優秀嗎?你太高估你自己,你的賀氏未必有他的紀氏有錢,你四十歲時連他三分都不如,他只是喜歡潤兒天真懂事,何況我們也的確配得起他,哪來那麼多不堪入目的算計與利用,潤兒條件比不得他,也沒有像你覺得差那麼多,除了潤兒,他還可以娶誰,娶那些和他傳緋聞的交際花嗎?”

賀歸祠聽完賀夫人的話,他伸手指着她冷笑。“婦人之仁,不賢之妻!我怎會娶了這樣一個女人,我怎會瞎眼爲了你,讓我與卿蓉天人永隔,你什麼都不懂,只知道一味的貪權愛財,當初我不同意潤兒嫁給紀容恪,她尋死覓活不吃不喝,你非但不勸誡她,反而幫助她達成目的,現在引狼入室,我的心血即將毀於一旦,這筆帳我找誰算?如果卿蓉在世,她絕不會這樣寵溺子女,這樣愚不可及!”

賀夫人聽到他兩次提及賀渠生母,而且用極其殘暴的語言將她鞭撻得一文不值,她整張臉在這一刻變得慘白和扭曲,她鬆開在她懷中瑟瑟發抖的賀潤。昂首挺胸不甘示弱,“對,卿蓉就是優秀,知書達理賢良淑德,溫柔懂事體貼識趣,可那又怎樣,還不是被我設計害死。她又得到了什麼,是丈夫自始至終不曾改變的情深,還是一生享用到老的榮華。一無所有,結局淒涼,我爲什麼要變成她那樣可笑的女人?她本可以活得更久,但這些你當時就知道,你依然被我迷了心智,默許我做下這樣喪盡天良的事,眼睜睜看着她淪爲我手下亡魂,你也不是什麼好人,何必來指責我。一丘之貉而已。”

賀歸祠被賀夫人毫不留情的話氣得渾身發抖,而賀潤因爲這樣驚天動地的真相徹底呆愣住,她瞪大眼睛微張,看着面前殺人兇手的母親,這個一向在她面前在世人眼中扮演着賢淑內助的母親,竟然還有這樣一段不堪又兇殘的往事,她渾身都僵硬住,良久不曾回過神來。

賀歸祠揚起柺杖要劈打下去,賀夫人反手一搪,“砰”地一聲,她手腕立現一片青紫,而賀歸祠也因爲巨大的衝擊力微微晃了晃。

在他們爭吵的過程中,我隱約察覺到背後一縷凝視的目光,而且存在很久了,我下意識轉身看過去,賀渠就站在二樓拐角處,他背貼牆壁死死握住樓梯扶手,手背青筋畢現,他眼底閃過殺氣,戾氣和寒氣,清俊剛毅的輪廓猶如簇了一團烈火,恨不得立刻將這一切都腐蝕摧毀,我重新轉過身去背對他,我脣角忍不住勾起一絲冷笑,在賀歸祠第二次揚起手臂要抽打下去時,我立刻衝上去扶住他,也順勢用力奪下他的柺杖。賀歸祠一怔,他似乎沒想到我看着瘦弱卻有這樣大的力氣,很明顯是練過身手。

他沒有和我硬抗,他站在原地任由我攙扶住他,悶悶的喘息着,賀夫人不肯示弱,她一句軟話不說,直直凝望着偃旗息鼓的賀歸祠,並不認爲自己錯了。賀潤看着她背影不斷搖頭,她臉上只有心如死灰般的驚愕與絕望。

我對賀歸祠說,“爸爸,繼母與母親之間的恩怨,早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幸好賀渠不在,不然聽到剛纔你們的對話,這份才熄滅了一點的仇恨火焰,又要重新點燃了,家和萬事興,既然繼母做錯了,爸爸也縱容包庇了,又何必撕破臉到這種程度。人死還能復生嗎,顯然不能,活着的人就不要用罪孽來彼此懲罰和相互殘殺了。”

“我沒有做錯。”賀夫人冷笑,“如果我錯了,當初他爲什麼不制止,反而默認我繼續爲所欲爲。”

我內心和眼底都是不着痕跡的冷笑,我見這把火已經添加得差不多,該我全身而退了,我叫來站在一旁呆若木雞的保姆與傭人,讓她們照顧好這裡,我最後看了一眼茫然又死心的賀潤,轉身走上二樓,迎接已經開始磨刀準備屠殺的賀渠。

我用牆壁擋住自己,環抱雙臂看着他嗤笑出來,“都聽到了。”

他抿脣不語,垂在身側的拳握得死死的,我說,“你母親原來是被你生父視而不見任由囂張的繼母戕害而死。這狼狽爲奸的一對伴侶,還真是天作之合。”

我說完在原地轉了個圈,面朝走廊盡頭的天窗,嘆息般意味深長的語氣說,“誰能想到一生戎馬指點軍隊的賀首長,竟然有這樣不堪回首的黑底,怪不得九龍會傷了你也傷了賀潤,他都不敢拿出他的軍權報仇,原來是劣跡斑斑,被人捏住了軟肋。賀渠,身爲你妻子,我非常心疼也十分不公,我雖然沒有見過你母親,但她是我婆婆,賀夫人的囂張與你父親的無情,是我最痛恨的。”

我每句話都字字珠璣,專戳賀渠柔軟的心窩子,把他刺穿得血肉模糊鮮血淋漓,他深深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底泛起猩紅,他注視天花板用格外低沉的聲音說,“我會將賀家的一切奪過來,把賀歸祠與那個毒婦趕出去,逼賀潤爲娼。”

我笑着拍手,“好主意,惡人有惡報,這是應該的,可流露街頭能泄恨嗎?能彌補你母親紅顏薄命的悲劇嗎?她可在天上看着,哪怕你是無神論,你也不能否認,爲死者報仇,是你作爲兒子的使命,惡人就應該老無所依無處溫飽,遭人鞭笞侮辱橫屍街頭。”

賀渠緩慢低下頭,他凌厲而血紅的眼睛看向我,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我會這樣惡毒陰冷,他薄脣微微闔動,“真狠。懷着孩子這樣狠,會有報應嗎。”

我歪頭莞爾一笑,彷彿將一切瞭然於心,“賀渠,你不狠嗎。”

他沉默不語,伸手從口袋裡摸出煙盒,他手指有些僵硬,送到嘴裡咬住後卻死活躥升不出火苗,我走過去按住他手腕,將打火機從他指尖抽出,親自爲他點上一根,他狠狠吸了一口,偏頭朝一側吐出煙霧,避開了我的臉,他目光落在我微微凸起的腹部上,“到最後我也許會下不去手。”

我掌心搭在他肩頭。“虎毒不食子,可沒有說子毒不食父。你分明心裡有了打算,還耽擱什麼,難道要看着賀家的一切都因爲紀容恪算計下賀歸祠的倒臺,而充公沒收與你擦肩而過嗎,賀歸祠死了,條子就會得過且過,誰和死人過不去,你象徵性上繳一點。大部分都還落入你口袋,可如果等上面人處置賀歸祠,一切都將付諸東流,你爸爸一輩子戎馬風光,他怎願落一個那樣悲涼的階下囚結局,所以趕在對方下手之前,讓賀歸祠體面尊貴的仙逝,是你作爲兒子的孝心。”

賀渠指尖抖了抖,一截菸灰從菸頭墜落,掉在他黑色皮鞋的尖上,他擡眸看我,眼中的目光有一絲陌生,“你到底是誰的人。”

我伸出一根手指豎在他緩慢溢出白霧的脣上,“我是賀渠的妻子,除此以外誰的人也不是。”

賀渠眯眼凝視我,良久意味深長的呼出一口氣,我聞到空氣內蔓延四散的煙氣,以及他身上的香水味,他笑着說,“我怎麼覺得,你像是在給我設套,要我們父子自相殘殺,讓紀容恪漁翁得利。”

我臉色陡然一沉,手從他肩上移開,“如果你不信我,最後得利的人才會是他。我可能陷害自己丈夫,自己孩子的養父嗎?”

賀渠默然不語。我清楚看到他動搖了,再冷靜理智的人,在數不清的龐大金錢下,都難以抵抗那份誘惑,甚至不惜粉碎親情,背叛人性。賀渠不例外,這世上所有人都生活在權勢物質的鐵蹄下,只是比拼誰更狠。

我用手擋住自己半張臉,看着完全軟化的賀渠,緩慢綻出一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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