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硯塵從我手裡把酒瓶奪過去,我最後一口酒還沒嚥下去,被他這樣激烈的動作抽動得身體前傾,直接噴吐出來,他胸口襯衣被濺上了一些,眉頭立刻蹙得更緊,順手把酒瓶丟掉,我趴在桌上透過指縫眯眼看他的臉,他再一次對我重複說,“紀容恪從不會把心裡的想法說給任何人聽,除非他有意讓人聽到。他雖然狠毒,也不至於這樣直白戳別人的心窩子,何況還是女人,他沒那麼沒品。紀容恪這個人,對待什麼都很謹慎冷漠,但不代表他真的沒有心。”
他說完把放在膝蓋上的方帕朝我臉扔過來,他在我視線裡有很多顆頭顱,都扛在脖子上。晃悠來晃悠去,我看了一會兒開始大笑,他從進包房眉眼的皺紋就沒展開過,我不知道他怎麼這麼無奈,我指了指自己鼻子,“女人很傻嗎,女人都那麼好騙嗎,所以你們男人肆無忌憚,耍了睡了玩兒了,到最後我們欠你的錢還是要還,使勁渾身解數還,那我們耽誤的時間,賠盡的感情,找誰來要償還?”
我一邊說從果盤裡摸出一個水果,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直接往嘴巴里塞,我嚐到了略微發苦的外殼,還有一顆硬核,我直接吐在桌子上,呸了兩口唾沫,“這世上命好的,一直都好,命苦的一直都苦,都說蒼天待人公平,可仔細想想,真的公平嗎?尤其是感情,從來沒有公平可言。”
霍硯塵聽着我念唸叨叨,他臉上的嚴肅忽然收起,變成笑容,“看來他真的給了你很大傷害。以致於讓你神志不清。”
“和你們這樣的人能談感情嗎?”
他歪了歪頭似笑非笑,“那談什麼。”
我伸出三根手指,“價值,利用價值,性價比。”
他恍然大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不過這是含義差不多的一個詞語。總而言之就是是否可以利用。”
“我可以嗎。”
霍硯塵說當然,比任何人都可以利用,潛力無限。
我嘿嘿笑,“所以他並不是不喜歡我,而是怕喜歡上我,就不捨得利用我,所以纔會逼着自己退到安全位置意外,對不對?”
霍硯塵臉上笑意在我這番話後隱去,他冷冷說,“你想多了。他不是拐彎抹角的人。”
我和他誰也不再說話,他不理解我的苦悶,我不明白他的出言殺,我趴在桌上沒多久就睡着了,等到我醒來,已經是次日黃昏,我睡了一整個白天,服務員正在我周圍打掃爲生,她看到我睜開眼,喊了我一聲馮姐,我從地上爬起來,腿腳麻得抽筋了,我坐在沙發上緩了一會兒,我透過地上的鐵皮垃圾桶看到了自己蓬頭垢面的狼狽,我問她有沒有洗臉皁,她說有,我讓她拿給我,我在門口等她,她將一盒粉白色的皁膏遞給我,還拿了沒拆封的牙刷牙膏和一支臉霜,我對她道了謝,走進洗手間簡單洗漱了一下,又從手包裡掏出化妝盒,重新上了妝,我找到二樓服裝庫挑選了一件大紅色的旗袍,我很少穿這樣豔麗的顏色,不是我不喜歡,而是席情和樑媚喜歡明豔,在她們身邊,我總是用清淡的來搭配,其實我更適合紅色,最豔的那種紅色。
我忽然想到紀容恪並沒有看過我穿紅色,也許以後也沒機會再看到了。
我整理好自己儀容,從洗手間出去,迎面碰上了一組的媽咪,她不是管我的。她手下紅牌是白茉莉和唐箏,雖然白茉莉她根本不敢管,但是畢竟分組分到她手下,所以她每天尾巴都翹上了天,二組媽咪在她手底下不知道受了多少氣,她看到我身上的紅色旗袍,眼中閃過一絲驚豔,隨即便十分不屑翻了個白眼,“你可算來了,馮錦,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是圈子裡最忌諱的,客人記不住你,不要說往上爬,還能不能混都是個問題,早不是幾年前你和樑媚把持卡門宴公關部的時代了,現在不缺你一個。”
她的冷嘲熱諷和警告我完全沒有聽進去,我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她鬢角一絲隱約暴露的白髮上,我忽然意識到女人的青春如此短暫,沙子尚且可以握住,如果你握得足夠緊,它流失得很慢,你來得及感受餘溫,可青春不行,它留給你的回味就是皺紋與臃腫。
尤其幹這一行,在推杯換盞中就已經過了那麼多年,每個人的選擇都不同。聰明的會趁着紅的時候玩命撈錢,等到行情不行了,瀟灑的退出去,找個普通人隱姓埋名嫁了,也有傍個大款做幾年二奶,寧可陪着那一個顛鸞倒鳳,也不在包房和賓館練就一身牀上本領夜夜換金主,愚蠢的就是混也沒混出來,嫁也沒嫁出去,都不知道那麼多年幹了什麼。
我伸出手爲媽咪把那根白髮拔下來,她嚇了一跳,捂着那塊頭皮罵了我一聲小婊子,我將頭髮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沒說話,臉上表情仍舊不好看,這個圈子就是這樣,紅了你就是姑奶奶,紅不了誰都能給你口氣受。
“如果媽咪這麼看重白茉莉。以後只會顆粒無收。”
媽咪還不太相信我的話,以爲我只是嫉妒,嫉妒白茉莉這樣紅,故意找藉口詆譭她,我無視她表情,將沾在指尖的那根白髮擇掉,摸了摸自己粉色的甲蓋,“她呆不久了。”
媽咪很驚訝,她對我的篤定將信將疑。“怎麼會,現在華南的風月場所,誰紅得過白茉莉,馮小憐都只能跟她平起平坐,還是紀先生使勁捧出來的結果,她不做了,她去哪裡?”
“當闊太太嘍。”
媽咪臉色一白,“什麼闊太太,她不是和霍老闆…”
“媽咪。”我冷聲打斷她後面還沒來得及講出口的話。“東西亂吃頂多拉肚子,還能救得活,話亂說,命都得搭進去,白茉莉攀上的主兒,霍老闆也得喊聲乾爹。”
媽咪徹底傻了眼,白茉莉在卡門宴走紅這段時間,背後傳言說什麼的都有,可惟獨沒人猜測過。她和九龍會的當家首領有私情,這樣的內幕被抖落出去,無異於重磅炸彈,給人轟炸得暈頭轉向。
我沒有再和媽咪耽擱下去,我揚起手臂和她揮了揮手,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我本打算到一樓大廳找保安把行李取出來,找個服務生給我送到附近賓館,先暫時居住下來,過幾天騰出空找房子,結果在走廊拐角處餘光瞥到了從霍硯塵辦公室出來的衛坤,他推開門時特意掃了一眼頭頂天花板角落懸着的攝像頭,確定沒有波及到他,他才以飛快的身姿從裡面閃出來,手腳無比麻利擰上了鎖。在他轉身之前,我同樣迅速反應過來,將身體貼靠住牆壁,目光直視前面的電梯口,一動不動。連呼吸聲都被我壓到最悄無聲息的程度,我大腦極快的運轉着,衛坤現在到底是誰的人?他被霍硯塵招安倒戈了,還是仍舊忠誠於紀容恪,在霍硯塵面前用最鋌而走險的方式化解了危機,那麼他現在就屬於明諜,明諜比暗諜要難做的多,幾乎所有眼睛都在盯着,他沒有理由從霍硯塵辦公室出來,卻還懼怕攝像頭,而且這個時間霍硯塵根本不在,他進去就是玄機。
我聽到身後傳來一絲腳步聲,確定衛坤沒有往這個方向來,而是朝着相反的東邊走去,我將頭探出一半,露出額頭和眼睛,衛坤穿了一身灰色西裝,他正低頭在口袋裡拿什麼東西,嘴角似乎叼了煙,我看到他臉頰一側有白色的霧團溢出,他把手從口袋裡掏出來,掌心是空的,他這時忽然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朝前走,在最盡頭天窗的位置,他拐進了安全通道。
我只用了不到三秒鐘的時間猶豫,便立刻跟上去,爲了防止發出聲音,我脫掉了高跟鞋,用右手拎住,踮起腳尖往他銷聲匿跡的通道口跑過去,通道口通往一樓的衛生間,走出去就可以看到偌大的四個字,男士止步。
我一直下到一樓也沒有看見衛坤的身影,只在地上找到了一枚菸頭,我彎腰把那枚菸頭撿起來,捏在指尖剛剛站直身體,忽然後脖頸凸起的骨頭落下一絲極其陰寒的冰涼感,那東西還非常堅硬,它頂着我不由自主往前奔了兩步,我掌心戳住牆壁站穩,身體被迫躬在那裡,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被那東西威脅,相比較最開始我的忐忑和恐懼。現在我坦然了許多,這世上最可怕的是糊塗的欺騙,而不是清醒的死亡,是醜陋虛僞充滿算計的人心,靈魂比身體受到的傷害,疤痕要巨大深刻得多。
衛坤站在我身後,用槍口抵住我,我們藏匿於黑暗之中,外面就是燈紅酒綠歌舞歡笑。誰也不知道這裡發生着什麼,他把聲音壓得極低,“你跟着我幹什麼。”
我無比平靜否認,“我只是路過。”
槍口更加用力頂住那塊脆嫩的骨頭,我甚至聽到咯嘣一聲,他拉動了保險栓,“我再問一次,爲什麼跟着我。”
我知道裝傻糊弄不過去,衛坤是訓練過的,他的敏感和多疑,並不亞於任何一個黑幫裡混出頭的首領,我反問他,“你要是什麼都沒做,在意別人跟不跟幹什麼。”
“馮小姐,我不害你,你也不要惹我。”
他聲音內透出一股冷射,就像冰涼的子彈,看似毫無溫度,卻能烈火焚身,我心裡不由一寒,“你現在是哪頭的人。”
“哪頭也不是,我是自己的人,也只爲自己辦事。”
他握住那把槍,將槍眼從後面貼着我皮膚掠過動靜脈遊移到前方,我轉過身體,和他面對面,他手中是一把無聲手槍。此時大拇指就壓在開關上,只要微微一動,我將永遠從這個世界消失,當我近距離看到死神,和我背對他是兩個概念,所有冷靜頃刻間蕩然無存,他眼睛裡的冷光,將他立體陰森的面龐襯托得無比駭人,猶如一頭蟄伏已久的猛獸,隨時瞄準獵物伏擊撕咬吞吃入腹。
他沉聲警告我,“閉上你的嘴,瞎掉你的眼。”
他說完這句話把槍往袖口裡一收,從我眼前消失。
衛坤離開後,我所有強撐的力氣都被抽離掉,消失殆盡。
我蹲在地上,按壓住心臟大口大口喘息着,額頭洶涌滲出冷汗,我聞到了臉上融化的香粉味。他年紀輕輕怎麼會這麼可怕,他身上有一種莫名的氣場,一種不屬於這個年齡該有的氣場。
我緩了很久,聽到走廊上有人叫我名字,一聲接一聲,好像很急,我扶着牆壁站起來,從通道口出去,圈圈穿着統一的包房公主短裙從那邊跑過來。她看到我眼睛一亮,她衝到我面前,“找你半天了,你今晚上班嗎?”
我說上,她給我指了指那邊聚集在一堆正議論紛紛的小姐,“別搭理那羣騷婊子,就是嫉妒。”
我問她嫉妒什麼,她拉着我特別興奮,“你去門口看看,好大的排場!我還沒見過那麼多保鏢,金苑紀老闆來了,連霍總都親自去迎接,親口點了你的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