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離之計

勸離之計

回家已經午夜過後的丑時了,但是胡雪巖的精神卻還很好,坐在梳妝檯畔看阿巧姐卸妝,同時問起她們這一夜出遊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實在沒有什麼好吃,炸鵪鶉還不如京館裡的炸八塊。又是我們這麼兩個人,倒像——”阿巧姐搖搖頭,苦笑着不肯再說下去。

像什麼?胡雪巖閉起眼睛,作爲自己是在場執役的“西崽”去體會。這樣兩位堂客,沒有“官客”陪伴,拋頭露面敢到那裡“動刀動槍”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們的年紀和打扮來說,就像長三堂子裡的兩個極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纔不願說下去。瞭解到這一點,自然而然地意會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嚮往朱邸,確已鄙棄青樓,真有從良的誠意。

由於這樣的看法,便越覺得阿巧姐難捨,因而脫口問道:“七姐怎麼跟你說?”

“什麼怎麼跟我說?”阿巧姐將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來,“她會有什麼話跟我說?你是先就曉得的是不是?你倒說說看,她今天拿五爺丟在家裡,忽然要請我看戲吃大菜,到底是爲了什麼?”

這一連串的疑問,將胡雪巖搞得槍法大亂,無法招架。不過他有一樣本事,善於用笑容來遮蓋任何窘態,而那種窘態亦絕不會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着下來。

“我不懂你說的啥,”他說,“我是問你,七姐有沒有告訴你,她何以心血來潮約你出去玩?看樣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連你這樣聰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夫婦閒談,說說何妨?”

阿巧姐倏然擡頭,炯炯清眸,逼着胡雪巖:“夫婦?我有那麼好的福氣?”

無意間一句話,倒似乎成了把柄。不過也難不倒胡雪巖,“在這裡我們就是夫婦。”他從容自在地回答。

“所以,”她點點頭,自語似的,“我就更不能聽七姑奶奶的話了。”

“她說了什麼話?”

“她勸我回去。”

這“回去”二字可有兩個解釋,一是回孃家,一是進胡家的大門做偏房。她的孃家在蘇州木瀆,而蘇州此刻在長毛手裡,自然沒有勸她回孃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話,該問她的意向,但不問可知,就無須多此一舉。停了好一會,他口中爆出一句話來:“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她記起前幾天談到找房子的事,曾經暗示要讓她跟大婦住在一起,而此刻還是那樣的心思?必得問一問。

於是她試探地說:“如果真的一時找不到,不如先住到這裡來。”

“住不下。”

這住不下是說本來就住不下呢,還是連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試探了。

“暫時擠一擠。”她說,“逃難辰光也講究不來那麼多。”

“那麼,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決然地說,“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動不如一靜。”胡雪巖想了一會,覺得還是把話說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樣,就照這個樣子最好。我已經託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來,請她去疏通,多說兩句好話,特別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氣憤,“七姑奶奶反而勸我回去,跟你託她的意思,完全相反,這是爲啥?”

胡雪巖深爲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勸她的話是什麼,不該再說實話,顯得七姑奶奶爲人謀而不忠。同時也被提醒了,真的,七姑奶奶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倒費人猜疑。

然而,不論如何,眼前卻必須爲七姑奶奶辯白,“也許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氣。”他問,“她怎麼說?”

“她說:‘婦道人家總要有個歸宿,還是正式姓了胡,進門磕了頭的好。不然,就不如拿個決斷出來!’”

“何謂‘拿個決斷出來’?”

“你去問她。”

阿巧姐這懶得說的語氣,可知所謂“決斷”,是一種她決不能同意的辦法。胡雪巖將前後語言,合起來作一個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爲何有那樣的心思?

“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氣急,靜下心來看一看再說。”

“要看到什麼時候?”阿巧姐突然咆哮,聲音又尖又高,“你曉不曉得七姑奶奶怎麼說你?說你滑頭,說你沒有常性,見一個愛一個!這種人的良心讓狗吃掉了,勸我早早分手,不然將來有苦頭吃。我看啊,她的話一點不錯。哼!騙死人不償命。”

這樣夾槍帶棒一頓亂罵,拿胡雪巖搞得暈頭轉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裡當然也很生氣,氣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爲人謀而不忠,簡直是出賣朋友。彼此這樣的交情,而竟出此陰險的鬼蜮伎倆!這口氣實在教人咽不下。

胡雪巖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氣得臉青脣白,剛要發作,突然警覺,七姑奶奶號稱“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沒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義氣的人,她這樣說法,當然有她的道理在內——這層道理一定極深,深得連自己都猜不透。這樣一轉念間,臉色立刻緩和了,先問一句:“七姑奶奶還說點啥?”

“說點啥?”阿巧姐豈僅餘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風給她,打算不要我了,她會說這樣的話!死沒良心的——”蘇州女人愛罵“殺千刀”,而阿巧姐畢竟餘情猶在,把這三個字硬嚥了回去。

胡雪巖不作辯白,因爲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辯就會破壞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辯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說:“你何必聽她的?”

“那麼,我聽誰?聽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說,你倒紮紮實實說一句我聽。”

何謂“紮紮實實說一句”?胡雪巖倒有些困惑了,“你說!”他問,“你要我怎麼說一句?”

“你看你!我就曉得你變心了。”阿巧姐踩着腳恨聲說道,“你難道不曉得怎麼說?不過不肯說而已!好了,好了,我總算認識你了。”

靜夜嬌叱,驚起了丫頭孃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進來解勸而不敢的模樣,胡雪巖自覺無趣,站起身來勸道:“夜深了,睡吧!”

說完,他悄悄舉步,走向套間。那裡也有張牀,是偶爾歇午覺用的,此時正好用來逃避獅吼,一個人捻亮了燈,枯坐沉思。

丫頭姨娘看看無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賭氣不理胡雪巖,一個人上牀睡下。胡雪巖見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將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間,阿巧姐倒已經坐在梳妝檯前了,不言不語,臉兒黃黃,益顯得纖瘦,仔細看去,似有淚痕,只怕夜來將枕頭都哭溼了。

“何苦!”他說,“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過了。”阿巧姐木然地說,“總歸不是一個了局。你呢,我也弄不過你。算了,算了!”

一面說,一面擺手,而且將頭扭到一邊,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巖心裡自不免難過,但卻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話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請鬱老大吃飯。”他說,意思是要早點出門。

“你去好了。”阿巧姐說,聲音中帶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巖有些躊躇,很想再說一兩句什麼安撫的話,但實在沒有適當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點鐘,七姑奶奶已經起身,精神抖擻地在指揮男傭女僕,準備款客。大廳上的一堂花梨木几椅,全部鋪上了大紅緞子平金繡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換了花,八個擦得雪亮的高腳銀盤,擺好了乾溼果子。這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滿院,又沒有風,所以屏門窗子全部打開,格外顯得開闊爽朗。

“小爺叔倒來得早!點心吃了沒有?”七姑奶奶忽然發覺,“小爺叔,你的氣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巖說,“昨晚上一夜沒有睡好。”

“爲啥?”七姑奶奶又補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至於弄成這個樣子,總有道理吧?”

“對。其中有個緣故。”胡雪巖問道,“老古

呢?”

“到號子裡去了。十一點半回來。”

“客來還早。七姐有沒有事?沒有事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幾下,很沉着地回答說:“沒有事。我們到應春書房裡去談。”

到得書房,胡雪巖卻又不開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經有點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樣的話,發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該說些什麼,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說話,她也樂得沉默。

終於開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問,“你到底跟她說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問一句:“她怎麼跟你吵?”

“她說:我有口風給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這不是無影無蹤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還有呢?”她再問。

“還有,”胡雪巖很吃力地說,“說你罵我滑頭,良心讓狗吃掉了。又說我是見一個愛一個。”

七姑奶奶又笑了,這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小爺叔,”她帶點逗弄的意味,“你氣不氣?”

“先是有點氣。後來轉念想一想,不氣了。我想,你也不是沒有丘壑的人,這樣子說法,總有道理吧?”

聽到這話,七姑奶奶臉上頓時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爺叔,就因爲你曉得我的本心,我纔敢那樣子冒失——其實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過,也好好想過,覺得只有這樣子做最好。不過,不能先跟你說,說了就做不成了。”她撇開這一段,又問阿巧姐,“她怎麼個說法?爲啥跟你吵?是不是因爲信了我的話?”

“她是相信我給了你口風,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纔會跟她說這些話。”胡雪巖說,“換了我,也會這樣子想,不然,我們這樣的交情,你怎麼會在她面前,罵得我一文不值?”

“不錯!完全不錯。”七姑奶奶很在意地問,“小爺叔,那麼你呢?你有沒有辯白?”

“沒有。”胡雪巖說,“看這光景,辯亦無用。”

由於胡雪巖是這樣無形中桴鼓相應的態度,使得七姑奶奶的決心無可改變了。她是接受了劉不才的勸告,以胡家的和睦着眼,來考慮阿巧姐跟胡雪巖之間的尷尬局面,認爲只有快刀斬亂麻,纔是上策。但話雖如此,到底不能一個人操縱局面,同時也不能先向胡雪巖說破,那就只有見機行事,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了。

第一步實在是試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巖,拿她批評胡雪巖用情不專,跡近薄倖的種種“背後之言”,付之一笑,聽過丟開,這齣戲就很難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巖對阿巧姐迷戀已深,極力辯白,絕無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諒解,這齣戲就更難唱得下去了。誰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話,出於胡雪巖的授意,而胡雪巖居然是默認的模樣,這個機會若是輕輕放過,豈不大負本心?

於是,她正一正臉色,顯得極鄭重地相勸:“小爺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觀者清,我替你想過,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無窮。”

照七姑奶奶的說法,胡雪巖對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門戶”,壞了胡太太的家法,會搞得夫婦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強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間會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當初是由胡雪巖撮合,如今就該避嫌疑。不然,保不定會有人說他當初不過“獻美求榮”,這是個極醜的名聲;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樓,又在總督衙門見過大世面,這樣的人,是不是能夠跟着胡雪巖從良到底,實在大成疑問。

“小爺叔!”最後七姑奶奶又懇切地勸說,“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難,你的老根斷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後等於要重起爐竈,着實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復從前那種場面。如果說,你是像張胖子那樣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飽穿暖就心滿意足,那我沒有話說。想要創一番事業,小爺叔,你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不但鬧不得家務,還要嬸孃切切實實助你一臂之力才行。這當中的利害關係,你倒仔細想一想!”

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巖覺得也不過“想當然耳”的危言聳聽,最後一句“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卻真的讓他悚然心驚了。“七姐,你曉得的,我不是張胖子那種人,我不但要重起爐竈創一番事業,而且要大大創它一番事業。你提醒了我,這個時候心無二用,哪裡有工夫來鬧家務。”

“是啊!”七姑奶奶搶着說,“你不想鬧家務,家務會鬧到你頭上來!推不開,摔不掉,那才叫苦惱。”

“我就是怕這個!看樣子,非聽你的不可了。”

“這纔是!謝天謝地,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興地說,“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過也不是天下獨一無二就是她!將來有的是。”

“將來!”胡雪巖頓一頓足,“就看在將來上面。七姐,我們好好來談一談。”

要談的是如何處置阿巧姐。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不免躊躇,“說實話,”她說,“我還要動腦筋!”

“七姐,”胡雪巖似乎很不放心,“我現在有句話,你一定要答應我。你動出啥腦筋來,要先跟我說明白。”

這話使得七姑奶奶微覺不安,也微有反感:“喲!喲!你這樣子說法,倒像我會瞞着你,拿她推到火坑裡去似的。”她很費勁地分辯,“我跟阿巧姐一向處得很好,現在爲了你小爺叔,抹煞良心做事,你好像反倒埋怨我獨斷獨行——”

“七姐,七姐!”胡雪巖不容她再往下說,兜頭長揖,“我不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無非我自己覺得對不起她,要想好好補報她一番而已。”

“我還不是這樣?你放心好了,我決不會動她的壞腦筋。”說到這裡,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發亮,同時綻開笑靨,望空出神。

這是動到了極好的腦筋。胡雪巖不敢打攪她,但心裡卻急得很!渴望她揭開謎底。

七姑奶奶卻似有意報復:“我想得差不多了。不過,小爺叔對不起,我現在還沒有動手,到開始做的時候,一定跟你說明白,你也一定會贊成。”

“七姐!”胡雪巖賠笑說道,“你何妨先跟我說說?”

“不行,起碼要等我想妥當,才能告訴你。”七姑奶奶又說,“不是我故意賣關子,實在是還沒有把握,不如暫且不說的好。”

聽她言詞閃爍,竟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以她的性情,再問亦無用,胡雪巖只好嘆口氣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巖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應春也在,談起家眷將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傢俱,備辦日用物品,本來可以關照阿巧姐動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煩她了。

“不要緊!”七姑奶奶在這些事上最熱心,也最有興趣,慨然應承,“都交給我好了。”

在一旁靜聽的古應春,不免困惑,“爲啥不能請阿巧姐幫忙?”他問。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搶着說,“回頭告訴你。”

“又是什麼花樣?”古應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爺叔亂出主意。現在這個辰光,頂要緊的就是安靜二字。”

“正是爲了安靜兩個字。”七姑奶奶不願丈夫打攪,催着他說,“不是說,有人請你吃花酒,可以走了。”

“吃花酒要等人來催請,哪有這麼早自己趕了去的?”古應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覺得還是順從爲妙,所以又自己搭訕着說,“也好!我先去看個朋友。”

“慢點!”七姑奶奶說,“我想起來了,有次秦先生說起,他的親戚有幢房子在三馬路,或賣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爺叔去問一問。”

秦先生是她家號子裡的賬房。古應春恪遵閫令,答應立刻去看秦先生細問,請胡雪巖第二天來聽消息。

“這樣吧,”七姑奶奶說,“你索性請秦先生明天一早來一趟。”

“大概又是請他寫信。”古應春說,“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來。”

於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巖談阿巧姐,“小爺叔,”她問,“你的主意打定了?將來不會懊悔,背後埋怨我棒打鴛鴦兩分離?”

“哪有這樣的事?七姐在現在還不明白我的脾氣?”

“我曉得,小爺叔是說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氣。不過,我還是問一聲的好,既然小爺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動手了。你只裝不知道,看出什麼異樣,放在肚子裡就是。”

“我懂!”胡雪巖問,“她如果要逼着我問,我怎麼樣?”

“不會逼着你問的,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問什麼?”

“好的!那就是我們杭州人說的那句話:‘城隍山上看火燒!’我只等着看熱鬧了。”

如果不是極深的交情,這句話就有諷刺意味的語病了。不過七姑奶奶還是提醒他,不可自以爲已經置身事外。一旦火燒了起來,也許會驚心動魄,身不由主,那時一定要有定力,視如不見,切忌臨時沉不住氣,橫身插入。“那一來,”她說,“就會引火燒身,我也要受連累,總而言之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說什麼,你不要理她!”

原來七姑奶奶由胡雪巖要買房子,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借這個機會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氣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會發生極大的風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購屋之事,相當順利。秦先生所介紹的那幢房子,在三馬路靠近有名的晝錦裡,雖是鬧市,但屋宇宏深,關緊大門,就可以隔絕市囂,等於鬧中取靜。胡雪巖深爲中意,問價錢也不貴,只有鷹洋兩千五百元,所以當天就成交了。

七姑奶奶非常熱心,“小爺叔,”她說,“你再拿一千塊錢給我,一切都歸我包辦。這三天你去幹你的事,到第四天你來看,是啥樣子。”

“這還有啥好說的?不過,七姐,太費你的心了!”

胡雪巖知道她的脾氣,這樣說句客氣話就行了。如果覺得她過於勞累,於心不安,要派人去爲她分勞,反使得她不高興,所以交了一千銀洋給她,不聞不問。趁這三天工夫,在自己錢莊裡盤一盤賬,問一問業務,倒是切切實實做了些事。

第三天從集賢裡阜康錢莊回家,只見阿巧姐頭光面滑,點脣塗脂,是打扮過了,但身上卻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門,還是從外面回來。

“我剛回來。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說,“三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語氣很平靜,但在胡雪巖聽來,似有怨責他瞞着她的味道,因而訕訕地有些無從接口。

“七姑奶奶問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說好。她又問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麼回答她?我說:我沒有這份福氣。”

胡雪巖本來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沒有這份福氣。話到口邊,忽又縮住,用漫不經意的口吻答道:“住這種夷場上的所謂‘弄堂房子’,算啥福氣?將來杭州光復,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莊子,住那種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阿巧姐不做聲,坐到梳妝檯前去卸頭面首飾,胡雪巖便由丫頭伺候着,脫掉馬褂,換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說道,“我修修來世吧!”

“來世我們做夫妻。”胡雪巖脫口相答。

阿巧姐顏色大變——在胡雪巖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來世,一夫一妻,白頭到老。而阿巧姐誤會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爲啥說那些話?果不其然,你是變心了!有話你很可以自己說,何必轉彎抹角去託人?”

胡雪巖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實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問過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着要問她的歸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認爲“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不會問。照現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爲她所見,“變動”便已開始,以後她不斷會問,總不能每次一問,便像此刻一樣,惹得她怨氣沖天。

看來還是要靠自己動腦筋應付!他這樣對自己說,而且馬上很用心地去體察她的態度。爲什麼她不自己想一想,她這樣不肯與大婦同住,悖乎常情,強人所難,而偏偏一再要指責他變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說不出口,有意這樣諉過,這樣逼迫,想把決裂的責任,加在他頭上?

這是個看來近乎荒誕的想法。胡雪巖自問: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見得!阿巧姐當初對何桂清亦曾傾心過,到後來不管怎麼說,總是負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黴的時候負心。這樣看起來,將她看成一個“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

就這一念之間,他自己覺得心腸硬了,用不大帶感情的、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聲音說:“我沒有什麼話好說。你願意修修來世,我當然也只好希望來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轉過臉來,逼視着他問。

他將視線避了開去,“我沒有說這話,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

“說啊!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這種口吻語氣,如果她是願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淚,不會追問,既然追問,便有不惜破臉的打算。胡雪巖覺得了解她的態度就夠了,此時犯不着跟她破臉——最好永不破臉,好來好散!

於是他笑笑說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這個樣子叫底下人笑話,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過臉去,對鏡卸妝。胡雪巖覺得無聊得很。這種感覺是以前所從不曾有過的,他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見阿巧姐的影子,便覺得世界上只有這個家最舒服,非萬不得已,不肯再出門。而此刻,卻想到哪裡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

此念一動,不可抑制,站起身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說了這話,又覺歉然,因而問道,“你想吃點啥?我替你帶回來。”

阿巧姐只搖搖頭,似乎連話也懶得說。胡雪巖覺得背上一陣一陣發冷,拔步就走,就穿着那雙便鞋,也不着馬褂,徑自下樓而去。

走出大門,不免茫然,“轎班”阿福趕來問道:“老爺要到哪裡去?我去叫人。”

轎班一共四個人,因爲胡雪巖回家時曾經說過,這夜不再出門,所以那三個住在阜康錢莊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巖擺一擺手,徑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閒步,意興闌珊,心裡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拋不開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鶯的吳儂軟語亦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際。突然間,胡雪巖有着濃重的悔意,掉頭就走,而且腳步極快。

到家只見石庫牆門已經關上了,叩了幾下銅環,來開門的仍是阿福,胡雪巖踏進門便上樓,一眼望去,心先涼了!

“奶奶呢?”他指着漆黑的臥室,向從另一間屋裡迎出來的丫頭素香問說。

“奶奶出去了。”

“到哪裡?”

“沒有說。”

“什麼時候走的?”

“老爺一走,奶奶就說要出去。”素香答說,“我問了一聲,奶奶罵我:少管閒事。”

“那,怎麼走的呢?”胡雪巖問,“爲什麼沒有要你跟去?”

“奶奶不要我跟去,說是等一息就回來。我說:要不要僱頂轎子?她說,她自己到弄堂口會僱的。”

胡雪巖大爲失望,而且疑慮重重,原來想跟阿巧姐來說:“一切照舊,毫無變動”,不管胡太太怎麼說,他決意維持這個外室。除非阿巧姐願意另外擇人而事,他是決不會變心的。這一番熱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淵。而且覺得阿巧姐的行蹤,深爲可疑,素香是她貼身的丫頭,出門總是伴隨的,而竟撇下不帶,可知所去的這個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說,是她連素香都要瞞住的。

意會到此,心中泛起難以言宣的酸苦抑鬱,站在客堂中,久久無語。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問道:“老爺!是不是在家吃飯?我去關照廚房。”

“我不餓!”胡雪巖問,“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裡?”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說,“要問阿福。”

這神態亦頗爲可疑,胡雪巖忍不住要發怒,但一轉念間冷靜了,“你叫阿福來!”他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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