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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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把阿福喊來一問,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雜貨店“白相”。那家雜貨店老夫婦兩個,只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胡雪巖也見過,生得像“無錫大阿福”,圓圓胖胖的一張臉,笑口常開。阿祥情有所鍾,只等胡雪巖一出門,便到那家雜貨店去盤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飯食的夥計兼跑街。

“老爺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來。”

“不必!”胡雪巖聽得這段“新聞”,心裡舒服了些,索性丟下阿巧姐來管阿祥的閒事,“照這樣說,蠻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兒,叫啥名字?”

“跟——”阿福很吃力地說,“跟奶奶的小名一樣。”

原來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巖興味盎然地笑着。

“我跟阿祥說,你叫人家的時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樣子犯了奶奶的諱。做下人的不好這樣子沒規矩。”

這是知書識禮的人才會有的見解,不想出現在兩條爛泥腿的轎班身上,胡雪巖既驚異又高興,但口中問的還是阿祥。

“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巖問,“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肉麻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訴我說,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兩個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來,阿祥是說‘你們家大小姐’。”

“這倒妙!”胡雪巖心想男女之間,彼此都用“喂”字稱呼,辨聲知人,就絕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又問道,“她父母對阿祥怎麼樣?”

“她家父母對阿祥蠻中意的。”

“怎麼叫蠻中意?”胡雪巖問,“莫非當他‘毛腳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麼點意思。”

“既然如此,你們應該出來管管閒事,吃他一杯喜酒啊!”

“阿祥是老爺買來的,凡事要聽老爺作主,我們怎麼敢管這樁閒事,再說,這樁閒事也管不了。”

“怎麼呢?”

“辦喜事要——”

胡雪巖會意,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來。”

用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阿祥被找了回來。臉上訕訕的,有些不大好意思。顯然的,他在路上就已聽阿福說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幾?”

“十七。”

“十七!”胡雪巖略有些躊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問,“‘他們家大小姐’幾歲?”

這句對阿巧的稱呼,是學着阿祥說的,自是玩笑,聽來卻有譏嘲之意,阿祥大窘,囁嚅着說:“比我大兩月,我是五月裡生的,她的生日是三月三。”

“連人家的時辰八字都曉得了!”胡雪巖有些忍俊不禁,但爲了維持尊嚴,不得不忍笑問道,“那家人家姓啥?”

“姓魏。”

“魏老闆對你怎麼樣?”胡雪巖說,“不是預備拿女兒給你?你不要難爲情,跟我說實話。”

“我跟老爺當然說實話。”阿祥答道,“魏老闆倒沒有說什麼,老闆娘有口風透露了,她說:他們老夫婦只有一個女兒,捨不得分開,要娶她女兒就要入贅。”

“你怎麼說呢?”

“我裝糊塗。”

“爲啥?”胡雪巖問,“是不肯入贅到魏家?”

“我肯也沒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麼再去姓魏?”

“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巖滿意地點點頭,“我自有道理。”

這當然是好事可諧了!阿祥滿心歡喜,但臉皮到底還薄,明知是個極好的機會,卻不敢開口相求,就此“敲釘轉腳”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說話卻又感到僵手僵腳,一身不自在。於是搭訕着問道:“老爺恐怕還沒有吃飯?我來關照他們!”接着便喊,“素香,素香!”

素香從下房裡閃了出來,正眼都不看阿祥,走過他面前,低低咕噥了一句:“叫魂一樣叫!”然後到胡雪巖面前問道,“老爺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裡,恍然大悟,怪不得問她阿祥在哪裡,她有點懶得答理的模樣!原來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照此說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阿祥倒辜負她了。

這樣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過事到如今,沒有胡亂干預,擾亂已成之局的道理,唯有裝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飯了。”他囑咐阿祥,“你馬上到張老闆那裡去,說我請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號?”

“叫王寶和。”

“我在王寶和等他。你去快點,請他馬上來。”

“是!”阿祥如奉了將軍令一般,高聲答應,急步下樓。

等他一走,胡雪巖喝完一杯素香倒來的茶,也就出門了。走到王寶和,朝裡一望,王老闆眼尖,急忙迎了出來,哈腰曲背地連連招呼:“胡大人怎麼有空來?是不是尋啥人?”

“不是!到你這裡來吃酒。”

王老闆頓時有受寵若驚之感:“請!請!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來得巧了。”

所謂雅座是凸出的一塊方丈之地,一張條案配着一張八仙桌,條案上還供着一座神龕,內中一方“王氏昭穆宗親之位”的神牌。胡雪巖看這陳設,越發勾起鄉思,彷彿置身在杭州鹽橋附近的小酒店中,記起與張胖子閒來買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開一罈如假包換的紹興花雕,您老人家嚐嚐看。”

“隨你。”胡雪巖問,“有啥下酒菜?”

“蟶子剛上市。還有鞭筍,嫩得很。再就是醬鴨、糟雞。”

“都拿來好了。另外要兩樣東西,‘獨腳蟹’、油炸臭豆腐乾。”

“獨腳蟹”就是發芽豆,大小酒店必備。油炸臭豆腐乾就難了,“這時候,擔子都過去了。”王老闆說,“還不知有沒有。”

“一定要!”胡雪巖固執地說,“你叫個人,多走兩步路去找,一定要買來!”

“是,是!一定買來,一定買來!”王老闆一迭連聲地答應,叫個小徒弟遍處去找,還特地關照一句,“快去快回。”

於是,胡雪巖先獨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單取一樣發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樂的滋味。心裡是說不出的那種既辛酸又安慰的雋永嚮往的感覺。

一擡眼突然發覺,張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問道:“吃了飯沒有?”

“正在吃酒,阿祥來到。”張胖子坐下來問道,“今天倒清閒,居然想到這裡來吃酒?”

“不是清閒,是無聊。”

張胖子從未聽他說過這種泄氣的話,不由得張大了眼想問,但燙來的酒,糟香撲鼻,就顧不得說話先要喝酒了。

“好酒!”他喝了一口說,嘖嘖地咂着嘴脣,“嫡路紹興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們在鹽橋吃燒酒的味道好。”

“嘔!”張胖子擡頭四顧,“倒有點像我們常常去光顧的那家‘純號’酒店。”

“現在也不曉得怎麼樣了?”胡雪巖微微嘆息着,一仰臉,幹了一碗。

“你這個酒,不能這樣子喝!要吃醉的。”張胖子停杯不飲,愁眉苦臉地說,“啥事情不開心?”

“沒有啥!有點想杭州,有點想從前的日子。老張,‘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來,我敬你!”

張胖子不知他是何感觸,惴惴然看着他說:“少吃點,少吃點!慢慢來。”

還好,胡雪巖是心胸開闊的人,酒德甚好,兩碗酒下肚,只想高興的事。想到阿祥,便即問道:“老張,前面有家雜貨店,老闆姓魏,你認不認識?”

“我們是同行,怎麼不認識?你問起他,總有緣故吧?”

“他有個女兒,也叫阿巧,長得圓圓的臉,倒是宜男之相。你總也很熟?”

聽這一說,張胖子的興致來了,精神抖擻地坐直了身子,睜了眼睛看着胡雪巖,一面點頭,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總要到我店裡來一趟。”

“爲啥?”

“她老子進貨,到我這裡來拆頭寸,總是她來。”

“這樣說,他這個雜貨店也可憐巴巴的。”

“是啊,本來是小本經營。”張胖子說,“就要他這樣纔好。如果是殷實的話,銅鈿銀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

“肯什麼?”胡雪巖不懂他的話。

“問你啊!不是說她宜男之相?”

胡雪巖愣了一下,突然意會,一口酒直噴了出來,趕緊轉過臉去,一面嗆,一面笑。將個張胖子搞得丈二金剛摸不着頭。

“啊!老張,你一輩子就是喜歡自作聰明,你想到哪裡去了?”

“你,”張胖子囁嚅着說,“你不是想討個會養兒子的小?”

“所以說,你是自作聰明。哪有這回事?不過,談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還是要請你去做。”接着,胡雪巖便將阿祥與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說給了張胖子聽。

“好啊!”張胖子很高興地,“這個媒做來包定不會‘舂梅漿’!”

“舂梅漿”是杭州的俗語,做媒做成一對怨偶,男女兩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糾紛,責成媒人去辦交涉,搞得受累無窮,就叫“舂梅漿”。老張說這話,就表示他對這頭姻緣,亦很滿意,使得胡雪巖越發感到此事做得愜意稱心。一高興之下,又將條件放寬了。

“你跟魏老闆去說,入贅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兒是宜男之相,不怕兒子不多,將來他自己挑一個頂他們魏家的香菸好了。至於阿祥,我叫他也做雜貨生意,我借一千銀洋給他做本錢。”

“既然這樣,也就不必談聘金不聘金了。嫁妝、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辦。拜了堂,兩家並作一家。魏老闆不費分文,有個女婿養他們的老,有這樣便宜的好事,他也該心滿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說就成功,馬上挑日子辦喜事。”

“那就重重拜託。我封好謝媒的紅包,等你來拿。”

“謝什麼媒!你幫我的忙還幫得少了不成?”

談到這裡,小徒弟捧來一大盤油炸臭豆腐乾。胡雪巖不暇多說,一連吃了三塊,有些狼吞虎嚥的模樣,便又惹得愛說話的張胖子要開口了。

“看你別的菜不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倒吃得起勁!”

胡雪巖點點頭,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鶴齡,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從前有個窮書生,去廟裡住,跟一個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頭,煨在熱灰裡,窮書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後來窮書生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飛黃騰達,做了大官。衣錦還鄉,想到煨芋頭的滋味,特爲去拜訪老和尚,要嘗一嘗,一嘗之下,說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頭沒有變,你人變了!我今天要吃發芽豆跟臭

豆腐乾,也就彷彿是這樣一種意思。”

“原來如此!你倒還記得,當初我們在純號‘擺一碗’,總是這兩樣東西下酒。”張胖子接着又問,“現在你嘗過了,是不是從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難得!”張胖子有點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魚翅海蔘沒有拿你那張嘴吃刁?”

“你弄錯了,我不是說它們好吃!從前不好吃,現在還是不好吃。”

“這話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張胖子說,“從前也不曉得吃過多少回,從來沒有聽你說過,發芽豆、臭豆腐乾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說,想法子去弄好吃的來吃。空口說白話,一點用都沒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這幾句話說得張胖子愣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開口:“老胡,我們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曉得你的本性。這就難怪了!你由學生意爬到今天大老闆的地位,我從錢莊大夥計弄到開小雜貨店,都是有道理的。”

一向笑嘻嘻的張胖子,忽然大生感觸,面有抑鬱之色。胡雪巖從他的牢騷話中,瞭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難貧賤之交,心裡自然也很難過。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劉不才與古應春所商量的計劃,不久聯絡好了杭州的小張和嘉興的孫祥太,預備大舉販賣洋廣雜貨,不正好讓張胖子也湊一股?股本當然是自己替他墊,只要他下手幫忙,無論如何比株守一爿小雜貨店來得有出息。

話已經要說出口了,想想不妥,張胖子嘴不緊,而這個販賣洋廣雜貨的計劃,是有作用的,不宜讓他與聞。要幫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個主意,“老張,”他說,“我也曉得你現在委屈。不過時世不對,暫時要守一守。我的錢莊,你曉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斷,就沒有源頭活水了!現在也是苦撐在那裡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擺功夫下去。你肯不肯來幫幫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談不到肯不肯。不過,老胡,實在對不起,錢莊飯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從前那個東家,我那樣子替他賣力,弄到臨了,翻臉不認人。如果不是你幫我一個大忙,吃官司都有份。從那時候起,我就罰過咒,再不吃錢莊飯!自己小本經營,不管怎麼樣,也是個老闆。”說到這裡,張胖子自覺失言,趕緊又作補充,“至於對你,情形當然不同。不過我罰過咒,不幫人家做錢莊,這個咒是跪在關帝菩薩面前罰的,不好當耍。老胡,千言萬語並一句:對不起你!”說完,舉杯表示道歉。

“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兩句話請問你,你罰咒,是不幫人家做錢莊?”

“是的。”

“就是說,不給人家做夥計?”

“是的!”張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麼,老張,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請你做阜康的夥計。”

“做啥?”張胖子愕然相問。

“做股東。等於你自己做老闆!這樣子,隨便你罰多重的咒,都不會應了。”

“做股東!”張胖子心動了,“不過,我沒有本錢。”

“本錢我借你。我劃一萬銀子,算你的股份。你來管事,另外開一份薪水。”胡雪巖說,“你那家小雜貨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盤給阿祥,他自然併到他丈人那裡。你看,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這樣的條件,這樣的交情,照常理說,張胖子應該一諾無辭,但他仍在躊躇,因爲第一,錢莊這一行,他受過打擊,確實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將心換心,唯其胡雪巖如此厚愛,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後,沒有把握打開局面,整頓內部,讓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辭謝,還可以保全交情。

當然,他說不出辭絕的話,而且也捨不得辭絕,考慮了又考慮,說了句:“讓我先看一看再說。”

“看?你用不着看了!”胡雪巖說,“阜康的情形比起從前王雪公在世的時候那樣熱鬧,自然顯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實說一句,比上不足,比下着實有餘。阜康絕沒有虧空,放款出去的戶頭,都是靠得住的,幾個大存戶亦都殷實得很,不至於一下子都來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擺在上頭。原來請的那個大夥,人既老實,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氣沉沉,沒有起色。你去了,當然會不同。等我來出兩個主意,請你一手去做,同心協力拿阜康這塊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閃亮。”

照這樣說,大可一干,不過,“我到底是啥身份到阜康呢?”他說,“錢莊的規矩,你是曉得的。”

錢莊的規矩,大權都在大夥手裡,股東不得過問,胡雪巖原就有打算的,毫不遲疑地答道:“對我來說,你是股東,對阜康來說,你是大夥。你不是替人家做夥計,是替自己做。”

這個解釋很圓滿,張胖子表示滿意,毅然決然地答道:“那就一言爲定。主意你來出,事情我來做,對外是你出面,在內歸我負責。”

“好極!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慢來。”張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問,“原來的那位老兄呢?”

“這你不必擔心。他身體不好,而且兒子已經出道,在美國人的洋行裡做‘康白度’,老早就勸他回家享福。他因爲我待他不錯,雖然辭過幾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現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張胖子釋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飯碗!”他又生感慨,“我的東家不好,不能讓他也在背後罵東家不好。”

“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種人?”胡雪巖問道,“老張,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從此刻起,我們就算合夥了!倒談談生意經,你看,我們應該怎麼個做法?”

這一下,將張胖子問住了。他是錢莊學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夥,講內部管理,要看實際情形而定,談到外面的發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如要他憑空想個主意出來,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會,他說:“現在的銀價上落很大,如果消息靈通,兌進兌出一轉手之間,利息不小。”

“這當然。歸你自己去辦,用不着商量。”胡雪巖說,“我們要商量的是,長線放遠鷂,看到三五年以後,大局一定,怎麼樣能夠飛黃騰達,一下子躥了起來。”

“這——”張胖子笑道,“我就沒有這份本事了。”

談生意經,胡雪巖一向最起勁,又正當微醺之時,興致更佳,“今天難得有空,我們索性好好兒籌劃一番。”他問,“老張,山西票號的規矩,你總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錢莊、票號看來是同行,做法不同。”張胖子在胡雪巖面前不敢不說老實話,“而且,票號的勢力不過長江以南,他們的內幕,實在沒有機會見識。”

“我們做錢莊,唯一的勁敵就是山西票號。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所以這方面,我平時很肯留心。現在,不妨先說點給你聽。”

照胡雪巖的瞭解,山西票號原以經營匯兌爲主,而以京師爲中心。這幾年干戈擾攘,道路艱難,公款解京,諸多不便,因而票號無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庫與省庫的職司,公款並不計息,匯水尤爲可觀,自然大獲其利。還有各省的鉅商顯宦,認爲天下最安穩的地方,莫如京師,所以多將現款,匯到京裡,實際上就是存款。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極輕。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頭寸爛在那裡,大元寶不會生小元寶的。”胡雪巖說,“山西票號近年來通行放款給做京官的,名爲‘放京債’。聽說一萬兩的借據,實付七千——”

“什麼?”張胖子大聲打斷,“這是什麼債,比印子錢還要兇!”

“你說比印子錢還要兇,借的人倒是心甘情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黴!”

“怎麼呢?”

“你想,做官借債,拿什麼來還?自然是老百姓替他還。譬如某人放了你們浙江藩司,京裡打點上任盤費,到任以後置公館、買轎馬、用底下人,哪一樣不用錢?於是乎先借一筆京債,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筆款子還掉,隨後慢慢兒彌補,不在老百姓頭上動腦筋,豈不是就要鬧虧空了?”

“這樣子做法難道沒有風險!譬如說,到了任不認賬?”

“不會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據。如果賴債,到都察院遞呈子,御史一參,賴債的人要丟官;第三,自有人幫票號的忙,不準人賴債。爲啥呢?一班窮翰林平時都靠借債度日,就盼望放出去當考官,當學政,收了門生的‘贄敬’來還債,還了再借,日子依舊可以過得下去。倘若有人賴了債,票號聯合起來,說做官的沒有信用,從此不借,窮翰林當然大起恐慌,會幫票號討債。”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要論風險,只有一樣,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丟官。不過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氣的,照樣會一肩擔承。”

“怪不得!”張胖子說,“這幾年祁、太、平三幫票號,在各省大設分號。原來有這樣的好處!”他躍躍欲試地說,“我們何不學人家一學?”

“着啊!”胡雪巖幹了一杯酒,“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胡雪巖的意思是,仿照票號的辦法,辦兩項放款。第一是放給做官的。由於南北道路艱難,時世不同,這幾年官員調補升遷,多不按常規,所謂“送部引見”的制度,雖未廢除,卻多變通辦理。尤其是軍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員,盡有當到藩司、臬司,主持一省錢穀、司法的大員。而未曾進過京的,由京裡補缺放出來,自然可以借京債,如果在江南升調,譬如江蘇知縣調升湖北的知府,沒有一筆盤纏與安家銀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巖打算仿照京債的辦法,幫幫這些人的忙。

“這當然是有風險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餘補不足。自從開辦厘金以來,不曉得多少人發了財。像這種得了稅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處,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會吃倒賬。我們的做法是要在這些戶頭上多賺他些,來彌補倒賬。話不妨先說明白,我們是‘劫富濟貧’的做法。”

“劫富濟貧!”張胖子唸了兩遍,點點頭說,“這個道理我懂了。第二項呢?”

“第二項放款是放給逃難到上海來的內地鄉紳人家。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過日子的,一早拎只鳥籠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覺,晚上‘擺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碼三百天是這樣子。這種人,恭維他,說他是做大少爺。講得難聽點,就是無業遊民。如果不是祖宗積德,留下大把傢俬,一定做‘伸手大將軍’了。當初逃難來的時候,總有些現款細軟在手裡,一時還不會‘落難’。日久天長,坐吃山空,又是在這個花天酒地的夷場上,所以這幾年下來,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爺,快要討飯了!”

這話不是過甚其詞,張胖子就遭遇到幾個,境況最悽慘的

,甚至倚妻女賣笑爲生。因此,胡雪巖的話,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給這些人,他不以爲然,“救急容易求窮難!”他說,“非吃倒賬不可!”

“不會的。”胡雪巖說,“這就要放開眼光來看。長毛的氣數快盡了!江浙兩省一光復,逃難的回家鄉,大片田地長毛搶不走,他們苦一兩年,仍舊是大少爺。怎麼會吃倒賬?”

“啊!”張胖子深深吸了口氣,“這一層我倒還沒有想到。照你的說法,我倒有個做法。”

“你說!”

“叫他們拿地契來抵押。沒有地契的,寫借據,言明如果欠款不還,甘願以某處某處田地作價抵還。”

“對!這樣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還有!”張胖子跟胡雪巖一席長談,啓發良多,也變得聰明瞭,他說,“既然是救窮,就要看遠一點。那班大少爺出身的,有一萬用一萬,不顧死活的,所以第一次來抵押,不可以押足,預備他不得過門的時候來加押。”

這就完全談得對路了,越談越多,也越談越深。然而僅談放款,又哪裡來的款子可放?張胖子心裡一直有着這樣一個疑問,卻不肯問出來,因爲在他意料中,心思細密的胡雪巖,一定會自己先提到,無須動問。

而胡雪巖卻始終不提這一層,這就逼得他不能不問了:“老胡,這兩項放款,期限都是長的,尤其是放給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復了,纔有收回的確期,只怕不是三兩年的事。這筆頭寸不在少數,你打算過沒有?”

“當然打算過。只有放款,沒有存款的生意,怎麼做法?我倒有個吸收存款的辦法,只怕你不贊成。”

“何以見得我不贊成?做生意嘛,有存款進來,難道還推出去不要?”

胡雪巖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態顯得很詭秘,這讓張胖子又無法捉摸了。他心裡的感覺很複雜,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覺得胡雪巖花樣多得莫測高深,與這樣的人相處,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終於開口了,胡雪巖問出來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話:“老張,譬如說:我是長毛,有筆款子化名存到你這裡,你敢不敢收?”

“這——”張胖子答,“這有啥不敢?”

“如果有條件的呢?”

“什麼條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來提,只有一個條件,不管怎麼樣,要如數照付。”

“當然如數照付,還能怎麼樣?”

“老張,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也還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總曉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財寄頓在別處,照例是要追的。現在就是說,這筆存款,即使將來讓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請問你敢不敢擔這個風險?”

這一說,張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搖其頭,“如果有這樣的情形,官府來追,不敢不報,不然就是隱匿逆產,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來提款,你怎麼應付?”

“我曉得你不敢!”胡雪巖說,“我敢!爲啥呢?我料定將來不會追。”

“喔,何以見得?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何用說道理?打長毛打了好幾年了,活捉的長毛頭子也不少,幾時看官府追過。”胡雪巖放低了聲音又說,“你再看看,官軍捉着長毛,自然搜刮一空,根本就不報的,如果要追,先從搜刮的官軍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我說過,長毛的氣數快盡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盤算,他們還有一場劫,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了。”

“是怎麼樣一場劫?”

“這場劫就是太平天國垮臺。一垮臺,長毛自然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陣亂的時候最危險。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惡必懲,脅從不問,更不用說追他們的私產。所以說,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

談到這裡,張胖子恍然大悟。搜刮飽了的長毛,要逃這場劫有個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產。大劫來時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財產。換句話說,保命容易保產難,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連連稱“妙”!但張胖子不是點頭,而是搖頭,“老胡,”他帶着些杞人憂天的味道,“你這種腦筋動出來,要遭天忌的!”

“這也不足爲奇!我並沒有害人的心思,爲啥遭天之忌?”

“那麼,犯不犯法呢?”張胖子自覺這話說得太率直,趕緊又解釋,“老胡,我實在因爲這個法子太好了。俗語說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辦不通的地方,有點不大放心。”

“你這話問得不錯的。犯法的事,我們不能做。不過,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東西,他怎麼說,我們怎麼做,這就是守法。他沒有說,我們就可以照我們自己的意思做。隱匿罪犯的財產,固然犯法,但要論法,我們也有一句話說:人家來存款的時候,額頭上沒有寫着字:我是長毛。化名來存,哪個曉得他的身份?”

“其實我們曉得的,良心上總說不過去!”

“老張,老張!”胡雪巖喝口酒,又感嘆又歡喜地說,“我沒有看錯人,你本性厚道,實在不錯。然而要講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對主顧來講。公平交易,老少無欺,就是我們的良心。至於對朝廷,要做官的講良心。這實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顧講良心是一樣的道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兒的主顧,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講良心。在我們就可以不講了。”

“不講良心講啥?”

“講法,對朝廷守法,就是對朝廷講良心。”

張胖子點點頭,喝着酒沉思,好一會才欣然開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來我就弄不懂,士農工商,爲啥沒有奸士、奸農、奸工,只有奸商?可見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別有講究。不過要怎麼個講究,我想不明白。現在明白了!對朝廷守法、對主顧講公平,就是講良心,就不是奸商!”

“一點不錯!老實說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對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說一句:只要做官的對朝廷講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對朝廷沒有良心,要我們來對朝廷講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這句話,再讓我來想一想。”張胖子一面想,一面說,“譬如,有長毛頭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這個人的財產,那就是不講良心。如果我們講良心呢?長毛化名來存款,說是應該充公的款子,我們不能收。結果呢?白白便宜贓官,仍舊讓他侵吞了。對!”他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光是做生意的對朝廷講良心,沒有用處。我們只要守法就夠了!”

“老張啊!”胡雪巖也欣然引杯,“這樣纔算是真正想通。”

這一頓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後是張胖子搶着做的東。分手之時,胡雪巖特別關照,他要趁眷屬未到上海來的這兩天,將錢莊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爲全家劫後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時什麼緊要的大事都得擱下來。

張胖子諾諾連聲。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議,那爿小雜貨店如何收束。他妻子倒也是有些見識的,聽了丈夫的話,又高興,又傷感。走進臥房,開箱子取出一個棉紙包,打開來給張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錢的銀鑲風藤鐲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這支鐲子與所談的事有何相干?而張太太卻是要從這上頭談一件往事,“這支鐲子是雪巖的!就在這支鐲子上,我看出他要發達。”她說,“這還是他沒有遇到王撫臺的時候的話。那時他錢莊裡的飯碗敲破了,日子很難過。有一天來跟我說,他有個好朋友從金華到杭州來謀事,病在客棧裡,房飯錢已經欠了半個月,還要請醫生看病,沒有五兩銀子不能過門,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看雪巖雖然落魄,那副神氣不像倒黴的樣子。一件竹布長衫,雖然褪了色,也打過補丁,照樣漿洗得蠻挺括,見得他家小也是賢惠能幫男人的。就爲了這一點,我‘嗯頓’都不打一個,借了五兩銀子給他。”

“咦!”張胖子大感興趣,“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倒沒聽你說過。錢,後來還你沒有?”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張太太說,“當時雪巖對我說:‘現在我境況不好。這五兩銀子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不過我一定會還。’說老實話,我肯借給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時會還,所以我說:‘不要緊!等你有了還我。’他就從膀子上勒下這隻風藤鐲子,交到我手裡:‘鐲子連一兩銀子都不值,不能算押頭,不過這隻鐲子是我孃的東西,我看得很貴重。這樣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記掉還人家的錢。’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擺了下來。”

“這不像雪巖的爲人,他說了話一定算數的。”

“你以爲鐲子擺在我這裡,就是他沒有還我那五兩銀子?不是的!老早就還了。”

“什麼時候?”

“就在他脫運交運,王撫臺放到浙江來做官,沒有多少時候的事。”

“那麼鐲子怎麼還在你手裡呢?”

“這就是雪巖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當時他送來一個紅封套,裡頭五兩銀子銀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禮。我拿鐲子還他,他不肯收。他說,現在的五兩銀子絕不是當時的五兩銀子,他欠我的情,還沒有報。這隻鐲子留在我這裡,要我有啥爲難的時候去找他,等幫過我一個忙,鐲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現在戴金佩玉,也不在乎一隻風藤鐲子,無所謂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那次他幫你一個大忙,我帶了四樣禮去看他,特爲去送鐲子。他又不肯收。”

“這是啥道理?”張胖子越感興味,“我倒要聽聽他又是怎麼一套說法?”

“他說,他幫你的忙,是爲了同行的義氣,再說男人在外頭的生意,不關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劃賬’,鐲子叫我仍舊收着,他將來總要替我做件稱心滿意的事,纔算補報了我的情。”

“話倒也有道理。雪巖這個人夠味道就在這種地方,明明幫你的忙,還要教你心裡舒坦。閒話少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這爿雜貨店怎麼樣交出去?”張胖子皺着眉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人欠欠人的賬目,雞零狗碎的,清理起來,着實好有幾天頭痛。”

“頭痛,爲啥要頭痛?人欠欠人都有賬目的,連店址帶貨色‘一腳踢’。我們‘推位讓國’都交給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還不輕鬆?”

張胖子大喜,“對!還是你有決斷。”他說,“明天雪巖問我盤這爿店要多少錢,我就說,我是一千六百塊洋錢下本,仍舊算一千六百塊好了。”

這套說法完全符合張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經營,就這片刻間決定割捨,夫婦倆都無留戀之意,因爲對“老本行”畢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巖在一起。相形之下,這爿小雜貨店就不是“雞肋”而是“敝屣”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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