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帥臨任
左宗棠等過了慈禧太后的萬壽,方始出京,奉準回籍掃墓,十一月廿五日到湖南省城長沙,第一件事是去拜訪郭嵩燾。
郭嵩燾與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糾結的恩怨。當咸豐八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撫駱秉章幕府中時,一切獨斷獨行,一天駱秉章在簽押房裡看書,忽然聽見轅門放銃,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午時炮”,便問是怎麼回事?聽差告訴他:“左師爺拜折。”連上奏摺他都不知道,湖南巡撫等於左宗棠在做,因而得了個外號,叫做“左都御史”。巡撫照例掛“右副都御史”銜,叫左宗棠爲左都御史,意思是說他比“右副都御史”巡撫的權還要重。
其時有個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湖北恩施人,聲名不佳。有一次去見左宗棠,談到永州的防務情形,樊燮一問三不知,而且禮貌上不大周到,左宗棠大爲光火,當時甩了他一個大嘴巴,而且立即辦了個奏稿,痛劾樊燮“貪縱不法,聲名惡劣”,其中有“目不識丁”的考語,也不告訴駱秉章就發出去了。樊燮是否“貪縱不法”,猶待查明,但“目不識丁”何能當總兵官?當下先革職、後查辦。這“目不識丁”四字,在樊燮心裡,比烙鐵燙出來的還要深刻,“解甲歸田”以後,好在剋扣下來的軍餉很不少,當下延聘名師教他的獨子讀書,書房裡“天地君親師”的木牌旁邊,貼一張梅紅箋,寫的就是“目不識丁”四字。他告訴他的兒子說:“左宗棠不過是個舉人,就這麼樣的神氣,你將來不中進士,不是我的兒子。”他這個兒子倒也很爭氣,後來不但中了進士,而且點了翰林,早年就是名士,此人就是樊增祥。
一方面教子,一方面還要報仇,樊燮走門路,告到駱秉章的上司,湖廣總督官文那裡,又派人進京,在都察院遞呈鳴冤。官文爲此案出奏,有一句很厲害的話,叫做“一官兩印”,意思是說有兩個人在做湖南巡撫。名器不可假人,而況是封疆大吏,這件事便很嚴重了。
其時郭嵩燾是南書房翰林,他跟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植是兒女親家,與左宗棠當然很熟,深知他才氣過人,便跟同爲南書房的翰林潘祖蔭說:“左季高如果不在湖南,一定保不住,東南大局,不復可問。我跟他同鄉,又是姻親,不便進言,老兄何妨上個摺子。”
潘祖蔭聽他的話,果然上了個摺子,鋪敘他的功績以後,作了個結論:“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咸豐一看,爲之動容,當即傳旨問曾國藩,左宗棠是仍舊在湖南好呢?還是調到曾國藩大營中,以便盡其所長。曾國藩回奏,左宗棠“剛明耐苦,曉暢兵機”。於是奉旨隨同曾國藩襄辦軍務。
左宗棠因禍得福,多虧得潘祖蔭、郭嵩燾,但他對潘、郭的態度,大不相同。潘祖蔭除了“三節兩壽”必送一份極厚的禮金以外,知道潘祖蔭好收藏金石碑版,當陝甘總督時,凡是關中有新出土的碑,初拓本一定專差齎送潘祖蔭,有時甚至連原碑都送到潘家。
郭嵩燾是在洪楊平後,奉旨出任廣東巡撫。兩廣總督名瑞麟,與巡撫同駐廣州,“督撫同城“,常不和睦,瑞麟貪而無能,但爲內務府出身,有事可直接訴諸兩宮太后,靠山很硬,所以郭嵩燾深受其掣肘之苦而無可如何。
哪知處境本已很難的郭嵩燾,萬想不到多年好友,且曾加以援手的左宗棠還跟他爲難,爲了協餉,除致函指責以外,且四次上奏摺,指摘郭嵩燾,措施如何不然。郭、左失和的原因,有種種傳說,流傳最盛的一個說法是,當郭嵩燾放廣東巡撫時,湘陰文廟忽產靈芝,郭嵩燾的胞弟郭昆燾寫給老兄,以爲是他開府的吉兆。左宗棠得知其事,大爲不悅,說“文廟產靈芝,如果是吉兆,亦當應在我封爵一事上面,與郭家何干?”由此生了意見。
其實,湘陰文廟產靈芝,是常有之事,左宗棠亦不致小氣到連這種事都要爭。真正的原因是,洪楊軍興以後,帶兵大員,就地籌餉,真所謂“有土斯有財”。李鴻章最懂得這個道理,所以始終霸住江蘇,尤其是上海這個地盤不放,左宗棠卻只得浙江一省,每苦不足,看出廣東是大有生髮之地,所以狠狠心不顧感誼友情,一再攻訐郭嵩燾。最後終於如願以償,由他的大將蔣益澧接了郭嵩燾的手。不過蔣益澧的廣東巡撫,幹不多久就被調走了。
郭嵩燾因此鬱郁不得志。光緒建元,起用在籍大員,他跟曾國荃同被徵召至京,曾國荃放了陝西巡撫,因爲不願與陝甘總督左宗棠共事,改任河東河道總督,郭嵩燾則奉派爲福建按察史,這在當過巡撫的人來說,是很委屈的,不過他還是接了事。不久,詔命開缺,以侍郎候補,充任出使英國欽差大臣。
其時雲南發生英國公使翻譯馬嘉理,赴滇緬邊境迎接來自印度的探險隊,不意爲官兵所戕,因而引起很嚴重的交涉。英國公使威妥瑪表示,郭嵩燾出使英國,如果在國書上表明中國認錯字樣,可即赴任,否則應候雲南案結後再赴英國。總署諸大臣都認爲中國不能認錯,郭嵩燾亦不能出國,奉旨署理兵部侍郎,並在總署行走。
郭嵩燾對辦洋務,一面主張公平合理,認爲非此不足以折服洋人。他認爲馬嘉理被戕一案,雲南巡撫岑毓英不能說沒有責任,當案發以後,意存掩護,又不查明殺害情由,據實奏報,一味諉罪於深山中的野人。而朝中士大夫又因爲官兵所殺的是洋人,羣起袒護岑毓英,以至於英國更覺不平,態度亦日趨強硬。這件糾紛固結不解,全由不講公平、不講事理之故,因而奉命入總署之日,便單銜上奏,請旨“將岑毓英先後釀成事端之處,交部嚴加議處,以爲恃虛驕之氣,而不務沉心觀理、考察詳情,以貽累國家者戒。”
郭嵩燾平時講洋務,本已爲守舊的“衛道君子”所不滿,如今居然參劾殺洋人的岑毓英,在他們看,顯然是私通外國,因而引起了公憤,連他平素往來密切的朋友、門生,對他亦很不諒解,湖南則有許多人不認他是同鄉。此外京師有人做了一副對聯罵他:“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於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到得第二年七月底,中英訂立《煙臺條約》,“滇案”解決,郭嵩燾可以啓程赴英國了,當時稱爲“放洋”,而“放洋”以前又發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有個廣東人叫劉錫鴻,原任刑部員外郎,此人是郭嵩燾在廣東的舊識,談起洋務來,頗爲投機,此時希望跟郭嵩燾一起放洋。但談洋務是一回事,辦洋務又是一回事,郭嵩燾認爲劉錫鴻脾氣太剛,好意氣用事,而辦洋務是“水磨工夫”,頗不相宜。哪知劉錫鴻不死心,托出郭嵩燾的一個好友朱孫詒來關說。朱孫詒向郭嵩燾說:“你批評他不宜辦洋務的話,我都跟他說了,他亦很有自知之明,表示一切不問,你只當帶一個可以談談,以解異國寂寞的朋友好了。”
聽得這樣說,郭嵩燾可憐劉錫鴻窮困不得意,便上奏保他充任參贊。劉錫鴻是個司員,而且只是六品的員外郎,論資格只能當參贊。
不過上諭下來,竟是“刑部員外郎劉錫鴻着即開缺,以五品京堂候補,並加三品銜,充出使英國副使。”這種例子,殊爲少見,其中有個內幕,軍機大臣李鴻藻對郭嵩燾的態度,有些懷疑,怕他出使後,處處幫英國人講話,因而提拔劉錫鴻,以副使的身份去鉗制正使。
這劉錫鴻是個不明事理的人,以爲李鴻藻派他去當“打手”,所以謝恩以後,便去看郭嵩燾,責問他爲何不保他當副使而當參贊?說他不夠朋友,另外還有很難聽的話,等於是罵了郭嵩燾一頓。
郭嵩燾氣得半死,總是遇到這種恩將仇報的人,只好自怨命中註定。後來劉錫鴻果然處處跟
他爲難,而且大吵大鬧,不顧體統,郭嵩燾寫信給李鴻章,形容共事爲“鬼嗥於室,狐嘯於樑”,公使館的上下不安,可想而知。
其時劉錫鴻已調充駐德公使,可以單銜上奏,彼此互劾,而由於劉錫鴻有李鴻藻撐腰,佔了上風。李鴻藻的門下,赫赫有名的“翰林四諫”之一張佩綸,上奏“請撤回駐英使臣”。郭嵩燾大爲泄氣,一再求去,終於在光緒五年七月改派曾國藩的長子曾紀澤接替郭嵩燾,不過劉錫鴻亦同時垮臺,改派郭嵩燾所欣賞的李鳳苞使德。這是李鴻章力爭的結果。
郭嵩燾在英國博得極好的聲望,所以於郭之去,多表惋惜。郭嵩燾元配早死,繼室下堂,只帶了個姓樑的姨太太赴英,照她的身份是不能覲見維多利亞女王的,竟亦破例特許。但在英國如此,回國後郭嵩燾自知李鴻藻這班人不會放過他,而且已六十二歲,因而決意引退,一到上海即稱病,不回京覆命,而請開缺,終得如願以償,回湖南後住在長沙。身雖在野,並不消極,關於時政,特別是洋務方面,常跟李鴻章、曾國荃書信往來,細作討論。日子過得也還閒適。
這一年——光緒七年,郭嵩燾年初年尾有兩件比較快意之事,一件是二月間,調回國充任通政使司參議的劉錫鴻,因爲李鴻章敲掉了他的“洋飯碗”記恨在心,奏劾李鴻章跋扈不臣,儼然帝制。李鴻章正在紅的時候,劉錫鴻自不量力,出以此舉,自然是自討沒趣,上諭斥責其“信口誣衊,交部議處”。結果竟落得個革職的處分。
再一件就是左宗棠來拜訪。排場闊極,頂馬、跟馬、高腳牌、前呼後擁一頂綠呢大轎,內中坐的是頭戴寶石頂、雙眼花翎,身穿四開禊袍黃馬褂,鼻架一副大墨晶鏡的東閣大學士恪靖侯。首府長沙知府及首縣長沙縣,早就在郭嵩燾家附近,清道等候。湖南省的藩、臬兩司、候補道等等,亦來站班。可是郭家雙扉緊閉,拒而不納,左宗棠只好在大門口下轎,由戴紅頂子的“材官”上門投帖。
“不敢當,不敢當!”郭家門上到左宗棠面前,打千說道,“請大人回駕。”
左宗棠早已料到有此一着,一點都不生氣,和顏悅色地答說:“你跟你家老爺去回,說我是來看五十年的故人,便衣不恭敬,所以穿了官服來的。”
門上一進去,久無消息,首縣看“爵相”下不了臺,硬闖進去跟郭嵩燾打躬作揖,說是“如果不見,全城文武亦都僵在那裡了。請他體恤下情。”總算說動了郭嵩燾,開正門迎接,不過他自己只是站在大廳上等候。
“老哥!”左宗棠見面便說,“宗棠無狀,特來請罪。”接着,拂一拂馬蹄袖,撈起四開禊袍下襬,跪了下去。
“不敢,不敢!”郭嵩燾也只好下跪答禮。
隨從官員,將主客二人都攙扶了起來,左宗棠便自責當年的不是,也不解釋是爲了軍餉,“有土斯有財”的緣故,只連聲:“是我該死,是我荒唐。”
左宗棠一向健談,談西征、談邊防、談京裡的新聞,又從曾國藩談起往事,一直到中午都沒有告辭的意思,郭嵩燾也不便像督撫會客那樣“端茶碗送客”,便只好留飯。
隨從倒是有首縣辦差,從長沙第一家大館子玉樓東去叫了酒席來,在附近的關帝廟接待,左宗棠卻必須是郭嵩燾的家庖,纔是待客之道。好在湘軍出身的達官,除了胡林翼以外,都不甚講究飲食,左宗棠喜歡吃狗肉,稱之爲“地羊”,有此一味,加上臘味,再炒一盤去骨的東安雞,在他便是盛饌了。
一頓飯吃到未末申初,左宗棠方始興盡告辭。臨行時做個手勢,材官遞上一個紅封套,左宗棠雙手奉上,口中說道:“不腆之儀,聊助卒歲,務請賞收。”
郭嵩燾不肯收,左宗棠非送不可。當着好些湖南的文武官兒,郭嵩燾覺得起了爭執,有失體統,便收了下來,不過,心裡已經打算好了,拆開封套一看,是阜康錢莊所出的一萬兩銀票,當即提起筆來批上“註銷”二字,拿個信封裝了,送到左宗棠的行轅。照道理是要回拜的,郭嵩燾也免了這套俗禮。左宗棠到頭來,還是討了個沒趣。
十二月初二到湘陰,當天晚上,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撫衙門派專差送來的軍機處的“廷寄”。
廷寄中說,有人蔘劾湖廣總督李瀚章“任用私人,縱容劣員,該省防軍缺額,虛糜帑金,貽害地方,李瀚章本人黷貨無厭,民怨日深。”原奏臚列了李瀚章許多劣跡,其中情節重大者四款:
一,湖北全省厘金,歲收三四百萬,報部則僅四萬。
二,竹木稅年收百萬,報部僅三萬。湖廣總督衙門每日用銀七百五十兩,即在此中開支,年耗帑銀二十七萬餘兩。
三,以公家輪船,載運私貨,公然販賣。
四,李瀚章在揚州、蕪湖均設有當鋪。
清朝的規制,凡是督撫被參,視情節輕重作不同的處置。情節較重者,常由京裡特派大員,至少是尚書,且須資格較被參督撫爲深的,前往查辦。爲了防備被參督撫事先湮滅證據,所以明發上諭中只說派某人往某地出差,所謂“某地”絕非被參督撫所管的省份,譬如說派到四川出差,湖北是必經之地,一到武昌,立即傳旨,隨帶司員馬上動手,封庫的封庫,查賬的查賬,來他一個措手不及。
情節輕微,或者有意把案情看得不重,便就近派官階資格較高者查辦或查復。左宗棠奉到的上諭是:“將所奏各節,確切查明,據實具奏。”這是查復,不是查辦,可是左宗棠不理這一套。
十二月十三日到武昌時,李瀚章已經接到李鴻章的通知,知道左宗棠要來查案。須先示意布政使銜候補道楊宗濂告假回籍。此人在咸豐末年,以戶部員外郎在原籍江蘇金壇辦團練。同治元年,江蘇仕紳湊集了十八萬銀子,僱用英國輪船到安慶,接淮軍到上海打長毛時,楊宗濂就是往來奔走接頭的人,以此淵源,與李鴻章的關係很深,李鴻章剿捻軍那兩年,楊宗濂替他管過營務處。以後一直在湖北當道員,李氏兄弟相繼督鄂,楊宗濂由“李二先生”的部屬變爲“李大先生”的部屬,管理漢口“新關”。
“關差”一向是好差使,漢口是長江的第一個大碼頭,收入以竹木稅爲大宗。西南深山中的木材,以湘西辰州爲集散地,紮成“木排”,由沅江入洞庭湖,經岳陽入長江,在漢口交易。左宗棠早就聽湘西的“排客”談過,漢口“新關”收竹木稅的種種弊端,所以一到武昌,就要找楊宗濂。
由於是奉旨查案,所以左宗棠跟李瀚章不作私人的交往,在行轅以一角公文諮湖廣總督衙門,“請飭楊宗濂到案備詢”,而覆文是“該員業已告假回籍,無從傳飭”。
這一下左宗棠大爲光火,用“札子”下給漢黃德道及武昌府,“催令楊宗濂”迅赴江寧問話。一面出奏:“臣前次回湘,路過新關,楊宗濂避而未見,此次又先期告假回籍,是否有規避,雖未可知,而查詢楊宗濂素日聲名平常、性情浮動,則衆論相同,無代其剖白者。”至於經收竹木稅有無弊端,“應俟查取票根底簿,傳楊宗濂到案質詢,方昭覈實。”接着聲明:因爲須赴兩江接任,所以傳楊宗濂到江寧備詢,同時以“貪鄙狡詐”的考語,請旨將楊宗濂“先行革職,聽候查辦”。
此外漢黃德道何維鍵、候補知府李謙,都是李瀚章的私人,左宗棠亦毫不客氣,對何維鍵以“庸軟無能”四字考語,奏請“開缺送部引見”,意思是請慈禧太后親自考查,對李謙則謂之“性善圓通,難期振作”,請旨交湖北巡撫彭祖賢“察看”。
奏摺中還將李瀚章訓了一頓,他說,李瀚章一門,遭逢聖時,功名大顯,親黨交遊,
能自立的亦頗不乏人。不過依附者亦很多,當時隨從立功,身致富貴者,又各有其親友,輾轉依附,久而久之恃勢妄爲,官府處置爲難,不能不作姑息,鄉里受其欺凌,亦惟有敢怒而不敢言。由於“賢者不肯規之以正、懦者畏其忌嫉,謠諑紛興、事端迭起,洵非家門之福。宜以身作則,毋與鄉邦人士爭勢競利,遇事斂抑,免爲怨府。其李鴻章、李瀚章所難盡言者,臣等忝仕疆圻,亦當盡心化誨,俾知以義爲利、如思保世承家,爲報國之本,則李氏親友之福,亦李鴻章、李瀚章一門之福也。”
話說得很不客氣,但左宗棠自以爲對李瀚章多所開脫,幫了他很大的忙。十二月十九日拜發奏摺以後,隨即坐長江輪船,鼓棹東下,到江寧拜印接任。
因爲如此,使得胡雪巖撲了個空。原來左宗棠原先的計劃是,回湖南原籍祭祖掃墓以後,南下由廣東至福建,自廈門坐特派的南洋兵艦到上海,再轉江寧接任。這是爲了一履舊日百戰立功之地,同時還有“南洋大臣”巡海之意。不想一到湘陰,有奉旨查復李瀚章縱容劣員一案,前後耽誤了十一天,不能不走捷徑,在年前趕到江寧接任。
“既然如此,小爺叔你回杭州過年吧。”古應春說,“過了年,我陪小爺叔專程到南京去一趟。”
“也只好這樣子。不過,七姐的病,我實在不放心。”
“不要緊的。人是醒過來了,只要慢慢調養,逐漸會好的。醫生說,中風這種病,全靠調理。將來總歸帶病延年了。”
胡雪巖跟七姑奶奶情如兄妹,看她人雖醒了,卻還不能說話,不過人是認得的,一見雙淚交流,嘴脣翕動,不知多少有苦難言,胡雪巖忍不住也掉眼淚。
“小爺叔,小爺叔,千萬不要如此。”古應春勸道,“這樣子反讓病人心裡難過。”
胡雪巖點點頭,抹掉眼淚,強作歡顏,坐在病榻前向七姑奶奶說道:“七姐,年底下事情太多,我不能不走。你慢慢調養,我記得你的八字上,說你四十四歲有一關,來勢雖兇,兇而不險,過了這一關,壽至七十八。今年年內春,算壬午年,你正好四十四,你這一關應過了,明年秋天,老太太等你來吃壽酒。”
七姑奶奶口不能言,卻聽得懂,只在枕上擺頭,表示會意。
“還有句,七姐,那種荒唐事情,偶爾一回,以後決不會再做了。”
七姑奶奶致疾之由,便是由於氣惱胡雪巖的荒唐,所以這句對她是最好的安慰,居然含着淚笑了。
離了病榻,打點回鄉,當天晚上,古應春爲胡雪巖餞行,只爲七姑奶奶在病中,所以在家由廚娘備了幾味精緻的餚饌,也不邀陪客,只是兩人對酌。
在餐桌上,採運局的司事送來了一封信,是左宗棠自湘陰所發,告訴胡雪巖因爲奉旨赴武昌辦案,原來的行程取消,武昌事畢,徑赴江寧,約胡雪巖燈節以後,在江寧相會。
此外又託胡雪巖查一件事,說是“江蘇司關釐局,及鄂湘皖西爲督銷局,每月均有專撥之餉,其細數如何,乞爲密訪見示。”
胡雪巖看完信,沉吟了好一會說:“我看,左大人對李合肥要動手了。”
“喔,小爺叔看出苗頭來了?”古應春問道,“怎麼樣動手法?”
“這還言之過早。而且動手也要看機會,不過左大人現在已經有這個意思了。”
原來李鴻章的淮軍有好些部隊,駐紮在江蘇,湘淮軍都是子弟兵,先命將,後招募,募兵成營,即以統率將官之名命名,吳長慶所部名“慶字營”,有一營在江蘇,“劉六麻子”劉銘傳雖已挾其宦囊,在合肥原籍構築“大潛山房”,飲酒賦詩,大過儒將的癮,但“銘字營”的番號依舊,不過由李鴻章拿他們一分爲二,一部分由記名提督劉盛休統帶,駐山東張秋一帶,防守運河要口,一部分交福建提督唐定奎率領,駐防江蘇、靖江兩縣,另有銘字先鋒馬隊之營,駐紮江蘇宿遷,主要的任務,亦是防運河沿岸一帶有警,可以迅速赴援。
李鴻章的淮軍中,亦有原爲湘軍的將領,此人名叫郭松林,他的舊部名爲“武毅軍”,有十營爲江防軍,亦駐江陰、靖江境內,有五營爲海防軍,駐紮上海、寶山兩縣境內。
這些部隊,都由江蘇發餉。所謂“司關釐局”,司指藩司,關指海關,釐指厘金,局指捐局、稅局以及淮鹽督銷局。
兩淮出鹽,鹽課收入爲兩江一大財源。但上江安徽、下江江蘇兩省的人吃不完兩淮的鹽,所以淮鹽有指定的銷售地區,稱爲“引局”,分佈在鄂、湘、西、皖四個省份,西非山西而是江西。這四省都有淮鹽督銷局,收入亦歸兩江。
“也不回杭州查,也不叫採運局去辦,我有個極方便的法子。叫老宓寫信到各處問一問,就差不多了。”
胡雪巖口中的“老宓”,名叫宓本常,寧波人。他是阜豐雪記滬莊的檔手,滬莊是阜豐總號,由他分函各地阜豐聯號一查“司關釐局”近幾個月匯款到淮軍後路糧臺的數目,每個月的負擔,大致就可以算出來了,確是個很方便的辦法。
“不過,”古應春說,“既然左大人是要攻李合肥,這件事就要隱密,這樣子做法,會不會有風聲傳出去?”
“有啥風聲傳出去?”胡雪巖說,“譬如,你是南昌阜豐的檔手,我問你江西淮鹽督銷局每個月匯到江寧淮軍後路糧臺的款子有多少,你怎麼會想到這是左大人要查了有作用的?”
“不錯,不錯。我是知道了有這麼件事,纔會顧慮。不知道,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不過,小爺叔,既然各處都是匯到江寧,那又何必費事,只要江寧阜豐查一查,總賬不就出來了?”
“啊!啊!”胡雪巖在自己額頭上拍了一下,“腦筋不靈了!‘脫褲子放屁’,真是多餘的。”
於是第二天在上船之前,胡雪巖就辦好了這件事,只不過寫兩封信,一封是寫給左宗棠,說江蘇各處解交淮軍後路糧臺的款項,似乎除了委託阜豐以外,別無更簡易的通匯之法,所以已發函江寧阜豐開單徑呈轅門,如有缺漏,另再設法查報。此外敘明,準明年燈節以後,到江寧叩謁。一封是寫給江寧阜豐的檔手,照辦其事。
“小爺叔,”古應春問,“開年什麼時候來?”
“總在上燈前後。”
“好!到時候我陪小爺叔一起到南京。”
“我當然巴不得你陪了我去,不過,也要看七姐的情形。”
“那時候一定不要緊了。”古應春又說,“阿七得病,小爺叔回去了不必提。過年了,何必讓老太太記掛。”
胡雪巖不答,沉吟了好一會,嘆口氣說:“我實在沒有想到,七姐爲了我,會這樣子在意。”
古應春欲言又止,考慮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小爺叔,既然你看出來了,我就索性說吧!阿七爲小爺叔擔心,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她常說,樹大招風。小爺叔無心結下的怨家,大概不少。這倒還在其次,這幾年小爺叔用的人,大不如前,有的本事有限,有的品性不好。她說,她還真不知道小爺叔的眼光,爲啥不大靈了。是事情太多太雜,還是精神不濟,照顧不到,或者別有緣故?”
胡雪巖臉一紅,心知道“別有緣故”四字,是古應春說得含蓄,這“緣故”,說來說去總由於狗皮膏藥在作怪。
“七姐爲我好,我曉得。不過,她實在也擔心得稍微過頭了。”胡雪巖又說,“等七姐稍微好一點,你同她說,她說我的毛病,我要仔仔細細想一想,結結實實拿它改掉。”
“小爺叔這麼說,阿七心裡一定寬得多。”古應春欣然答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