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街,豐安坊。
尹家。
天子、皇貴妃駕臨,尹家上下百餘口都迎出門外。
賈薔至門前落了轎,又去接了尹子瑜下了鳳輦,二人上前,攙扶起尹家太夫人來。
賈薔笑道:“老太太,你老如此陣仗,下回朕和子瑜還怎麼回家串門兒?”
又將尹朝和孫氏叫起,道:“今兒就是姑爺陪新娘子回孃家,是家事,一應國禮皆免。”
尹家上下聞言,當真滿面光彩。
尹家太夫人看起來雖又老邁不少,可精神依舊很好,臉上的笑容仍是那般慈愛,她看着賈薔道:“如今聖上龍體貴重,國禮大於天。雖垂青尹家,尹家卻要明白做臣子的本分。不過……”話音一轉,又笑道:“既然皇上覺着興師動衆不合適,那下回老身等就在二門前迎罷。”
孫氏看着女兒歡喜不盡,哪怕她知道尹子瑜在宮裡過的很好,可方纔賈薔一句“新娘子”,仍是讓她開心不已。
都成親兩三載,孩子都生了,還喚之“新娘”,可見寵愛之深。
孫氏忍不住道:“子瑜往後還能常回家看看?”
說罷自己都覺得愚蠢了,想想尹後,別說當皇后、太后,就是當王妃時,三五年也未必能回家一趟。
卻聽賈薔笑道:“自然可以。只要在京裡,得閒想回家擡腳回來就是。都道天家貴重,若是連天倫都不能成全,又算哪門子的貴重?今兒就是子瑜忽然想家了,說要回來看看,朕說好啊,就來了。”
尹家上下大笑,又欣慰不已。
看着帶着薄薄嬌羞的子瑜,尹家太夫人滿意之極。
日子過的到底好不好,眼神瞞不了人的。
一家人重回萱慈堂,賈薔婉拒了尹家太夫人下坐之議,乾脆一家人圍着圓桌並坐,左右也到飯點兒了。
繡衣衛已經前往廚房查驗,稍許就可上飯。
落座後,聽孫氏問子瑜最近忙甚麼,賈薔笑着代答道:“還能忙甚麼?這滿京畿的安濟局,大大小小的藥鋪醫館,還有整個太醫院,都歸子瑜掌管。這還只是京畿地,過半月就是整個北直隸,到明年就是往南。另外,哪裡鬧天花,哪裡是重點接種痘苗的地方,子瑜就要重點關注,調集醫者前往接種痘苗。早早晚晚,普天下的杏林中人,都要歸子瑜分管。”
孫氏大吃一驚,神情都有些慌張起來,看向尹家太夫人道:“子瑜她……子瑜她辦得來麼?這樣大的事……”
尹家太夫人也拿捏不準,看向賈薔道:“皇上,皇貴妃雖然天資聰穎,也擅長杏林之術,可是,畢竟……且她性子喜靜,不好事。讓她擔負起這般大的擔當,恐怕……”
賈薔笑道:“子瑜周身靜韻好清靜不假,但她之靜,非出世之靜,而是入世之靜,這也是極難得極難得之處。出世之靜,便是出家人的靜。六親不認只認佛祖,青燈古卷爲伴,那是泯滅人性的靜,算不得高明。子瑜當初飽受惡疾的折磨,因不忍老太太和岳父、岳母跟着擔憂心焦,所以才練就一副以靜鎮痛的心性。再加上宮裡太后親自教她世道智慧,人情法則,所以她愈發能在繁雜塵世中游刃有餘,得一個靜字。
但這並不是說,子瑜就喜歡一直一個人待着。她也是女孩子,也喜歡和志同道合的人成爲朋友,也喜歡做自己喜歡的事業,譬如以醫術安世濟民。或許這很累,但能施展子瑜一身所學,雖不圖青史留名,卻也能讓她一生活的很充實有意義。
至於過度勞累,卻也不必擔憂。子瑜手下如今多有精兵強將,若是不夠,還能從諸王公名宦之族挑選讀書識字的閨秀。想來她們各家,做夢都想有這個福分。”
尹家太夫人聞言,嘆笑道:“皇上爲娘娘思量的,真真再周到不過。”
尹浩妻子喬氏忽然開口笑道:“皇上,臣妾怎麼聽說,此事是由皇后娘娘和皇貴妃娘娘一起操持……”
話未說盡,尹家太夫人就陡然變了面色,極罕見的厲聲呵斥道:“還不閉嘴!無知蠢見!天下事誰能邁過皇上去?後宮事誰能邁過皇后娘娘去?若沒有皇后娘娘賢德,大力支持幫襯着,憑子瑜一人能擔負得起這樣大的事業?”
喬氏素來得寵,這會兒被當衆呵斥,臉上登時一陣青白,賠笑道:“是我想左了……”
尹家太夫人卻愈發將話說開,道:“甚麼想左了?不過是婦人那點陰私卑賤的小心眼子。見不得子瑜有這樣好的命,嫉妒她的福分!這原沒甚麼,可你不該當着皇上的面如此無禮。=,拿那點小聰明來挑撥現眼!原以爲是個好的,沒想到如此糊塗。罷罷,我尹家也要不起你這樣的孫媳婦,讓小五寫一封休書,送回喬家去!”
喬氏整個人都癱坐在地上,又愧又羞,更驚恐懵然,她的心思,被尹家太夫人說的分毫不差。
其實並沒甚麼真的惡意,就是着實被尹子瑜的幸運人生給刺激的失了理智,只是忍不住紮點小刺。
天下女人,差不離兒都這樣……
但尹家太夫人說的太對了,她那幾句話私下裡說也就罷了,卻不該當着賈薔的面說。
這是在羞辱賈薔的智商……
只是,賈薔還未發作,尹家太夫人已經做到了極致,他還能怎樣……
“老太太,你老若是男兒身,武英殿前兩把交椅,必有你老一席之地。”
笑着說罷,賈薔又道:“算了,難得子瑜回家一趟,就不發作了。不然子瑜往後都不好回家了……再者,還有小五哥的面子。不說此事了,用飯。”
……
神京西城,佈政坊。
呂相府。
原本已經三月未回府的呂嘉,今日卻罕見的回家了。
不過回來後,頭一樁事,就是將其諸子,並投靠依附呂家而活的族親悉數召集在呂家孟義堂。
以最嚴厲的口吻訊問子弟,何人經商,何人有不法事。
他問出來,還有補救餘地,若等繡衣衛查出來,落下誅三族的罪過,他必先凌遲禍首。
還別說,真給他問出了些名堂來。
呂家怎麼不可能沒人經商……
憑藉呂嘉宰輔的身份,憑藉其受賈薔重用的地位,呂家甚至能和德林號搭上關係,搭乘着這艘當世最強大的商團,哪怕吃點湯水,都吃的盆滿鉢滿,肥的流油。
甚至,還不用上稅……
呂嘉得知後驚出一身汗來,嚴令次子將所得悉數上交,再將生意都停頓了。
也容不得其子抗拒,今日一天進去了一個尚書、一個侍郎、一個大理寺卿,京城官場上早就是驚雷陣陣。
隨後呂家一些欺男霸女的犯罪也被爆出,他們自己不說族中其他人也會跟着說,誰也不想成爲誅族的冤死鬼,總之一夜間,呂家少了三成子弟,全被押送順天府。
等肅清內部亂事後,呂嘉回到書房,纔算舒緩了口氣。
長子呂志關上房門進來,看着呂嘉恭敬中帶着一絲不解問道:“父親大人,果真到這個地步?就爲了那麼點小事?”
是的,此事就算放到全天下去問,爲了幾座青樓,使得三名衣紫大員,一名超品伯爵落罪,也絕對是大題小做,乃至刻薄寡恩之論。
至於說甚麼爲民做主……
妓子也算民?
呂嘉緩緩道:“你懂甚麼?皇上乃千年一出的聖皇,你當真的只是爲父吹捧諂媚?你不明白,一個人心裡到底有沒有心懷社稷,心懷黎庶,是裝不出來的。景初、隆安也曾口口聲聲說過黎庶之重,可一旦涉及皇統,任甚麼都要往後排,皇權第一。但當今不同,爲父可以看得出,皇權對皇上而言,就是爲了施展抱負,爲漢家爭奪世間氣運的器具罷。他連皇城都不稀罕,龍椅也就坐了那麼幾天,聖上說是爲底層百姓做主,那就是如此。
其次嘛,的確也有另一層深意……你且說說,有甚麼深意?”
呂志思量稍許道:“今日事發後,兒子就一直在思量,略有心得,請父親大人教誨。”頓了頓,待呂嘉微微頷首後,言道:“皇上的確是古今難見的聖皇,將朝政大權悉數下放。但兒子以爲,天子就是天子。大權可以給你,但誰若將皇上當成泥塑的菩薩,當成傀儡,那纔是找死。今日事,皇上就是想告訴朝臣們,守着天家的規矩,那大權就交給武英殿。不守規矩者,天家隨時可以讓其萬劫不復!恕兒子不恭敬,此次發作,未嘗沒有殺雞儆猴之意。”
呂嘉聞言心情暢快許多,滿意的點頭道:“你這三年來在家閉門讀書,看來還是讀出了些名堂。等明年天子南巡,與西夷諸國酋首會獵南海時,爲父舉薦你同往。不過你仍未看透,皇上警告的,不是爲父等,而是那位……”
說着,他豎起了大拇指。
呂志見之,恍惚了稍許後,面色微變,遲疑道:“是……元輔?不應該啊,元輔都快成了大燕的尚父,諸葛孔明一樣的神仙人物。怎麼會……”
呂嘉冷笑一聲道:“是啊,尚父。可史上敢稱尚父者,又有幾人有好下場?當然,皇上對元輔仍是極尊敬的。但先前在選元輔後繼之人的問題上,林如海和皇上在李肅、劉潮之間就有了分歧。礙於元輔的體面,皇上退了一步。那可是九五至尊,自出山以來,何曾退過半步?更何況還是在元輔這個禮絕百僚的重要位置上。
再加上朝廷上一些官員近乎只認元輔,不知天子。在廣開安濟局一事上,竟以未得元輔之命不敢擅作主張爲由,抗拒宮中之命……嘿,皇上豈能不怒?
志兒,你重回官場後,切記一點。無論甚麼時候,都莫要忘了君父就是君父!伴君如伴虎,誰敢輕忽天子,誰就離死不遠了!”
話音剛落,有老管家進門傳報:“老爺,外面傳信兒進來,皇上和皇貴妃娘娘去尹家了。”
呂嘉聞言眼睛一亮,哈哈笑道:“看到了麼?聖天子雖垂拱而治,但帝王心術,仍是高絕古今!”
……
西苑,天寶樓。
黛玉無奈的看着隨寶釵、寶琴一併前來的薛姨媽還有賈母,輕輕揉捏了下眉心,道:“今日皇上發下雷霆之怒,連大員勳貴都處置了好大一批,我爹爹來說情,還要我來作陪,姨媽自己尋思,皇上怒到了甚麼地步。這會兒你想求情,哪裡是好時機……”
薛姨媽還想開口,寶釵落下臉來,道:“媽何必爲難娘娘?便是娘娘寬仁,念在過往的情分上待媽以親近,媽也該心存敬意纔是。今日皇上帶着皇后、皇貴妃和我一道出宮微服,就聽到哥哥在醉仙樓滿口胡言亂語,說些大逆不道的話。今日大禍,皆由此而起!雖皇上念及往日情分不會治大罪,如今也不過關幾天,讓哥哥好好自省一番。連這點苦都吃不得麼?巴巴的請老太太來見皇后娘娘,便是有幾分人情,也不是這般耗用的!”
薛姨媽聞言臉色一陣青白,正不知該如何開口,就聽黛玉笑道:“快聽聽,快聽聽!咱們寶姐姐這張嘴,真是巴巴的!不看面目,我還以爲是鳳丫頭呢!”
本來因爲寶釵不留情面的一通斥責而滿堂凝重的氣氛,因黛玉這番取笑瞬間變得歡快起來。
姊妹們大笑不止,賈母、薛姨媽也一起樂呵起來。
鳳姐兒忙道:“這如何能比得?咱不過是個小皇妃,寶姑娘可是正經的貴妃!如今手裡掌着十萬織娘,好似十萬天兵天將,威風的很!”
“呸!”
寶釵撐不住,紅着臉反駁啐道:“你們哪個又是省油的燈?”
黛玉擺手笑道:“好了,不說這些了。”又對薛姨媽道:“姨媽果真不需擔心。這普天之下,能讓皇上叫一聲大哥的,着實沒幾個。再者,皇上也沒真生氣,不然醉仙樓時就不會攔着寶丫頭動怒了。皇上是在保護寶丫頭的哥哥……”
薛姨媽聞言一時恍惚,道:“這話是怎麼說的?”
保護人,還保護到死牢去了?
黛玉笑道:“今日大案終究是從寶丫頭兄長口中傳至御前的,按道理來說,是怪不得他的,可外面那些人又如何會講道理?今次之後,必然深恨薛家。所以皇上特意傳旨,拾掇拾掇寶丫頭的哥哥。如此一來,這一節便算略過了。將來再有人以此案尋仇,就不合適了。”
薛姨媽聞言真放下心來,只是不解問道:“若是有人不明白這裡面的門道,還要尋仇欺負人又如何?”
黛玉笑道:“糊塗的人,原走不長遠。”
薛姨媽聞言愈發歡喜,寶釵卻沒好氣白了黛玉一眼,蓋因薛家薛姨媽和薛蟠都是糊塗人。
黛玉俏皮一笑,小聲寬慰道:“不相干,你是明白人就好。”
寶釵皺了皺鼻子,輕聲問道:“他呢?”
黛玉笑道:“陪子瑜姐姐,去尹家了。”
寶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