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承皇考元平世祖皇帝位,入繼大統,獲奉宗廟三十年。即位以來,日慎一日,當重熙累洽之期,不敢存豫大豐亨之見。敬思人主之德,惟在敬天、法祖、勤政、愛民。而此數事者,非知之艱,行之維艱。
前二十年來,朕嚴恭寅畏,弗懈益虔。每遇郊壇大祀,躬親展恪,備極精禋,不以年齒日高,稍自暇豫。永維創業之艱,益切守成之懼。萬幾躬攬,宵忘疲,引對臣僚,批答奏章,從無虛日。各省雨暘豐歉,刻縈懷抱。
凡六巡江浙,相度河工、海塘,軫念民依,如保赤子。普免天下錢糧者五、漕糧者三、積欠者再,間遇水旱偏災,蠲並施,不下億萬萬。惟期藏富小民,治臻上理。”
遺詔至此,皆美諡之言,雖然,稍有自誇之嫌。
宗室諸王,武勳親貴並景初舊臣,也還能接受,然而接下來的內容,卻讓他們炸了鍋:
“而朕御極後十載,本惟敬天助民是務,只緣多病,過求長生,遂致奸人乘機誑惑,禱是日舉,土木歲興,郊廟之祀不親,明講之儀久廢,既違成憲,亦負初心。邇者天啓朕衷,方圖改徹,而據嬰仄疾,補過無由,每思惟增愧恨。”
這句話是甚麼意思呢?
是說太上皇我在位的後十年,本應該以尊敬上天愛護百姓爲己任,只是因爲我常生病,過分的追求長生,於是導致奸邪小人趁機欺騙,結果天天禱告,年年建宮殿,對宗廟的拜祭不夠,禮儀廢弛,不僅違背憲令,也違背了我繼位的初衷。後來上天提醒了我的初衷,我才改過,然而得了疾病,沒法改正過錯,每次想到這裡就倍感羞愧遺憾。
宗室諸王炸鍋,景初舊臣炸鍋!
這還叫遺詔麼?
乾脆叫罪己詔算了!!
再者,甚麼叫“遂致奸人乘機誑惑”,誰是奸人?
老承澤親王李賢跪地,對着梓宮嚎啕大哭罵道:“太上皇哇,太上皇!!您老屍骨未寒,尚未蓋棺入皇陵,就有人往你身上潑髒水哇!”
老順承郡王李貴也跪地哭道:“列祖列宗在上,歷朝歷代,豈有這樣的遺詔?豈有這樣的遺詔哇?子不言父過,更何況還是睜着眼說瞎話,往太上皇身上潑髒水?”
太上皇十四子李含整個人都處於暴怒中,指着隆安帝厲聲吼道:“父皇連大位都傳給你了,父皇剛剛駕崩,你就這樣羞辱他,對你有甚麼好處?對你有甚麼好處?”
李向、李吉二人拼命攔住李含,不讓他衝過去尋隆安帝拼命。
隆安帝冷冷的看了李含一眼後,又對翰林院掌院學士明安沉聲道:“繼續宣讀,太上皇遺詔。”
李含咆哮道:“不準讀!這份遺詔,本王不認,朝廷不認,天下人不認!”
隆安帝淡漠道:“來人,送義平郡王先一步去景陵,爲先皇守陵。”
此言一出,不少人面色驟變。
待看到進來四個龍禁尉,挾着李含離去後,更讓諸人心寒。
也讓他們愈發認識到,這天下,是真的變了……
隆安帝又看了明安一眼,明安繼續宣讀詔書:
“蓋愆成昊端伏,得皇八子李哲仁孝天植,睿智夙成。故上遵祖訓,下順羣情,令其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遇毀傷,朕心安矣。
喪禮依舊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釋服,祭用素饈,毋禁民間音樂嫁娶。宗室親、郡王,藩屏爲重,不可擅離。各處總督鎮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可擅去職守,聞喪之日,各止於本處朝夕哭臨,三日進香差官代行。衛所府州縣並土官俱免進香。郊社等禮及朕祔葬祀享,各稽祖宗舊典,斟酌改正。
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諸臣,存者召用,歿者恤錄,見監者即先釋放復職。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刑章,齋蘸工作採買等項不經勞民之事悉皆停止。於戲!子以繼志述事並善爲孝,臣以將順匡救兩盡爲忠。尚體至懷,用欽未命,詔告天下,鹹使聞之。”
後半份詔書,讓景初舊臣紛紛不安起來。
旁的也則罷了,與歷代駕崩之君的遺詔大同小異,唯獨“建言得罪諸臣,存者召用,歿者恤錄,見監者即先釋放復職”,這句話,豈不是赤果果的爲韓彬等人歸來打伏筆?
這些人回來,還有此地諸官員的活路?
等翰林院掌院學士明安誦讀完遺詔後,隆安帝看着諸王公大臣,緩緩沉聲道:“朕知道,有那麼一起子小人,在背後總是詆譭朕,說朕要開啓新政,勢必要清算景初舊臣,啓用新臣。朕今日就當着先皇棺寢,告訴你們,此爲一派胡言!!
荊朝雲,先皇愛臣,領班軍機大學士,算不算最大的景初舊臣?可他清廉勤政,德行昭彰,朝野內外誰不敬服?此等大臣,國之柱樑,非昏庸之君,誰會清算?還有趙國公姜老公爺,公忠體國,德高望重,雖九旬高齡,屢屢上書自請致仕,可朕如何捨得?此等鼎社稷安平之柱臣,朕會清算?
唯有那起子藏污納垢,心懷鬼胎,做了虧心事的奸臣小人,纔會在背後煽風點火!
刻意的分隔朝廷百官,說甚麼景初舊臣,新政新黨!
朕問問你們,林如海算不算景初舊臣,他不是景初年間做的官?韓彬難道不是太上皇的臣子?
從今往後,再敢妄自挑撥朝臣關係,離間百官同殿爲臣之情者,皆以重罪論處!”
賈薔在角落裡看的,心裡一萬個佩服。
甚麼叫做帝王之術?莫過如此。
一開口就立於極高之境,不敗之地。
再將荊朝雲和趙鐸拉出來,安撫住一文一武兩大巨頭,朝臣自然也就安穩下來了。
至於那些宗室宗親……
大燕的宗室,也只有當皇子王爺時,纔是最金貴的時候,無人敢惹。
過了這個時間段,着實不值幾個錢。
所以,別看宗室諸王亂哄哄的,可將太上皇、皇太后愛子,義平郡王李含拿下,送去景陵守陵後,宗室內再敢鬧事的就沒幾個了。
連皇上親弟,太后親子都能如此發作,更何況其他人?
而當姜鐸和荊朝雲拜下謝恩時,三品以上的文武大員,武勳親貴們,也都老實了。
再鬧下去,掃的便是這兩位文武巨頭的臉面。
當然,無論是宗室還是元平功臣還是景初舊臣,都不會真的以爲隆安帝說的是真心話。
政治上,誰會如此幼稚?
但至少,假大空往往意味着絕對正確,在今時今日今地,無人再敢掀起風浪!
近乎罪己詔的太上皇遺詔,也就順理成章的頒佈了下去,也將通傳天下!
去年,太上皇借賈薔在醉仙樓的那番話,掀起的滔天巨浪和莫大風波,今日,隆安帝在太上皇的梓宮前,當着太上皇的面,徹底反正!!
……
酉初,天色將暮。
賈薔第三次哭靈磕頭罷,又去了戶部衙門,將忙了一整天,眼見身子要頂不住的林如海接上,送回了佈政坊林家。
忠林堂上,林如海服下了梅姨娘精心熬製的藥膳後,蠟黃的面色總算舒緩過來些。
即便如此,仍有些咳嗽。
梅姨娘見之,一萬分擔憂道:“國喪要進行一個月,老爺這個身子骨,哪裡吃得消?”
一旁賈薔道:“皇上開恩,先生明兒就不必去了,等出殯那一天再露個面就是。先生的舉孝,由我代替。”
梅姨娘聞言,驚喜萬分道:“這可是天大的皇恩吶!”
林如海淡淡笑了笑,道:“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罷。”
忽又想起來,問賈薔道:“你師妹呢?”
賈薔乾笑了聲,道:“這會子,應該從船上回來了,在桃園那邊泡溫湯呢。”
“喲!”
梅姨娘失聲笑道:“怎還洗上溫湯了?”
賈薔將桃園來歷簡單說了遍,最後對林如海道:“昨兒得了急信後,起初並不知道是太上皇駕崩,所以爲了以防萬一,就先送了林妹妹和其她家人上了船,然後回城來看看。若是太上皇駕崩,那別的都好說,打發人再讓她們下船回來就是。若是……另一種可能,那弟子就接上先生和姨娘,趁早出城,坐船南下,遠走高飛。”
林如海都不知道,賈薔還有這種騷操作,一時都不知該說甚麼纔好。
梅姨娘則好奇道:“薔哥兒不是號稱太上皇良臣麼?怎還會……”
賈薔搖頭道:“那個名號,也只能對付一些小嘍囉,搪塞一些大人物,動起真格來,實在沒半點底氣。我和先生得罪的人太多,一旦是另外一種可能,那麼我和先生必是下場堪憂。儘管發生另一種情況的可能性極小,但涉及到先生、姨娘和師妹的性命,我大意不得絲毫。先生曾教誨過我,女人和孩子可以犯錯,但男人不行。”
梅姨娘聞言“喲”了聲,對林如海驚歎笑道:“可見是名師出高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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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搖頭笑了笑後,對梅姨娘道:“果真有不忍言之事發生,我也不會走,怎能辜負皇恩……罷了,你去給薔兒準備些吃的罷。”
梅姨娘知道林如海必是有大事與賈薔說,會意後端起林如海用罷的藥膳碗,出門離去了。
等梅姨娘走後,林如海看着賈薔,嘆息一聲道:“可惜了,那艘船以後都不能用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賈薔聞言,面色微變,遲疑稍許,道:“先生的意思是,那艘船會被宮裡察覺去……”
林如海點點頭道:“天下豈有不透風的牆?太上皇在時,你留下這樣一艘船,皇上知道了未必會在意。可如今皇上唯我獨尊,你卻留下一條隨時跑路的船,你讓皇上怎麼想?”
賈薔聞言,緩緩點了點頭,道:“也不怕,我會另想法子。”
林如海笑了笑,道:“其實大可不必,從今往後,當再無性命之憂。你今日做的極好,不只是因爲你除了魏昕,你不除他,他也活不了。皇上那邊,早有準備。我是說,你出口幫恪和郡王解圍一事,也算是還了一份大人情。另外就是,推辭步軍統領大都統一職。有些東西,看着好,卻摸不得。驟得大權,卻毫無根基可言,此爲種禍之本。戒得此貪心,薔兒將來必成大器。”
賈薔謙遜了兩句後,目光奕奕的看向林如海笑問道:“先生,如今也算是改天換日了,自此往後,是否海闊天空?”
林如海先是笑了笑,不過,終究還是正色告誡道:“大意不得,太上皇雖賓天了,可皇太后還在,這還只是宮裡。宮外,少了太上皇的震懾,雖大部分人都會更規矩,卻難免不保,有些人會鋌而走險,愈發肆無忌憚!”
賈薔聞言面色也凝重起來,道:“這點弟子明白,不會輕狂了去。只是想着,從今往後,理當對錯分明纔是。對了先生,皇上果真願意放過荊朝雲?此人絕對當得起權臣二字啊!他若是不除,景初舊臣就清掃不乾淨。”
林如海聞言卻是笑了笑,道:“薔兒,你雖聰慧過人,但許多事,你還未經歷過,也就未必明白。你且慢慢看罷,看看甚麼叫做帝王手段!
有的時候,活着,比死去更難。
有的時候,在位,比去位,更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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