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九省檢點王子騰駐紮在此。
大玄地方的文武,最高基本便是正二品銜,例如總督、節度使、鎮關總兵等。
像王子騰這種超過二品的特殊官職,通常都掛着欽差的名頭。
本來也是,王子騰的職責便是巡查、節制北邊九省,包括西北邊軍在內的數十萬大軍……
權力如此之大,也不可能作爲常備武官,只能作欽差。·
欽差的權力,皇帝隨時可以收回。
王子騰在太原府已經待了數個月了。
這是皇帝的命令,他只能遵從。
他最開始自然不知道景泰帝的完全用意,只是憑藉他數十年宦海沉浮的經驗,知道景泰帝此舉必有深意,所以一直等候景泰帝接下來的旨意。
但是,他沒有接到景泰帝的第二條命令,反而接到朝廷傳來的讓他起兵回京勤王的消息。
河間王謀反,謀害了皇帝,軟禁了太上皇……
他自然是不大信的。
果然,還沒等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探子回來,便又收到另一方“朝廷”的命令,令他原地待命,不許妄動。
這種局面自然令他一時心中難安,但是經多方打探,他還是選擇靜觀其變。
誰都知道他是景泰帝一手提拔起來的。
若是景泰帝真的死了,沒有靠山的他,隨便一動,或許都是天大的罪過。
不動,則再如何也沒有多大的罪。
然後的每一天,他幾乎都會收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直到最近幾日,消息才逐漸穩固可靠。
從中固然有一些令他十分吃驚的消息,但是最重要的還是可以確定,京城的大事結束了。
只是京城的事固然有了個結局,他自己卻越發不安起來。
因爲不論怎麼看,景泰帝都已經死了。
而景泰帝賦予他的職權又是如此之重,後來者,是否還可以容得下他?
這是一個大問題。
欽差行轅之內ꓹ 王子騰召集了數位心腹及謀士,商討對策。
因爲消息的不完全確定原因ꓹ 衆說紛紜,誰也沒有一個確定有效的行事辦法。
甚至有人提議他轉程回京,以免因爲遠離京師而成爲政治的犧牲品。
但是很快被人給否定。
王子騰是奉皇命巡視邊軍ꓹ 改革軍制,重任在身ꓹ 豈能中途無命而反?
若是如此,只怕立馬就會被人冠上一個心懷叵測的罪名。
王子騰也覺得此法不可採取ꓹ 遂拒絕。
一番商議之後ꓹ 並無太多實質性的良策,王子騰也只能讓散。
他的心腹謀士之一,名喚杜愷之的卻悄然留下,等人盡散之後,方道:“大人,屬下倒是有些小道消息,或許能解大人之難。”
王子騰會意ꓹ 領他至書房。
“吾聽聞京中傳言,太上皇有意培養新晉的靖王爺繼承大寶……”
王子騰一聽這話ꓹ 心頭一震ꓹ 隨即搖頭道:“雖然太上皇找回多年前義忠王爺的遺孤是一件震動朝野的喜事ꓹ 但是ꓹ 若說太上皇有意立其爲儲君,只怕太過牽強。”
王子騰自然有理由驚異ꓹ 誰也不知道ꓹ 當他知道那個天資聰穎ꓹ 才情過人的外甥竟是太上皇的皇孫之時是什麼心情。
當年那小子的滿月宴他可是親自去了的!
若說他是太上皇的皇孫,那麼月籮(王夫人)的兒子ꓹ 他的嫡親外甥哪兒去了?但是他也和其他人一樣,回思以前太上皇對賈寶玉的態度,再加上聖旨已下,已經成爲事實的東西,也沒有過於去糾結,反正,對他來說那不會是一件壞事。
但是要說太上皇要將江山託付給賈寶玉,他還是覺得太輕率。
杜愷之笑道:“我知道大人的意思,第一,就算二皇子謀逆已經身死,但是陛下尚且還有一子。
其二,就算太上皇不願意再立陛下之後,也還有忠順王爺一脈。
其三,雖然看起來太上皇似乎已經確定了之前的靖遠伯便是當年義忠王爺的嫡子,但是,將之封爲靖王便已經是足夠的慈愛眷顧了。
靖王爺畢竟在民間長了十多年,若是立他爲君,只怕天下臣民不服。”
王子騰點頭,杜愷之所言,與他想的大致不差。
事實便是如此,先不說太上皇還有別的選擇,就說賈寶玉畢竟並非生長在皇家,那他血脈的事,誰能確保萬無一失?封爲王爺,準其富貴尊榮一生便足以,冊立爲天子,天下人只怕難以信服。
誰知杜愷之卻笑道:“三點之中,吾認爲,第一點,可以去掉,大人以爲然否?”
王子騰沉默了一下,勉強點頭。
不用虛言,以王子騰的位置,他對於兩代皇帝之間的緊張局勢比別人更加清楚。
所以,從他之前得到的消息來看,他知道,今次京城之變,絕非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是二皇子一手策劃。
景泰帝意欲逼宮,卻被太上皇鎮壓,這纔是真相。
至於二皇子爲什麼要緊接着謀反,他不確定,但是,有一定的猜測。
當初景泰帝的大內監臨死前的那句話,他可是知道的。
所以,杜愷之說四皇子沒有機會,也有道理。
杜愷之繼續道:“忠順王爺一向不爲太上皇所喜,便是到了如今,也只有區區郡王之位。
至於原因,實在是太多,相信大人也悉知,就不用屬下一一列舉了。
加上忠順王爺素喜男風,或許已致生育艱難,如今其已過天命,卻膝下只有二女一子。
先不說小王子品性如何,只這般狀況,將來未必沒有血脈斷絕之嫌,所以,吾認爲單憑這一條,太上皇也不會考慮忠順王爺。
當然,畢竟是太上皇唯一親子,也不可完全排除忠順王爺的資格,吾權且分與其三成之機,大人認同否?”
王子騰想了想,還是點點頭。
皇帝新死,誰爲新君就是天下頭一等的大事,所以集思廣益很重要。
“就算太上皇不願意立忠順王爺一脈,還有宗室諸龍子龍孫可以選擇。”
王子騰道。
杜愷之笑道:“大人說的對,但是自古以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謂之家天下。
宗室中人,雖然可說是一脈,到底算不得至親。
以太上皇之驕傲,若非別無選擇,絕對不會選擇這一條路。
大人莫非忘了當年義忠王府慘案了麼……”
王子騰心頭又是一震,他自然沒有忘記當年那樁大案,當時太上皇震怒,下旨邊軍入境,地毯式圍剿三月,生生將當時的天下第一邪教白蓮教,拆碎揉爛,以致於徹底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但是卻有很多人知道,當時的白蓮教,不過是做了景泰帝手中的一把刀而已。
就算是那樣,太上皇還是沒有動景泰帝。
甚至第二年,就直接傳位給景泰帝了。
就因爲景泰帝是他的順位繼承人,且權謀機變足夠,歷練足夠,子嗣也健全……
或許要是太上皇沒有那麼長壽,景泰帝會是一個好皇帝也說不定。
“大人……?”
王子騰回神,“你繼續說。”
杜愷之笑笑,道:“太上皇文治武功,古今帝王之中也算少見,若是在其之後,帝位卻傳至偏脈當中,太上皇如何甘心,後世提及,怕也會有所遺憾。
所以,吾認爲,太上皇選擇走這一條路的可能性也不高。
再看咱們這位靖王殿下……
呵呵呵,天資、性情便不用說了,就說太上皇待其之誠心,整個宗室所有子弟,無人能出其右。此其一。
另外,雖然當年義忠王爺有過逼宮之舉,但是其已死十數年,加之還有整個王府數百性命做抵,太上皇心中只怕早已無恨,只有憾。
而靖王殿下這一出,恰好能夠填補這一點,這也能與太上皇待靖王之誠相契合。
最重要的是,大人或許還不知道,如今京城內外諸事的主事者,正是靖王爺,連領兵攻打謀反的二皇子,也是靖王爺親自出的手,大人還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麼嗎?”
“當真?”
畢竟相隔着數百里,王子騰還真不清楚這一點。
杜愷之鄭重的點頭。
見王子騰陷入思索,他繼續道:“所以,若是以把握來分,吾就算賦予宗室諸王孫三成之機,加上忠順王爺三成,那麼餘下的四成,也當盡歸靖王爺所有!”
四成……
似乎也並不多。
王子騰心中下意識的想道。
“大人!”
杜愷之忽然拜喝道:“自古以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以靖王爺以前與大人的情分,若是他日靖王爺能夠登臨大統,對大人來說,是多麼好的機會?!
古人一將功成萬骨枯尚且不惜,如今近乎一半的機會擺在大人的面前,難道大人還不敢賭一把?
成,不但能保住大人現在的權勢富貴,將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也是尋常。
敗,也不過爾爾。
這可是天賜予大人的良機了,大人應當珍視之。”
杜愷之越說越激動,似乎他說的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偉大事業一般。
王子騰長呼一口氣,看着他,拱手道:“先生所言我已盡知,請先生容我細思。”
見王子騰如此反應,杜愷之顯然不太滿意的,但是該說的話他也說的差不多了,就差直接讓王子騰馬上向靖王投誠,裡應外合,共謀大業了!
再言兩句讓王子騰珍視機會的話,他也告辭離去。
王子騰沒有送他,而是獨自坐在太師椅上沉思,良久,他拿過案上的筆,向京中寫了數封信……
……
京城到鐵網山原本只需要大半日的馬程。
但是因爲有着景泰帝的靈柩,加上太上皇身子不順,三軍只能緩慢前行。
偏生天公不作美,返程的當夜,淅瀝瀝下起了雨來,到了後半夜竟成了勢,不但又耽誤了半日的行程,且大雨沖毀了道路,爲了避免太上皇等人的龍輦以及景泰帝的靈柩顛簸,三軍只能走走停停,將道路完全填平之後再走……
軍帳之內,賈寶玉看着陳也俊、衛若蘭笑道:“陳兄、衛兄此番籌集糧草,勞苦功高,等回京之後,我會如實報奏朝廷,論功行賞。”
“王爺言重了,都是王爺看重,給我們這樣歷練的機會,不敢言功。”
兩人原本都是京中的公子哥,此番真正辦了一件正事之後,感覺氣質都有了明顯的變化。
稚嫩少了些,穩重多了點。
☢тт κan ☢¢ ○
擺擺手讓他二人坐下,道:“京中因爲齊王作亂,你們二人家中也有一些變故,想來你們也聽說了。”
兩人點頭。
他們早就收到家裡的消息,不過因爲並沒有直系血親有傷亡的情況,所以並沒有趕回去,而是堅持把賈寶玉安排的事情做好,做完。
說起這個話題,他們自然很容易想到馮家的慘事,陳也俊經不住問道:“敢問靖王,不知道馮大哥現在如何了?”
衛若蘭悄悄拉了他一下,陳也俊卻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賈寶玉看見,也沒什麼表示,只道:“馮大哥家人被害,心情不好,你們二人回京之後,還需要對他多多勸導纔是。”
陳、衛二人趕忙應是。
閒話幾句,便欲讓他二人離去。
衛若蘭卻對陳也俊道:“你先去外面等我,我還有點事與王爺彙報……”
陳也俊眼露納罕之色,卻沒有說什麼,點點頭告辭退下。
然後衛若蘭上前,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交到茗煙的手中,並對賈寶玉道:“這是我父親派人給我的,叫我一定要親自交到王爺的手中。”
茗煙知道重要,趕忙將信遞給賈寶玉。
信封是空白的,上面什麼字也沒有。賈寶玉似乎想到什麼,默然拆開,細細看了起來。
片刻之後,他將信放下,問:“衛將軍可還有別的什麼說的?”
“沒有,父親只給了我這封信。”
賈寶玉點頭,道:“等會兒你們將手中的事交接完,便直接回京去,先瞧瞧家中的情況也好安心些。”
衛若蘭心頭有些疑惑,但是看賈寶玉別無吩咐,也只能拱手告退。
等他離開,賈寶玉面色才冷冽下來。
衛立琁送的信中,說的兩件事,卻都是關於忠順王的。
眼下這種情況,顯然令這位一直躲在景泰帝咯吱窩底下的窩囊王爺坐不住了……
剛剛生出輕視,賈寶玉立馬正了正心態。
任何時候,輕敵都是最愚蠢的思維。
忠順王雖然看起來有些廢物點心,但是,作爲太上皇表面上唯一活着的兒子,或許,這就是他的聰明之處也說不定。
不過他也並不太擔心,他早就想好了今後如何自處,不會被其牽着鼻子走。
在一個英名的皇帝手底下,多做實事,少搞小動作,纔是聰明之舉。
衛立琁的信中有他針對忠順王提的應對措施,也都是很穩妥不冒進的,所以他不給回信,便是默許的意思。
隨手將信箋擱入火盆之中,賈寶玉起身,往太上皇得行宮而去。
太上皇如今等閒是不見外臣的,但是他卻每日至少能見到太上皇兩次……
這個時候,聖眷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