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大觀園瀟湘館內,黛玉不由自主的放下手中捧着的一卷書,目光看向窗外。
廊檐上的雨水匯聚成滴,打落在階下的芭蕉葉上,發出“嘀”“嗒”的聲響。
雨後的秋色雖然十分迷人,但也伴隨着陣陣淒寒,使得黛玉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身子。
一邊的紫鵑瞧見,便走過去將叉杆取下,輕輕將窗戶閉了。
目中失去景色,黛玉兩彎細淡的眉頭微微往下一沉,目光上揚,瞅着眼中的這位不速之客。
“姑娘每年這個季節都要犯病的,怎麼經得住這樣吹冷風呢。”
紫鵑笑着勸慰道。
黛玉眉頭皺的更深,連嘴兒也不由的癟起,顯示出她內心的不愉快。
但是她卻還是沒開口說話,將頭別過。
紫鵑深知黛玉的性情,也不過於去打擾她,正準備收拾東西出去給黛玉留出安靜的氛圍,不想回頭就看見探春走進來。
紫鵑忙上前道:“三姑娘怎麼來了……”
榻上的黛玉聞言,回頭瞄了一眼,見不是紫鵑故意逗她,想了想,還是坐起身來。
探春與紫鵑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後便問道:“林姐姐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姑娘就是覺得無聊了,三姑娘來了正好,陪我們姑娘說說話,或許她就好了。”
紫鵑笑着給探春倒了一盞熱茶,然後離去了。
探春也不坐旁邊,直接到黛玉的炕邊坐下,笑道:“你的丫頭得罪你了?”
黛玉知道探春是在打趣她,也不接茬,只道:“你來做什麼?”
“這雨好容易停了,一個人在屋裡悶得慌便各處走走。”
探春說着,又感慨道:“這兩三日二哥哥不在家,偏生又下雨,大家越性懶得動彈ꓹ 一個個都躲在屋裡不出門。
別人倒罷了,連雲丫頭這次也像是變了性子似的。
以前哪回到了這邊不是東跑西逛的ꓹ 偏偏這一回她也老實,天天窩在蘅蕪苑,陪着寶姐姐煮茶論道……”
湘雲只來的當晚在瀟湘館住了一夜ꓹ 第二日跑去蘅蕪苑玩就再沒有回來。
黛玉心中本來就爲這個事心中不甚得意,聽見探春這麼一說ꓹ 更是存了意。
但是卻也不好表現出什麼來,於是便偏頭道:“偏你精神好。”
探春似看出些黛玉的心思ꓹ 也不在意ꓹ 反而湊近黛玉,笑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方纔我去府裡,聽璉二嫂子屋裡的人說,二哥哥身邊的人回來報信,預估他下午的時候就回來了……”
黛玉眼睛頓時一亮,情不自禁的回頭向探春投去質詢的目光。
但是入目處盡是探春的俏皮戲謔之色ꓹ 她臉上一紅,一扭身道:“誰讓你說這個了ꓹ 他回不回來關我什麼事……”
探春愈笑ꓹ 竟拉住黛玉的手道:“真的不關你的事?好嫂子?”
“可惡的三丫頭ꓹ 我打你!”
黛玉羞臊之下ꓹ 抽出手就要去打探春。
探春笑着躲開。
黛玉瞪着她,忽然眼睛一酸ꓹ 鬆開手ꓹ 低下頭來。
探春本爲逗她開心ꓹ 見此倒有些惴惴。
她走上去,搭在黛玉的錦緞小被上ꓹ 關切的道:“林姐姐,你怎麼了,我只是和你玩笑,你又何必多心呢?”
黛玉見她說的真切,知道她是誤會她生氣了。
又知道她素日的爲人是好的,又爲戒她下次,因此瞅着她,倒把心裡話說出來:“我知道你是說的玩笑話,只是我又怎麼算得你的嫂子?那葉家小姐,皇后的親侄女兒,那纔是你的嫂子呢!
你卻老喜歡拿這話來刺我,豈不叫我心裡難堪?
況且我又知道你心裡並不存惡意的,也不能生你的氣,又叫我心裡,如何不難受?”
探春一聽,方知道自己的過失。
黛玉自來心高氣傲,與二哥哥情投意合卻被別人插了一腳,將來也自矮人一籌,這是她心中的一道傷疤,自己每拿她打趣一次,豈非有撕她傷口之嫌?
又聽黛玉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是知道你的,你現在這般叫我、親近我自無什麼,將來人家入門,撐着門戶,你若是再這般,豈不叫她疑我?所以,以後你便別這般說了罷。”
探春深嘆一聲,道:“林姐姐這般說,實則是輕看了二哥哥對你的好了。
當初的事情,我冷眼看在眼裡,二哥哥心中,實則只有林姐姐你一個人的,若非身不由己,二哥哥又豈會忍心委屈了姐姐?
況且,就算那葉家姑娘身份再高貴,往後嫁給二哥哥,也自當以二哥哥爲尊,你與我又何用瞧她眼色行事?
我心裡是早就將林姐姐當做嫂子看待的,我且把話說下,不說現在,便是將來她進門了,我也首先認你是我嫂子。
她若是容得下,方證明她是個好的,我也真心敬她,若是她容不下,我也不怕她,更不允許她以勢欺人欺負你!”
探春這番話說的認真,若是被大人們聽了去,必是要受教訓的,因爲不尊禮法。
但是黛玉聽來,卻是心中有些感動。
不過她素性是個愛藏心事的人,方纔那般傾訴也只是爲了不讓探春以後再那般叫她。
爲了掩飾心意,她道:“也就是你一個人這麼想而已,我又算得了什麼,那日晚上你也瞧見了,那尤家大嫂子的兩個妹子,哪一個不比我生的好看標緻?還有以前瞧見過的……”
話未盡,方察覺其中的不妥之處,連忙住了口。
探春先是一愣,隨即瞧着她,竟笑了起來。
“我道你這兩日怎麼心事重重的樣子,原來竟是想這個。”
探春滿臉好笑的看着有些急了的黛玉,不管不顧的繼續笑道:“不過你剛纔的話實在是太失偏頗,也就拿來哄騙別人,實則你自己心中也不信的。
尤大嫂子的兩個妹子好看是好看,但是要是林姐姐肯自降身份與她們相比,她們的姿色卻也算不得什麼了,咯咯咯,誰不知道,你是咱們二哥哥眼睛裡的天仙,往常你稍微一點不高興,咱們那二哥哥就像是火燒眉毛了一樣,哪一回不巴巴兒的趕過來討好巴結你?
由此可見,不說旁人比不過你,就算真的比得上,在咱那二哥哥的眼裡,也是難以足你萬一了。”
探春一邊說一邊笑,勢要將黛玉的矯情全部擊散。
黛玉惱了,紅着臉喝道:“三丫頭,你休得胡言亂語,胡攪蠻纏……”
探春仍舊笑。
她算是明白了,黛玉原來是在吃醋!
也是呢,那晚尤家兩個妹子齊齊盛裝過來,着實是把她們給驚豔了一把。
後來二哥哥又把李姑娘也叫了過來,還讓她坐在旁邊,怕是林姐姐看在眼裡,心裡不高興了,呵呵呵。
“我懶得理你!”
黛玉惱羞成怒,翻身進裡面去,背對着可惡的探春。
她卻不知道,就在她翻身過後,探春臉上的笑意就淡了,對方盯着她的背影,眼中,是一股難以言明的情緒。
片刻,探春收起心神,再次回到黛玉身邊,拉了拉她的肩膀,輕嘆道:“我們從小一處長大,你和我年紀相仿,你的心思我大概是懂的。
但是,二哥哥的爲人你應該是知道的,他心中待你如何或許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又何必無端的去想那些呢?
說句不該我說的話,那些人……你只管把那些人當做二哥哥屋裡的丫鬟便是了,難道,你連襲人和香菱她們也容不得了?”
黛玉心下納罕,卻不由紅着臉反駁:“你胡說什麼,我何時容不得了,你……算了,不和你說了,你去吧,我要睡覺了!”
心中後悔與探春說這麼多,倒勾出她這些話來。
探春自覺今日的黛玉比往日更親切,竟生了幾分親近之心,聽她趕人,不但不走,反而悄然把外面的衣裳除了,順勢坐到炕上,笑道:“我纔來一會兒你就趕我走,外面怪冷的呢,不如我和林姐姐你一起躺會兒好了……”
說話間,探春已經蹬掉了鞋子,鑽到黛玉不大的被子裡面。
黛玉初時還不大情願,但是探春根本不理會她反對的小動作,倒也拿她無法。
默默把被子分給她一點,便躺着不動了。
紫鵑進來,瞧見這一幕,心下暗自高興黛玉和探春相處愉快,也不想打擾她們姐妹說悄悄話,便從裡頭拿了一牀被子來給她們罩上,然後掩了房門出去了。
探春或許是走了半日真有些乏了,躺下之後說了沒一會話,竟真有了睡意。
黛玉卻精神倍佳。
她還是有些不習慣。
近兩年,除了湘雲那個糊塗調皮蛋,她已經很少和別的姐妹們躺一處睡覺了。
或許是湘雲的性格像個小孩子,她對她沒什麼戒備心的原因。
因爲不想擾了探春的睡意,她也不好動,便就那麼靜靜的陪她躺着,腦子裡胡亂想着一些事。
也不知多久,忽覺旁邊的探春有異動,偏頭瞧了瞧,探春似乎是已經陷入深層次睡眠以致於竟有些囈語之態。
心頭暗暗一笑:原來探春睡着也和湘雲一樣是個小孩子模樣。
把被她打散的被子掖了掖,黛玉正要躺回去,卻聽探春夢中呢喃自語:
“嚶嗯~二哥哥……林姐姐,好羨慕你的……”
黛玉細細的瞅着她,探春卻已經又陷入安靜的沉睡。
半晌,黛玉躺回自己的位置。
一種四面皆敵的感覺涌上黛玉的心頭。
她更睡不着了。
……
……
城門外,忠順王率領一衆宗室,越過文武官員,恭迎太上皇回京。
賈寶玉騎在馬上,遠遠瞧見,並不阻攔,反而揮手示意禁軍將士讓開一條路,使得他可以直面太上皇的龍輦。
“兒臣率宗室子弟,恭迎父皇回京……”
隨着忠順王的聲音,太監將龍輦上的珠簾掀開,露出太上皇的面容。
太上皇先瞧了一眼停下來的隊伍,再看了看跪在面前的忠順王,以及十步之外那些宗室的生面孔們……
確實是生面孔呢,因爲宗室有身份的,大多都隨着他上了秋獵場。
剩下的這些,要麼是輩分低,要麼是身份低,他自然難以見過。
“起來吧。”
“謝父皇。”
忠順王起來,正要說什麼話,便聽太上皇道:“有什麼話,等回去再說,退下吧。”
“呃,是,兒臣告退。”
珠簾放下,隊伍再次起行。
忠順王又到太后的鳳輦前也打了一個照面,然後便直接騎馬來到前面,併到賈寶玉身邊,笑道:“哈哈哈,當初第一次在太上皇的宴會上看見你,本王就看出你小子非同凡響,沒想到,你竟然是我那好三哥哥的兒子,真是萬萬沒想到啊,哈哈哈,好小子!”
聽他那豪爽的聲音,再瞧他燦爛的笑容,若非騎在馬上,他肯定會使勁拍拍賈寶玉的肩膀,以表示他內心的喜悅。
賈寶玉也是笑道:“九王叔謬讚了,小侄先時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對九王叔多有怠慢之處,還請九王叔不要放在心上纔是。”
“哈哈哈,好侄兒你說的哪裡的話,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的,從今以後,你我叔侄二人齊心協力,一同服侍太上皇,替他老人家分憂解難。
不過九叔沒啥大本事,你可不要存心藏拙,故意看九叔的笑話啊……”
呵呵,來了。
賈寶玉心頭一笑。
之前他在京城的時候,或許是因爲他剛剛被二皇子軟禁感覺沒臉面,也或許是他怕賈寶玉對他如何,所以他沒有來找他。
現在太上皇回京了,賈寶玉再沒有大權獨攬的道理,這是來要權來了。
也不是要,或許就是打一聲招呼……
不管心頭如何想,賈寶玉面上仿若沒有聽出他的意思,仍舊笑道:“九王叔說的哪裡話,您是長輩,但有差遣,侄兒自當遵命纔是,哪裡有藏拙的道理。”
“哈哈哈,好好好,果然沒有看錯你!”
忠順王說着,湊近賈寶玉,低聲道:“既然你叫我一聲九王叔,我也告訴你一聲,到了京城之後你可得小心一些纔是……”
“哦?請九王叔示下。”
忠順王看了看周圍,似乎害怕別人聽見:“雖然知道你還活着,九叔是很高興的,相信太上皇他老人家也很高興,但是……”
忠順王是個身材發福的中年男人,體重估計很高,他偏過來說話,馬兒似乎吃不住力,竟有些跑偏。
賈寶玉便給他抓住馬繮繩,防止他摔倒。
“我跟你說,你不在這幾日,京城裡可是傳了不少謠言……”
“什麼謠言?”
“唉,左右都是一些不明事理的人傳的,本來也不想告訴你,只是怕你吃虧,所以還是給你說了吧。
因爲我那好三哥都已經死了十多年了,你也落入民間十多年,如今突然迴歸宗室,好些人便不大相信你的真實身份……
加上你可能不知道,當年你們府上被邪教刺殺,後來刑部和大理寺查證的結果是無一人生還……這樣說你明白吧?”
賈寶玉恍然道:“我明白了,九王叔的意思是宗室的人都懷疑我不是我爹的兒子?”
“也不單單是宗室,那些朝廷大臣也多有如此想法的人……”
“可是,可是皇爺爺說我是我爹的兒子啊,不行,這個問題太嚴重了,九王叔,你陪我一起去問問太上皇吧,一定要將這個問題搞清楚,不然我晚上肯定睡不着覺了。”
賈寶玉說着,拉着忠順王就要掉頭的樣子。
“額,那個……”
忠順王沒想到賈寶玉這麼沉不住氣,他道:“那個,爲了這樣的小事去打擾太上皇不好的,太上皇他老人家還病着呢。
你放心,有九叔在,一定幫你把那些造謠的人都找出來,狠狠的處置了,哼,敢亂議我宗室血脈!”
忠順王很是仗義的道。
賈寶玉瞧着他,感謝道:“那就多謝九王叔主持公道了。”
“都是一家人,你和我客套什麼……”
兩人說話間,已經進入城中。
太上皇身邊的內監來道:“靖王,太上皇召見。”
忠順王聞言,臉色微微一沉。
賈寶玉似沒看見,與那內監拱手應下之後,纔對忠順王道:“太上皇召見,小侄就先去了?”
“去吧……”
賈寶玉便笑着打馬離開。
等他一走,忠順王一直洋溢在臉上得笑容很快收斂,看了一眼賈寶玉一動,他身邊那些如影隨形的侍衛們的背影一眼,哼一聲,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