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有辱斯文
“籲~”
車架停下,車轅上的吳海平回頭道:“公子,有個西夷官兒攔了去路。”
李惟儉挑開簾櫳,便見先前試射場上那留着黃鬍子、身穿六品綠袍的西夷牽着驢擋在了車前。
不待李惟儉發問,那西夷便操着生硬漢語拱手道:“李秀才,我是巴多明,欽天監冬官正。你推導的火炮公式我個人非常感興趣,不知能否讓我看一看?如果我滿意,也許會給你二十兩銀子。”(注一)
李惟儉樂了,馬車旁起碼伴行的吳鐘樂道:“你這西夷好不識禮數!俺們公子差伱那區區二十兩銀子?”
巴多明看也不看吳鍾,盯着李惟儉道:“二十兩已經很多了,如果你還嫌少,那我最多在加五兩銀子。”
李惟儉心下對西夷全無好感,新世紀那場人種、文明之爭愈演愈烈,也讓李惟儉窺破了西夷。不過是一羣昂撒強盜與閃米特亞種賬房合在一處,仗着先發優勢吸血全世界。
若前世李惟儉早死十年,這會子或許會跟這些強盜好商好量。至於現在……李惟儉瞧着那尖嘴猴腮的臉暗暗攥拳,思量着一拳砸過去也不知會不會傷了自己。
不衝旁的,但衝着這巴多明還穿着大順官袍,李惟儉也不好隨意動手。因是冷着臉道:“那公式頗爲繁複,我又如何記得住?巴官正尋錯人了,那公式就在大司空手中,巴官正何不去尋大司空?”
巴多明苦惱道:“我倒是想,可惜大司空官職太高,不肯見我。”
“那就愛莫能助了。”
李惟儉連拱手都欠奉,放下簾櫳催道:“海平,快些走。”
吳海平嘿然一笑,手中鞭子揮舞,噼啪一聲抽在那驢子耳朵上,驢子頓時驚了!扯着巴多明亂跑,吳海平趁此輕抽馬臀,車架隨即繼續前行。
車架經過,巴多明好半晌纔在田埂裡將那驢子拉住,扯着嗓子還在後頭鬼叫了一番。李惟儉只當聽不見,暗中思忖,來日有機會面聖,總要提醒聖人一嘴,小心這些西夷吃裡扒外。 щшш ⊕тt kán ⊕C〇
臨近未時,車行進得內城,緩緩停在曾經的奉恩將軍府邸。
李惟儉下了馬車,守在門前的丁如鬆上前問候,說賈芸這會子正盯着匠人們蓋暖棚呢。
李惟儉也沒見賈芸,一路進得二進院兒,擡眼便見傅秋芳坐在小板凳上,正在大木盆裡搓洗着衣物。
見李惟儉來了,傅秋芳連忙起身,尋了帕子擦拭了一番,迎上前問候道:“李公子。”
李惟儉目光下移,便見那一雙原本細膩秀氣的雙手,因着泡水久了,這會子其上滿是橘皮。
李惟儉沒多說,指了指屋裡道:“咱們屋裡頭說話。”
傅秋芳應下,引着李惟儉入得內中。她要煮水沏茶,卻被李惟儉攔下。待二人落座,李惟儉自袖籠裡抽出一卷厚厚的銀票來,拿在手中說道:“這是五千兩銀票,傅姑娘可想好了,若拿了這銀票,可就不能反悔了。”
那一雙好似秋水般的瀲灩,內中滿是平靜。瞧着李惟儉,只探出了雙手。抓住銀票,略略拽了下,見不曾拽動,又擡眼看向李惟儉,眸子中滿是納罕。李惟儉笑了下,鬆手,那銀票便到了傅秋芳手中。
略略點算,她道:“多了,我只要四千一百兩就好。”
李惟儉笑着道:“我又不差錢,多的你收着做體己就好。”
傅秋芳悶聲應下,窸窸窣窣自袖籠裡掏出紅封文書,垂着螓首遞與了李惟儉。
待李惟儉接過了,她又說道:“還請公子見諒,我這幾日心緒不寧……總要……總要等到我哥哥案子了結了,纔好伺候公子。”
她面上不見羞怯,反而是認命般的釋然。李惟儉心下彆扭,對着這般品性高潔的姑娘,他總會有些自慚形穢……便好似自己是地主惡霸強行玷污了人家一般。
轉念一想,這年頭若非有自己護着,傅秋芳這般顏色的,好一好給人納做妾室,糟一糟那就不好說了。
這般想過,他又理直氣壯起來,擺手說道:“都依你便是。你兄長那案子估摸着半個月也就下來了,待給其送過行,此處也該整飭了。到時你先搬去香山,我在那兒還有一處園子。”
“嗯。”
“另外,明兒我打發賈芸去僱幾個丫鬟來,你自己掌眼,總要合了你的心意纔好。”
“我聽公子的。”
“過兩日我送些布匹綢緞來,你也多做幾身衣裳。日常飲食用度,你自己瞧着來。”說話間,李惟儉自袖籠裡又掏出一迭一票來。
遞過去道:“這是家用。”
傅秋芳掃量了一眼,低聲道:“公子,太多了。”
李惟儉徑直扯了她的手塞進手裡,大氣道:“自家人,讓你拿着就拿着。”
傅秋芳先是虛握,繼而緊緊捏住那一迭上千兩的銀票。輕咬下脣,心下異樣。
她自及笄,便是哥哥傅試都不曾拉過手。她空着的左手輕輕撫着李惟儉方纔拉扯過的右手腕,雖想平復,卻架不住臉紅心跳。
李惟儉瞥見她紅兒臉兒,心下覺着有趣。想着刻下卻不好再逗弄了,總要等那案子了結了再說。
因是他便起身:“便是如此,我先回了,你有事兒尋丁家兄弟辦理就是。吳鍾到底還欠着年歲,辦事有些不妥帖。”
“是,我省的了。”
李惟儉邁步而行,她便隨在後頭,一直送到儀門前這才停下。直到見那李惟儉的身形不見了,傅秋芳這才娉婷回返廂房裡。那兩迭銀票便擺在桌案上,她拿起五千兩那一迭,抿着嘴心緒雜亂。
悲的是,自己到底給人做了妾;喜的是,自己這般年歲,竟也能值五千兩……不少了呢。想到此節,傅秋芳旋即自嘲一笑。 那錦香院有名的頭牌,贖身銀子不過三千兩,她又哪裡值五千兩了?不過是李惟儉瞧在她可憐的份兒上罷了。
他比自己年歲小,生得好看,性子極爲沉穩。前番聽兄長傅試說過,他不過十三、四的年紀,算算……自己比他大了六、七歲呢。
這般想着,傅秋芳忽而笑了起來。心中暗忖,雖生得高大了些,可到底還是個小孩子,他有什麼可怕的?只怕還不知人事兒吧?
可遲早都要被他輕薄……傅秋芳不敢再去深想,將兩迭銀票收好,想着明兒尋那丁家兄弟去將贓銀退還了。至於自家那宅子,她還沒想好要如何處置。
……………………………………………………
榮國府、榮慶堂。
賈母扯着寶玉的手觀量,便見其上是滿是紅印子,可把老太太心疼壞了。皺着眉頭道:“這……這葉先生怎地這般狠心?乖乖,還疼不疼?”
寶玉紅着眼圈,顯是方纔哭過,聞言便道:“老祖宗,這實學我不學了。非是衝着先生打我,實在是先生講的雲山霧罩,聽了幾日也不曾明白講的是什麼。不信,不信老祖宗問秦鍾。”
那秦鍾在一旁附和道:“今日聽了一日,滿腦子都是甲乙丙丁,也不知這甲乙丙丁到底有何用處。”
寶玉一路哭喊着到得榮慶堂,自然驚動了闔府。這會子榮慶堂裡,非但是王夫人、王熙鳳、邢夫人,三春、黛玉,便是離得遠的薛姨媽與寶釵也都來了。
那王夫人恨聲道:“我只道讓葉先生好生教導,卻不曾讓他來打寶玉,這般脾性的先生,咱們家可請不得。”
賈母頷首說道:“不學了,不學了,往後你就在我身邊兒,我倒要瞧瞧誰還敢打你。”
寶玉聽賈母、王夫人這般說,心下稍稍鬆了口氣,抹了把眼淚道:“那,那我明兒還跟鍾哥兒一道去學堂去。”
“由你,都由着你。”
賈母說道:“咱們這樣的家世,也不指望你讀書能有出息。能識得幾個字兒,不被人哄騙了也就是了。往後你若不想去,就留在家中。這外頭人心險惡,乖乖往後還是少出去沾是非。”
榮慶堂內衆人心思各異。邢夫人乜斜寶玉一眼,心中暗樂。大老爺果然料中了,這寶玉不過撐了三日就鬧着不學了。呵,二房還想讓這等貨色襲爵,真真兒是想瞎了心!
王熙鳳素日裡待寶玉極好,這會子也湊趣數落了葉東明一通不是,惹得賈母、王夫人連連附和;
二姑娘迎春關切了一會子寶玉,便不做他想;四姑娘惜春悶聲不吭,也不知思忖着什麼;
探春眼見寶玉鬧騰一番,就要辭了那位葉先生,心下納罕道:“寶二哥,先生到底爲何打你啊?”
“這——”寶玉哪裡敢說實話?只道:“我又哪裡知曉?許是他說的我聽不懂,便瞧着我不順眼罷了。”
探春略略蹙眉,總覺得好似不對,可王夫人就在跟前兒,她便聰明地沒追問下去。
黛玉心下自是有些擔憂,可不知爲何,心頭忽而劃過李惟儉的話。儉四哥那般人物,心中滿是詩情畫意,也要爲了生活奔波苟且,面前的寶玉又如何免俗?總不能真如神仙一般不食人間煙火吧?
這般思忖着,黛玉便沒吭聲;
薛姨媽與寶釵眼見大局已定,便附和了王熙鳳幾嘴。趁着無人注意,母女二人對視一眼,薛姨媽分明自寶釵眼中瞥見了失望。
三天啊,僅僅堅持了三天!寶釵這會子面如平湖,心下着惱。四書五經你讀不下去,說都是杜撰的。好,那就去學實學,結果實學只學了三天便鬧騰着不學了!
這般性子,如何能指望着他給自己掙個誥命?刻下寶釵心中略略動搖,思忖着自己是不是選錯人了?
若無旁人比照還好,可偏生有個李惟儉在。兩相對照,將寶玉襯得一無是處!明明相差不過兩歲年紀,怎地會這般天差地別?
越想越心火升騰,寶釵禁不住咳嗽連連。薛姨媽連忙關切道:“我的兒,這是怎地了?”
寶釵搖頭道:“無妨,過會子回去服一丸冷香丸就好。”
……………………………………………………
後宅裡頭雞飛狗跳,前宅也不消停。
話說寶玉捱了戒尺,不過三下便抽了手,哭泣奔逃而走。那葉東明越想越生氣,當即尋了僕役掃聽到賈政這會子正在外書房,擡腳朝着外書房便尋了過去。
葉東明自幼家貧,曾做過同族堂兄弟幾年伴當。那堂兄見他年歲小,便動了歪心思。某日將其灌醉,險些入了後巷。
葉東明拼死掙扎這才逃脫魔抓,打那兒起對龍陽之好是深惡痛絕。快步走着,葉東明卻想的分明,這種事兒不好挑明瞭,且此時風氣如此,士子聚飲,不點幾個小相公作陪,連那夥計都瞧你不起。
他便是將此事挑明瞭,只怕也會被人視作少見多怪。因是隻能換個說法……總之寶玉這學生他是教不了啦!
到得賈政外書房,與小廝言語一聲,葉東明須臾便被引入書房之內。
這會子賈政正與幾個清客閒談,見葉東明來了,賈政連忙問道:“葉先生這會子尋我可是有事兒?”
葉東明拱手道:“賈老爺還請另請高明,貴府的公子,在下才疏學淺,實在教不得了。”
因着早前已氣走過幾位先生了,是以刻下賈政反應還不大,只皺眉道:“那業障又作甚了?還請葉先生明說。”
葉東明道:“在下也是苦讀詩書中的秀才,從未見過令公子這般……在下在其上講課,令公子在其下竟解了同伴汗巾子!實在,實在是有辱斯文!”
“啊?”賈政拍案而起:“這個畜生!”
若只是與秦鍾耳鬢廝磨的,賈政雖心中厭惡,卻早已見怪不怪。東府賈珍、東跨院賈赦,身邊兒總有幾個得用的小廝;還有那賈璉,趕上惹惱了王熙鳳,便只能去外頭尋小廝瀉火。
可在課堂上公然如此,這就過分了!說有辱斯文都是輕的,簡直就是有辱師道!
現在寶玉那一遭,賈政就憋了一股子火氣,這會子火氣升騰,哪裡還壓得住?當即抄起桌上鎮尺,邁步便走。
“葉先生,此事容後再說,我先教訓了那畜生給先生出口氣!”
注一:巴多明,真實人物……不是個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