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兒驚詫之下就要起身,李惟儉生怕鳳姐兒動了胎氣,緊忙過來將其攙扶了。
“二嫂子莫驚,小心動了胎氣。”
把臂相扶,二人湊得極近。鳳姐兒自打有了身孕後就再未與人親近,嗅着男子氣息頓時要一陣心猿意馬。待落座了,這纔回味起李惟儉方纔所說,緊忙將心下旖旎揮散,追問道:“儉兄弟打哪兒得來的信兒?”
李惟儉道:“一早兒就傳得沸沸揚揚,料想也不是假的。新任巡城御史徐晟翰林出身,爲人最是方正不阿。二嫂子那兩個兄弟此番只怕是要吃一番苦頭了。”
鳳姐兒緊忙問道:“儉兄弟,這外間的事兒我也不懂,不知此番有無性命之憂?”
李惟儉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王子騰臘月裡方纔升過官,王仁、王這兩頭臭魚爛蝦不過是個監生,以聖人的脾性,最後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了不起打一頓板子開革出國子監罷了。
王熙鳳蹙眉思量須臾,恨聲道:“也好,讓他吃些苦頭,免得分不出遠近親疏來。”
此時平兒端着茶盞入內,王熙鳳便訴起苦來,只說王仁那廝不爲她着想,反倒一門心思爲王夫人打算。
說過此節,鳳姐兒又翻起舊賬,說王夫人早前送避子湯也就罷了,還催逼着鳳姐兒往外放利錢。絮絮叨叨,又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
李惟儉先前還只觀量鳳姐兒眉宇,不知何時又目光下移盯着那隆起的小腹上。心下暗自嘆息,不拘如何總是自己的孩兒,且眼看鳳姐兒這般小女兒情狀,顯是鍾情於自己個兒了,若不護佑了,心下實在難安。
因是趁着鳳姐兒飲茶時,李惟儉忽而說道:“這般說來,太太先前也往外頭放債了?”
鳳姐兒放下茶盞哼聲道:“起先還瞞着,後來家中誰不知道?只怕闔府上下就瞞過了老太太……”忽而湊過頭來低聲道:“……大太太先前還豔羨不已,過來與我說了好一番話,瞧那意思也打算賺些利錢。”
李惟儉蹙眉道:“二嫂子,這放債一事最是陰損,輕則催逼得人家傾家蕩產,重則便會逼得人家走投無路之下賣兒鬻女。此時賈家勢頹,老爺又在江南爲官,若果然有苦主告發,一旦處置不當,只怕榮府覆滅便在眼前啊。”
王熙鳳怔了怔,嗔怪道:“也不止我們一家在放,外頭都在傳連吳貴妃家中都在放賬。再說此事經手的是太太,收賬的都是外頭青皮喇咕,再如何也牽扯不到我身上啊?”
李惟儉盯着鳳姐兒悠悠道:“豈不聞得勢時錯兒也是對的,失勢時對也成了錯?老太妃這一去,聽聞太上再不見外頭臣子,十幾年前舊事,聖人可一直不曾忘卻,二嫂子猜有心人拱火之下,聖人會不會拿了賈家錯漏做筏子?”
“這——”鳳姐兒情知李惟儉說的有理,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
平兒便在一旁幫腔道:“奶奶,四爺說的是。咱們這樣人家,本就引得外頭人嫉恨,再不知收斂四下招搖,可不就引得有心人來算計咱們?雖說事兒是太太做下的,可計較起來錯的都是賈家,如今襲爵的又是二爺,奶奶到時豈不也跟着吃掛落?”
鳳姐兒乜斜一眼,又看向李惟儉道:“瞧瞧,我還沒說什麼呢,平兒就忙着幫腔了,也不知如今是跟誰一條心。”
平兒頓時紅了臉兒道:“奶奶又來渾說,我不過是就事論事,哪裡有那些有的沒的?”說着氣惱着起身往外便走。
鳳姐兒笑笑,趁此之際壓低聲音道:“儉兄弟是如何想的?”
如何想平兒的?
李惟儉支支吾吾道:“不大好吧。”
鳳姐兒瞪眼道:“不過央求你這一樁事便推三阻四,況且這等事兒換做旁人只怕一早兒高興的什麼的也似,偏你還要猶猶豫豫。今兒不妨將話挑明瞭,你到底做不做?”
李惟儉哭笑不得道:“好歹講點道理,我堂堂一個一等伯,你讓我勾搭人家妾室……實在是好說不好聽啊。”
鳳姐兒頓時別過頭去惱道:“罷了,只當我錯看了你,怕是你也跟那人一樣沒良心。先前哄着騙着,這時候一久就厭嫌了!”
李惟儉低聲道:“憑良心講,方纔我那話還不是爲了你計較?換做太太掌家,你看我說不說!”
鳳姐兒聞言心下軟和了幾分,偷眼觀量李惟儉,又轉過身形道:“他如今三日裡倒有兩日不着家,便是在家中,夜裡也是往後頭去。”
後頭去?
李惟儉蹙眉不已,想着賈璉夜裡頭往大觀園去做什麼……忽而想起尤氏便住在後院兒,頓時悚然而驚:“伱是說東府那位……不至於吧?”
鳳姐兒冷笑道:“單我瞧見就三回,怎麼不至於?寧府沒了,她本就沒着沒落的。自打他承了嗣,又不是個潔身自好的,兩廂一勾兌,狗男女可不就湊到了一處?”
無怪鳳姐兒想跟自己長久往來,原是因着這般。
李惟儉便問:“那你是如何想的?”
“我能如何想?”鳳姐兒恨聲一嘴,又捧着小腹道:“若不是爲了肚子裡這個孽種,我一早兒便與他撕破臉了。如今再有幾月孩兒就要落地,我反倒不想那些有的沒的,他招蜂引蝶也就罷了,只一條,別往家裡頭領人噁心我就是了。”
情知這會子鳳姐兒已然對賈璉死心,李惟儉不禁探出手抓了鳳姐兒的手腕,低聲道:“既如此,回頭兒我想想法子。”
鳳姐兒白了他一眼道:“還算你有些良心。”
正待此時,外頭傳來響動,李惟儉緊忙收回手,扭頭便見門簾挑開,婆子抱着大姐兒行了進來。
那大姐兒落地,張手朝着鳳姐兒跑來,嘴裡嚷着‘媽媽’。
鳳姐兒眼見大姐兒髮髻貼着面頰,小臉兒全是汗水,頓時掏出帕子來擦拭着道:“又去哪裡瘋去了?今兒風大,仔細着了涼。”
那婆子笑道:“奶奶放心,大姐兒就在園子裡耍頑了一會兒,眼見出了汗趕緊就抱了回來。”
鳳姐兒也不應聲,扭過大姐兒身形來指着李惟儉道:“大姐兒來叫人。”
大姐兒乖巧一福:“儉四叔安好。”
“好好,你也好。”李惟儉笑着說過,便與鳳姐兒道:“一晃兒大姐兒這般大了,總不能沒個正經名字。”
鳳姐兒忽而噗嗤一聲笑道:“前些時日我還起了個小名,叫招娣,大姐兒嫌難聽一直不肯。”頓了頓,又道:“儉兄弟文韜武略,不若給大姐兒起個名兒?”
李惟儉搖頭笑道:“這閨名自有父母來起,不過這小名嘛……大姐兒是乞巧節的生兒,我看小名不如叫巧姐兒?”
王熙鳳笑道:“儉兄弟倒是會討巧,”低頭看向女兒道:“大姐兒覺着如何?”
六七歲年紀的大姐兒頓時合掌笑道:“好,好,我就叫巧姐兒!”(注一)
李惟儉又笑吟吟自袖籠裡取出一枚琉璃螽斯來,遞給巧姐兒道:“拿去耍頑吧。”
巧姐兒呀的一聲接過,看那螽斯栩栩如生,頓時愛不釋手起來。
待鳳姐兒打發了巧姐兒與奶嬤嬤下去,這才瞥着李惟儉道:“你倒是會寵孩子。”
李惟儉笑了下正色道:“我方纔所說,鳳兒須得當做正經事來辦,免得來日惹上官司。”
鳳姐兒哼哼兩聲道:“不過是破財免災,我自己個兒省的。”
鳳姐兒如今可是小富婆,那王夫人放賬不過數月,所得出息不過幾百兩,料想有個二三千銀子砸下去,此事也就平息了。
李惟儉眼見時辰差不多,便要起身告辭。這一番自是惹得鳳姐兒心下不快,只道:“也是,如今林妹妹過了門兒,你可不就要一心想着她?”
李惟儉停步,心下暗忖,這女子是將自己個兒當做了賈璉來揉捏啊。當下回首觀量,眼見無人在左近,上前俯身一把將其攬在懷裡。
“你——”
鳳姐兒吃了一驚,正要說什麼,旋即櫻脣便被複上。一番輕薄,只把鳳姐兒親了個氣喘吁吁方纔罷休,李惟儉這時才退後一步,瞧着媚眼如絲的鳳姐兒道:“這回暫且記下,等往後我再與你計較!”
說罷故意高聲道:“二嫂子留步,我先走了。”
隨即挑開簾櫳往外行去。鳳姐兒癡癡捂着脣好半晌,心下也不知爲何,比照賈璉早年的千依百順,李惟儉這時而便不講道理的做派反倒更引得她癡迷不已。外間傳來腳步聲,鳳姐兒這才收攝心神。
簾櫳挑開,卻見進來的是平兒。
鳳姐兒隨口道:“小蹄子,你這會子捨得進來了?”
平兒默然拾掇茶具,心下卻翻江倒海。好巧不巧,方纔那一幕正好落在其眼中!此事平兒自然不敢聲張,卻禁不住心下好奇……奶奶與儉四爺到底是何時湊在一處的?
因着方纔那情形太過駭人,平兒便不免掛了臉色。
王熙鳳方纔還意亂情迷,此時瞥見平兒神色,頓時心中咯噔一聲!鳳姐兒本就聰慧,只一看其神色便知定是方纔瞥見了。
略略思量,眼看平兒端了茶具要走,鳳姐兒便道:“且慢。”
平兒停步,轉頭不敢看鳳姐兒,低聲道:“奶奶還有吩咐?”
鳳姐兒嘆了口氣,低聲道:“方纔……都瞧見了?”
平兒悚然而驚,擡眼與鳳姐兒對視一眼,急忙搖頭:“不,沒有……奶奶說的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鳳姐兒柔聲道:“你跟了我這麼些年,我什麼性子,你什麼性子,誰不知道誰?明着咱們是主僕,實則我心裡拿你當姊妹處。哎,瞧見便瞧見,我還能吞了你不成?”
平兒以爲被識破,禁不住納罕道:“奶奶,你……與儉四爺,到底圖的是什麼?”
此時北地不比江南,風氣略微拘謹,女子奇裝異服騎馬出行尚且爲人背後說嘴,更何況是這等紅杏出牆之事?
鳳姐兒冷聲道:“你道你二爺承嗣、襲爵是如何來的?你道太太這會子爲何被關在院子裡?你道那暖棚、自行車營生是白給的?”頓了頓,方纔道:“也不怕你笑話,人家儉兄弟起先什麼心思都沒,反倒是我先勾搭了他。你問我圖什麼,我圖的不過是有個知冷知暖的人,我爲難之事能幫襯一把。”
平兒咬着下脣道:“可……奶奶,這等事兒若傳揚出去——不然,還是趁早了斷了吧。”
鳳姐兒道:“也不怕你笑話我,如今是我捨不得他。”三角鳳眼盯着平兒道:“你既瞧見了,不如去與你二爺說,乾脆將我一封休書趕出門,說不得來日就擡了你做奶奶呢。”
平兒聞言頓時就急了,惱道:“奶奶當我是什麼了?”
平兒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鬟,算不得良籍,就算告發了鳳姐兒,回頭也輪不到她來做主母。反倒是若果然告發了,鳳姐兒一去,說不得轉頭賈璉就娶了新主母進門兒,到時她一個妾室沒了依仗,沒準兒還會成了新奶奶的眼中釘、肉中刺,因是無論如何平兒也不敢告發此事。
眼見平兒急切,王熙鳳心下暗自舒了口氣,語氣略略柔和了道:“咱們女子,一輩子在家宅裡打轉,求的不就是良人疼惜、家宅安寧?可你二爺如今這模樣,又哪裡像是個憐惜人的?”
平兒訥訥道:“許是……奶奶前頭管束的太過嚴苛了。”
“放屁!”鳳姐兒惱道:“我如今不管着他了,你看他又如何做的?好人家的姑娘不納,偏要去後頭跟那不乾不淨的廝混!”
平兒嘆息着頓時無言以對,那賈璉與尤氏之事,連鳳姐兒都瞧見了,更何況是她?
半晌才道:“我也知奶奶難處……罷了,往後我只當沒瞧見就是。”
話說到這份兒上,短處被平兒拿捏在手,王熙鳳又如何肯善罷甘休?因是便道:“這且不說,平兒,你可曾考量過往後?你二爺每日不着急,只怕一除服便要往家裡頭領人。我好歹還有巧姐兒與肚子裡的孩兒,你又如何呢?總不能真個兒學了太太院兒裡的周姨娘吧?”
平兒蹙眉道:“我又能如何?二爺不來尋我,我往後只跟着奶奶過就是了。”
“糊塗,你二爺說不得來日被狐媚子勾搭了,轉頭便將我趕了出去,到時你又如何?”
“那我跟着奶奶一起走就是了。”
鳳姐兒沉吟半晌,低聲道:“我倒是有個主意……你看儉兄弟如何?”
平兒猛然擡頭,訝然看向鳳姐兒,哭笑不得道:“奶奶這是怎麼了?我一個妾室,莫非還能入四爺的眼不成?”
王熙鳳扯着平兒讓其在一旁落座,低聲道:“儉兄弟什麼人品,你也瞧出來了。雖算不得善人,可待身邊人卻極好。你想想那紅玉、香菱、琇瑩,還有那爆炭性兒的晴雯。換做旁的人,再是好顏色,只怕也惱了,偏每回晴雯鬧脾氣都是儉兄弟去哄着她。
你去外頭瞧瞧,誰家爺們兒有這等耐心法?你若跟了他,他定不會虧待了你。”
平兒狐疑看向鳳姐兒道:“奶奶……是信不過我?”
鳳姐兒點頭道:“我也不怕說破了,就是信不過你,總要拖你下水我才安心。” 平兒哭笑不得,不知如何開口。
鳳姐兒正色道:“你且聽我說……你跟了儉兄弟,也不用多久,二三年後,待你二爺除服前我定尋個錯漏將你打發出去。儉兄弟如何待你且不提,我私下貼補你一萬兩的嫁妝。到時連同身契一併給了你!
此話若是哄了你,來日叫我遭雷殛不得好死!”
“奶奶!”
鳳姐兒厲聲道:“你好生思量了!便是做個外室進不得家門,好歹也有丫鬟、婆子伺候着,出來進去都是奶奶做派。總好過在這榮國府裡孤獨終老吧?”
平兒咬着下脣拿不定主意。她情知王熙鳳素來狠辣,若依着她也就罷了,但有忤逆,只怕便會被其揉搓……
因是半晌才道:“此事……此事我一時沒主意,奶奶容我思量幾日可好?”
鳳姐兒素來知曉平兒性情,見其並不一口回絕,便知有門兒。於是笑道:“好,那就容你幾日。”
平兒舒了口氣,起身端着茶具蹙眉而出,心下估量着萬兩嫁妝、奶奶做派,忽而眼前浮現李惟儉身形。少年伯爺本就不比賈璉容貌差,最難得才略膽識樣樣不缺,又對身邊女子體貼有加。
想着要與其顛鸞倒鳳,平兒頓時面上一紅,暗啐自己個兒亂想,卻又禁不住浮想聯翩。
……………………………………………………
太安侯衚衕,薛家。
薛姨媽、寶釵搬回此地已有了些日子,薛姨媽每日家忙着走訪親友,寶姐姐忙着炒股,此時薛蟠又不曾回來,於是夏金桂便是心下憋悶也尋不着由頭髮火。
卻說這日母女二人難得閒暇,寶姐姐笑着與薛姨媽說了近來炒股情形,頓時惹得薛姨媽驚喜不已,笑道:“天爺!我的兒果然厲害,這外頭炒股的不知多少人賠的傾家蕩產,偏我的兒只月餘光景便賺了八千兩!”
寶釵笑道:“也是運氣……都是儉四哥那些營生上時,女兒入手的早,那些營生逐漸生髮,這股子可不就水漲船高?”
薛姨媽樂滋滋盤算道:“月餘八千兩,一年下來豈不是……”
寶姐姐趕忙道:“媽媽想多了,下回哪兒還有這等好事兒?如今這股價也平穩了,我瞧着過幾日便盡數脫手,也好落袋爲安纔是。”
薛姨媽詫異道:“不留着吃股息?”
寶姐姐搖頭道:“儉四哥那些營生都發文了,說近三年不分股息,出息盡數用來擴充營生。”
薛姨媽惋惜不已,自是不提。
此時忽而聽得外間吵嚷,須臾便見鶯兒入內嘟着嘴道:“太太、姑娘,奶奶又與碧蓮鬧了起來。”
“這!”薛姨媽頓時蹙眉道:“早知是這般性子,無論如何也不該讓你哥哥娶進門。”
寶釵嘆息一聲便道:“媽媽不用動,我去瞧瞧吧。”
說話間起身往外,須臾到得二進院兒,便見夏金桂領着寶蟾正與碧蓮吵個不停。
寶姐姐緊忙上前道:“嫂子這又是爲哪般?”
夏金桂嚷道:“我好心送她桂花糕,她卻以爲我要害了她。不過是個賤婢,哪兒來的奶奶譜?”
寶蟾添油加醋道:“姑娘不知,奶奶昨兒指使碧蓮繡個帕子,碧蓮偏說如今是姑娘屋裡的,不用緊着奶奶來伺候。姑娘說說,這天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寶釵思量道:“嫂子不知,我如今忙着盯着股子,實在無暇做女紅,因是便把許多活計推給了碧蓮。嫂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別與碧蓮計較了吧?”
夏金桂冷哼一聲,看向寶釵道:“姑娘整日介盯着股子,也不知是賺了還是虧了,若是賺了,不知我那嫁妝何時還回來。”
說罷,也不待寶釵迴應,轉頭領着寶蟾就走。
碧蓮在一旁氣得滿面通紅,看着夏金桂進了屋,便委屈道:“姑娘還是將我賣了吧,這日子我是一日都過不下去了!”
寶釵心下嘆息,除了安撫碧蓮,還能說些什麼?
寶姐姐是個要臉面的,凡事講道理,向來以理服人……偏攤上個不講理的夏金桂做嫂子;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那夏金桂與媽媽吵嚷,便是夏金桂不孝。若此時寶姐姐幫腔,那傳出去就是寶釵潑辣。此等有損名聲的事兒寶姐姐可不幹;再者,一家之主是哥哥薛蟠,寶姐姐一個女兒家遲早要嫁人,再是厲害又如何能做得了主?
方纔將碧蓮勸回屋,忽聽得外間吵嚷,跟着同喜便進來慌慌張張道:“太太、姑娘,大爺被人擡回來了!”
薛姨媽還不曾反應過來,只驚喜道:“文龍回來了?不是說此番行商總要在外頭一年嗎?怎麼這會子就回來了?”
寶姐姐心細,趕忙道:“擡回來的?哥哥到底如何了?”
薛姨媽頓時面色一變,緊忙起身往外就迎。母女二人到得儀門左近,便見兩個小廝小心將薛蟠擡了進來,瞥見薛姨媽、寶釵與夏金桂,薛蟠呲牙掙扎落地,一瘸一拐朝這邊廂走來。
薛姨媽大驚失色,趕忙上前道:“我的兒,你這是……這是……”
薛蟠惱道:“別提了,原本路上都好好兒的,誰知前幾日過平安州路遇強盜,連人帶貨竟被強盜一併劫了去。那些強盜殺人不眨眼,虧得我夜裡靈醒,瞧着情形不對便用藤條做繩自山崖上墜了下來,不然媽媽只怕就要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啊?”
薛蟠一拍右腿:“我這腿就是自山崖上墜下來一時不慎摔瘸的。”
薛姨媽頓時眼淚汪汪,與夏金桂、寶釵緊忙扶着薛蟠入得內中,又趕忙打發家中下人去請郎中。
不片刻郎中到來,診治過便斷定,此時斷骨已然長歪了,若想重新接續只怕不易。即便是接續上了,只怕薛蟠往後也只能做個瘸子。
薛姨媽與寶釵自是心疼不已,那夏金桂在一旁假模假樣抹了眼淚,此時心下愈發瞧不上薛蟠,又暗恨那薛蝌自前回之後便避而不見。心下不由得暗自拿定心思,總要與那薛蝌再續前緣纔好。
……………………………………………………
卻說李惟儉與黛玉陪着賈母用過一頓家宴,又足足盤桓到下晌時分,這纔要起身離去。
賈母又扯着黛玉極爲不捨,李惟儉見此便笑道:“老太太,林妹妹如今就在隔壁,老太太想了,打發人來知會一聲兒,妹妹後腳兒就過來了。”
黛玉也笑道:“正是,外祖母若想我了,叫我過來就是……再不成來伯府看我也是一樣。”
賈母幽幽道:“你如今嫁做人婦,總是不太方便。”
李惟儉說道:“老太太多想了,我家中便是我來做主,莫說是林妹妹,便是下頭的丫鬟、婆子也不曾拘着。我今兒說個準的,林妹妹幾時想過來,只管過來就是,我絕沒二話。”
賈母這才釋然笑道:“好好,有儉哥兒這話我就放心了。”
當下叫人來送,探春本要上前,卻被李紈搶了差事。於是李紈便引着黛玉、李惟儉往外行去。
須臾進得大觀園裡,李惟儉就道:“頭晌大姐姐給蘭哥兒要了個丫鬟?”
李紈笑道:“是廚房的柳家的求了素雲,說是爲女兒尋個輕省的差事,素雲又好一番誇讚,我生怕是個狐媚性兒的,就親自瞧了瞧。”
黛玉笑問:“瞧大姐姐情形,料想那丫鬟是個好的?”
李紈笑道:“弟妹說的是,雖身子病弱了些,可瞧着是個機靈、本分的。”
李惟儉心下一動,不由得問道:“那丫鬟可有名兒?”
李紈道:“在家行五,就叫柳五兒。”
果然是她。料想此番因緣際會到了賈蘭身邊伺候,從此便沒了那些烏七八糟的爛事兒,而後將這柳五兒活生生氣死了吧?
黛玉聞言瞥了眼李惟儉,卻見其聽過就算也不多問,便只當是擔憂外甥,旋即與李惟儉一道兒回了伯府。
卻說臨近申時時,賈璉滿面倦色回返府中。徑直到了鳳姐兒院兒,落座後牛飲了兩盞茶這才道:“你可知你兩個兄弟出事了?”
鳳姐兒故作納罕道:“出事了?”
賈璉掐頭去尾,只說王仁、王夜裡去了暗門子,被巡城御史逮了個正着。其後又說聞聽此事緊忙往王家報信,隨即又去尋了北靜王商議對策。
此等大不敬之事,北靜王也是無法,只說來日上殿求肯聖人寬宥,又勸賈璉緊忙讓王家去尋路子。
不得已,王舅母只得撇下臉面,四下求肯親朋故舊幫襯。偏到了晌午時聽聞,綴朝三日後,今兒朝會方開,那巡城御史便上了彈劾奏疏,將昨夜所逮之人連帶其父輩盡數彈劾了一遍。
聖人大怒!命將一干人等打入刑部大牢,嚴加審問,過後數罪併罰。
待賈璉絮絮叨叨說過,鳳姐兒只是蹙眉道:“你與我說這些作甚?”
賈璉道:“王仁可是你親哥哥,你不着急?”
鳳姐兒道:“我一女宅婦人再是急切又有什麼法子?”
賈璉眨眨眼,低聲道:“舅母的意思是,咱們與儉兄弟親厚,不若求一求儉兄弟?嚴閣老如今還兼着大司寇,若有儉兄弟幫着轉圜,此事就好辦了。”
鳳姐兒偏過頭去道:“這等掉腦袋的事兒,儉兄弟又不傻,如何肯這會子出頭?”
“這……”賈璉急了,道:“我爲你王家之事奔走,怎地你倒漠不關心?”
鳳姐兒張張口,那怨懟的話又不好說出口,沒得讓賈璉輕看了自己個兒。因是便道:“儉兄弟與林妹妹方纔回去,總不好再請過來。我如今又身子不便,不如你自己去求他吧。”
賈璉一琢磨也是,乾脆起身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求他。”
說罷急匆匆出了鳳姐兒院兒,不好從後頭園子穿行,乾脆出了正門繞行半晌到了伯府門前。
與門子知會一聲兒,旋即便被吳海平引到了外書房裡等候。
不片刻,便見李惟儉快步行來。
賈璉緊忙上前見禮,落座後三言兩句將求肯之事說了。李惟儉心下哭笑不得,自己個兒恨不得整死那倆貨,賈璉偏來求自己高擡貴手?想什麼了?
這心思一轉,忽而計上心來,李惟儉說道:“璉二哥也知,我老師只怕不好徇私……依我看來,此事全在聖意。若不扭轉了聖人心思,單是大不敬的罪名就夠掉腦袋的。”
“哎,如之奈何?”
李惟儉又道:“我聽聞長樂宮那位最是寬仁,若能走通那位的門路,說不得能保全兩位王兄啊。”
賈璉聞言先是點點頭,繼而猛地怔住。
是了!王仁、王昨兒去暗門子爲的可是太子的差事,如今雖說出了差池,可那樁事辦成了啊!這等時候,太子須得出面保全,不然來日誰還敢給太子奔走?
“着啊!”賈璉豁然而起,興沖沖道:“若非儉兄弟點撥,愚兄還不知如何行事……哦,王家兄弟素來與太子交好,料想太子定不會袖手旁觀。儉兄弟留步,我這就去尋太子求肯!”
“啊?我送璉二哥。”
“不用,留步留步,我走了!”
停在書房門口,眼看賈璉匆匆而去,李惟儉頓時樂了。心下不由得暗忖,那慧紋案只怕這會子就要發了,到時候且看東宮那位救是不救。
不救,丟了人心;救,丟了聖眷。
這就叫禍水東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