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兒素來好信兒,交代一句便匆匆往外行來。臨到大觀園門口兒,遙遙便見林之孝家的、平兒正與趙姨娘、賈環幾個吵嚷不休。
鶯兒藏在牆角聽了半晌,總算聽了個囫圇。
卻是鳳姐兒交代平兒處置西角門的婆子與後門的門子,那二人本就不是什麼好漢,三木之下屎尿橫流,問什麼交代什麼。卻是昨兒守門婆子貪念妙玉的一串佛珠,這才瞞而不報。
鳳姐兒聲色俱厲一番逼問,那婆子非但交代了私縱妙玉之事,連先前家中小廝偷盜的事兒也一併交代了出來。
鳳姐兒頓時氣樂了:“難怪先前遍尋不見老太太的物件兒,這都偷到上房裡了,哪裡還容得下?”
當即吩咐平兒領着林之孝家的,去到二門將手腳不乾淨的三個小廝拘押過來,待問明情形,先打四十板子,罰沒所得,其後徑直攆出家門。
此事大張旗鼓,被那賈環瞧了個正着。賈環每日家跑到鐵檻寺與那些青皮喇咕廝混,他年紀小,被人三兩句一鬨,便舍了銀錢買酒買肉。他每月纔多少月錢,還要被趙姨娘扣下半數。眼看月錢不夠用,趙姨娘又不肯多給,賈環便動了歪心思,乾脆與錢槐鼓動身邊兒小廝往家中各處上房偷盜。
今兒偷一個瓶子,明兒偷一支釵,如此下來,數月間竟盜了數百兩的財貨。如今眼看事發,賈環生怕挨賈政的板子,情急之下便尋了趙姨娘,只說鳳姐兒瞧他們不順眼,如今要拿其身邊兒的小廝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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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娘也不是個周詳的性子,聞言頓時火起,領着人便過來吵嚷。
林之孝家的被趙姨娘推搡兩下,頓時蹙眉道:“姨娘是想攪亂家法嗎?真是胡來!”
賈環胡攪蠻纏道:“怎麼是胡來?你們抓錯了人就不胡來?”
趙姨娘這會子上了頭,胡謅道:“昨兒他們都在環兒屋裡擲骰子玩,哪裡又出去偷東西了?”
平兒便道:“莫抵賴了,今兒查得明明白白,就是他們三個偷了東西,想賴也賴不掉!”
趙姨娘嚷道:“我們的人都是些賊不成,只是不知那些剋扣月錢的怎麼論。我們不服,要找老爺問問。你們做出來的事都夠使了,放重利貸,偷主子的錢。蓋園子那會你們也沒少剋扣銀子,這會子裝什麼好人?”
平兒回懟道:“姨娘要問只管去問,我們奶奶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你——”趙姨娘一琢磨,還真是。這剋扣月錢都是先前王夫人掌家時候的事兒,修園子、放重利貸也跟王夫人脫不開干係。
林之孝家的也道:“姨娘好歹是個主子,我們也不跟你吵嚷,姨娘只管站在一邊兒莫礙事就好!”
誰知趙姨娘嘴上說不過,便鼓動身邊兒人等胡攪蠻纏,一時間彼此推搡,那趙姨娘尋機癱坐在地,隨即叫嚷着‘打人啦’。
平兒與林之孝家的無法,只得趕忙打發人去請鳳姐兒。誰知打發的人才走,便見王夫人領着幾個丫鬟自榮慶堂行來。
眼看趙姨娘鬧得不像話,王夫人想起先前幽居二年,這趙姨娘沒少上竄下跳,頓時趁機發作道:“瞎了眼的婆娘,黑白不分,成日裡吵吵鬧鬧的也不害臊,還不快滾回去!”
王夫人積威猶在,趙姨娘頓時嚇得訕訕不語。王夫人又問明情形,當即吩咐道:“誰再敢攔着擋着的,一律責打,沒有王法了,都要反了不成!”
平兒忙命開打,一時棍棒交加往那三人臀上打來,打的三人哀哭討饒,呼爹喊娘。
王夫人見三人背脊上見了血,口誦一聲‘阿彌陀佛’,緊忙去尋賈政。賈政聽聞此事,頓時怒不可遏,道:“這婆娘真是混帳,想反了不成?近來奴才越發難管了,這還了得?”
又罵了賈環一通,提了棍子便往趙姨娘院兒去尋賈環。
卻說趙姨娘與王夫人鬥了半輩子,吃虧的經驗無比豐富。回去一琢磨便知王夫人定會將此事告知賈政,以賈政的脾氣,只怕賈環這一遭要捱打啊。當下趙姨娘緊忙吩咐賈環往外頭躲一躲,自己個兒描眉畫眼一番,等着賈政那雷霆之怒。
且不說趙姨娘使手段讓那百鍊鋼化作繞指柔,鶯兒瞧了個熱鬧,這才意猶未盡的回去報與寶釵知曉。
寶釵思忖一番,說道:“禮記有云:國之將亂,必有妖孽。如今榮府這般情形,可不是好兆頭。”
鶯兒納罕道:“如今貴妃還在宮中,再如何亂也亂不到主子頭上。”
寶釵搖頭,說:“不是這般說的——”
正要說些旁的,忽而有丫鬟回話:“姑娘,寶二爺來了。”
寶釵緊忙停下話音,起身要迎,卻見簾櫳一挑弔喪也似的寶玉便行了進來。
“寶兄弟,你——”
不待寶姐姐說完,寶玉便道:“妙玉如今也棄我而去了……我思來想去,定是聽了那勞什子風聲。不想她這般脫俗的人兒也不能免俗,只要真心實意,誰主誰副又有什麼?”
寶姐姐頓時面上漲紅,一半兒是羞臊,一半兒是氣得!眼前的寶玉一如幾年前,真真兒是半點長進也沒有。
寶姐姐羞惱之餘,不禁暗啐一口,莫非一定要嫁與你不成?真個兒當自己是香餑餑了不成?
當下變了臉色呵斥道:“寶兄弟快住口,什麼主啊副啊的,我可聽不懂。我身子不爽利,寶兄弟請回吧!”
寶玉愕然不已,忙道:“可是我說錯話了?本就是寶姐姐爲主——”
“快莫要說了!”寶釵推搡幾下,將寶玉推出去,趕忙打發鶯兒關門謝客。那寶玉在門前悵然半晌,方纔落寞而歸。
寶姐姐深吸幾口氣平復心緒,心下暗忖,旁的還是莫要多想,如今只看顧着同喜安胎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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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得十月裡,竟陵伯府連着兩樁喜事。
李財神嫁妹,自是十里紅妝、大擺排場。因金陵遠隔千里,是以先前李惟儉只寄了書信一封,念及大伯身子骨每況愈下,便沒想着老家來人。誰知還是來了人,來的還是大哥李信崇。
李惟儉情知李信崇被大伯拘束着不準下場,又無處鑽營,每日家便只能在金陵尋一幫子文人墨客廝混,心下多少有些憋悶。他便琢磨着待婚事過了,尋個空與大哥李信崇好好談一場,左右李惟儉營生極多,尋個妥帖的地方安置了也就是了。
誰知李紋的婚事剛過,這日李惟儉散衙歸家,問起大哥李信崇,紅玉便道:“老爺前腳兒剛去坐衙,大老爺便出了門兒,只說是去訪友,也沒交代何時回來。”
李惟儉點點頭,心中全沒當回事。待到晚間,大哥李信崇方纔熏熏然回返。李惟儉尋到後頭小院兒,便見李信崇意氣風發,遙遙笑道:“四弟來了?快坐快坐。”
李惟儉拱拱手,笑着落座。
李信崇撫須道:“母親先前還有些不放心,生怕四弟年歲小,看人不準。父親卻說,如今四弟遠非常人可比,看人自是另有門道。我此番一看,果然如此。兩位妹夫爲人踏實,來日必有作爲啊。”
李惟儉笑着道:“大哥也看好,那此番就不算坑了兩位妹妹。”
李信崇點點頭道:“只是四弟既然看人這般準,爲何偏偏自個兒看不清風色?”
“哦?還請大哥指點。”
李信崇朝着東面拱拱手道:“如今太子賢德,天下皆知,四弟何以三番兩次推拒太子的好意?”
李惟儉勃然色變,道:“大哥今兒是去了長樂宮不成?”
李信崇搖搖頭,不等李惟儉舒一口氣,就聽其說道:“我如今不過一秀才,哪裡進得了長樂宮?不過太子禮賢下士,今兒在聚賢樓特意見了我一面兒。”
李惟儉心思電轉,瞬間便琢磨明白了長樂宮那位的心思……說不通自己,乾脆曲線救國嗎?
李惟儉便道:“大哥蟄伏已久,可是被太子一眼識出英才了?”
李信崇得意微笑道:“我之才比照四弟差遠了,不過勝在博覽羣書,因是太子請我入詹事府做校書郎。”
見其面有得色,李惟儉面上不變,心下叫苦不迭。李惟儉情知大哥李信崇吃了太子的迷魂湯,這會子若是勸說,說不得兄弟二人就要翻臉。大伯一家待自己有養育之恩,豈能因此反目?
大哥爲人迂腐,這會子聽不得勸說,只怕要想個周全的法子將其勸走纔是。
思來想去,只能用孝道來壓李信崇了。拿定心思,李惟儉與其攀談一陣兒,旋即告辭而去。一路徑直尋到知覺齋,這會子邢岫煙正在做女紅,見其來了,頓時訝然不已。
迎上來道:“老爺怎麼來了?今兒不是在琴妹妹房裡嗎?”
李惟儉道:“要寫一封書信。”
邢岫煙也不多嘴,趕忙吩咐丫鬟準備了筆墨,又親自在一旁研磨伺候着。李惟儉提筆落墨,將緣由寫了個清楚明白,又生怕大伯李守中起了逆反之心,乾脆又給大伯母梁氏寫了一封書信,內中痛陳利弊,最後言‘若果然不協,許累及家門’。
寫過書信,李惟儉撂下筆墨心中暗忖,這會子投靠太子,何其不智啊?且不說聖人如今春秋鼎盛,單是太子身邊兒圍攏的都是舊黨,還以頑固舊黨居多,來日這太子之位就難保。
莫說是首輔陳宏謀,便是恩師嚴希堯都絕不容許那些頑固舊黨反攻倒算。思忖罷,與邢岫煙說過一會子話兒,李惟儉便拿了書信往前頭交代吳海平明日走遞鋪六百里加急送去金陵。
轉過天來,乃是李紋回門之日。李惟儉在前頭招待陶君譚,嬸子劉氏與黛玉、寶琴等圍着李紋嘰嘰喳喳問個不停,一時間好不熱鬧。
待申時用過飯,李惟儉與黛玉將小夫妻送出二門,遙遙見得二人乘坐馬車離去,黛玉就笑道:“不覺間兩個妹妹也出閣了,說來我如今豈不是老媳婦了?”
李惟儉哈哈大笑,牽了黛玉的手兒便往回走,說道:“妹妹哪裡老了?也不對,我倒是巴不得妹妹再大一些,也好儘快——”
黛玉趕忙遮了李惟儉的嘴,嗔道:“四哥又沒正行!”
笑鬧兩句,黛玉忽而憂心道:“老太太這些時日又病了,今兒一早還不見好,說不得過會子須得去瞧瞧,不然一直心下不安穩。”
李惟儉不知說什麼好,黛玉便捏了捏李惟儉的手道:“我知先前四哥是寬慰我呢,這會子又哪裡會計較?總歸先前四哥也是好心。”
李惟儉點點頭,說道:“先前那硝化甘油瞧着也算對症,不知爲何老太太又犯了旁的毛病。”
二人方纔回返東路院正房裡,便有平兒急急尋來,道:“老太太不大好,我們奶奶瞧着情形不對,打發我來請了四爺快去瞧瞧。”
黛玉訝然一聲霍然而起,卻是起得急切了,一時間天旋地轉。虧得李惟儉攙扶,這纔不曾軟倒在地。待略略回神,黛玉不禁紅了眼圈兒,夫妻二人緊忙往榮國府而去。
賈母到底上了年歲,雖每日吞服硝化甘油,此藥對那心臟衰竭不過是略略緩解,並無實效。加之前些時日偶感風寒,回去身上發熱,扎掙了一兩天,竟躺倒了,日間夜裡臉上作燒,茶飯不進,面容枯焦。
賈家個個心似油澆,賈政慌了,遍尋京城名醫,也花了不少銀兩,無奈賈母病勢越發嚴重,賈家衆子弟兒孫輪番前來探望,都偷偷掉淚。
賈母亦知自己陽壽將盡,便想着臨終能再見見子孫一面。一時想起湘雲來,便打發大丫鬟鴛鴦去請。
李惟儉與黛玉到榮慶堂時,便見鴛鴦抹着眼淚行出來,見了二人略略施禮,緊忙往前頭乘車馬趕往忠靖侯府而去。
轉過屏風,又見賈璉沒頭蒼蠅也似的亂轉,餘下賈家子弟七嘴八舌胡亂出主意。那邊廂賈政領着張太醫入內問診,過得須臾,那張太醫出來一句話沒說,只是衝着賈家衆人搖了搖頭。
那張太醫悶頭離去,獨留下賈政怔在當場。
一時間無人敢上前問話,李惟儉思忖一番,邁步上前道:“世叔,可要給老太太預備蔘湯?”
這會子說的蔘湯,乃是獨蔘湯,有回陽固脫之效。
賈政醒過神來,點點頭,趕忙吩咐賈璉道:“快去預備獨蔘湯,再將家中子弟都叫來。”
賈璉先是應下,旋即面上爲難道:“二叔,家中人蔘不足用。”
賈政瞪眼:“哪裡不足用了?”
賈璉訕訕不言語。
李惟儉接茬道:“世叔,我家中多有預備,這便打發人去取。”
當下李惟儉吩咐了隨行的紫鵑,紫鵑趕忙去家中取人蔘。只須臾光景,紫鵑取了一根上好人蔘回來,平兒接過看着廚房熬製獨蔘湯。
少一時,蔘湯熬好,鳳姐兒接過來親自伺候着賈母服用了。那獨蔘湯果然效用非凡,過得半晌賈母忽而面色紅潤清醒過來。
賈母四下掃量,低聲叫過大丫鬟琥珀來耳語幾句,琥珀便抹着眼淚出來道:“老爺,老太太要見見家中子弟。”
賈政出去找人。不大會兒,賈敕、賈效、賈敦、賈衍、賈珖、賈瓔、賈琛、賈璘、賈菖、賈菱、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菌、賈芝、賈薔、賈荇、賈芷、賈環都來了,在院子裡黑壓壓的都站滿了。尤氏、鳳姐、李紈、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也都來。賈母讓一個個進來看視一番,又強扎掙着與賈政、賈璉說了些話,要拿出自己的梯己用來辦喪事。
賈母低聲道:“家中人口滋生,用度日漸不足,前些年修園子就沒少虧空。家計艱難,再不可如往常一般大手大腳、大操大辦。我素日裡存了不少體己,迎春、探春、惜春三個丫頭各分一萬做陪嫁,餘下的正好用來治喪。”
鳳姐兒這會子早哭得淚人兒也似,聞言有心要大包大攬,卻想起方纔賈璉那爲難的樣兒。這才強忍着沒說出口……
賈政羞愧得涕淚橫流,哭道:“母親還要掏錢出來,做兒的怎不慚愧?”
賈母嘆息一聲,叫過王夫人、邢夫人與鳳姐兒,吩咐三人去房裡開箱倒籠,將做媳婦起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三人答應着卻仍是站着。
賈母也不催促,繼而道:“蘭哥兒可來了?他舅舅、舅母呢?”
邢夫人忙道:“在,都在外頭候着呢。”
當下趕忙傳話,不一刻李紈領着賈蘭,李惟儉領着黛玉,四人一併入內。黛玉瞧見賈母形容枯槁,頓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賈母顫顫巍巍扯了黛玉的手兒道:“玉兒莫哭,等我看過蘭哥兒還有事兒與你商議。”
黛玉頷首應下,便垂手站在一旁不敢出聲兒。
賈蘭上前見禮,賈母頓時面上多了幾分歡喜,扯過賈蘭仔細觀量一番,又附耳湊近低聲說了幾句。
賈蘭應承連連,也掉了眼淚。賈母看向李惟儉道:“伱有舅舅照看着,前程自是無礙,我思來想去,來日也唯有蘭哥兒能光大門楣。不拘如何,蘭哥兒要記得,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來。”
賈蘭跪下叩首道:“重孫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