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不過月餘,林澤就已經到了京城。有道是:“天子腳下”比別處自然不同,這裡繁華富庶雖不能與揚州、金陵相比,卻另有一番雍容華貴的氣度。林澤才一下船,還沒來得及休整就被沈愈帶去了蔚陽書院。
林澤隨沈愈一同來至蔚陽書院,才踏入書院,就見此處比魏晉時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所述“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急湍,映帶左右”也沒有半點相差。還待要欣賞,就被沈愈輕輕地一咳拉回了目光,見沈愈帶笑看了他一眼,臉上登時微紅,雖覺有些不好意思,到底心裡想着:他自是從未來過蔚陽書院的,難不成還不許他看看了。又覺得可能先生覺着他一副鄉下人上城的樣子忒有些掉價,才如此罷。心裡也告誡自己一番,便丟開了去,跟在沈愈後面往書院後面的一處小樓閣去了。
蔚陽書院乃是天下間學子都夢寐以求想要進去的地方。不說蔚陽書院裡的師長都是博古通今,學富五車,就是在蔚陽書院裡一個掃地的童子恐怕走出去也讓人羨慕。
沈愈和林澤才一進門,就有小僮上來服侍着脫了外衣,又有小僮倒了滾滾的熱茶來服侍着沈愈和林澤吃了一口。待得萬事齊備了,才寂然無聲地退了出去。林澤看了不免咂舌,想着這蔚陽書院到底是個難得的地方,連服侍的小僮都這樣知禮節懂進退。
沈愈笑了一聲,便對屏風那裡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作揖道:“堂兄可大安了?”
原來那屏風後正是一張黃花梨木大牀,其間一位兩鬢花白的老者閉目半臥在牀上,聽得沈愈這話,只冷冷地哼了一聲:“我大安了,只怕你就要回去了。還是就這麼病着,你才肯留下來呢。”說着,又怒哼哼地道:“怎麼,在外頭跑了四年多,終於捨得回來了?”
原來這人,就是沈愈的堂兄,蔚陽書院的院長--沈悠是也。這二人雖是堂兄弟,年紀卻足足差了一輩兒,沈悠已經年過半百,沈愈卻不過三十出頭,二人感情自小就好,沈悠更是從小就把這個堂弟當兒子一樣帶。
之前沈悠早有讓自己這個堂弟來接任院長一職的意願,只苦於沈愈性子自小乖僻任性,不肯受束縛,好歹做了幾年太傅,卻又撂開手要出去遊學。沈悠不好多說什麼,只盼着多幾年磨礪,好讓這個堂弟性子收斂一些。待得聽聞他好好的太傅不做,跑去揚州給一個年紀不過兩歲大的孩子做了先生,沈悠心裡那個氣啊!
少不得去信把沈愈好生罵了一通,可沈愈不痛不癢地也不回信,到底是自家的孩子還得自家疼,沈悠心裡雖氣悶,還是不忍心,便又託人打聽了,才知道那一家原是姑蘇林家一脈承了侯的,雖到這一輩是沒了爵位,到底書香世家,子孫爭氣,竟是殿前御賜的探花郎,又娶了名門大戶的小姐,只聽說他家的小哥兒年紀雖不大,卻十分懂事孝順。
沈悠想了想,覺得小堂弟雖是任情任性的人,可別人看着沈家的門楣卻不敢慢待了他,左不過不想教了就回京城罷了。那時候,沈悠還想着,以沈愈的性子縱做了那小哥兒的先生,怕也就是一年多的光景,誰承想這一做就做了整整四年的先生呢!
此番聽得沈愈含笑說話的聲音,沈悠心頭正惱火呢,不由地臭脾氣就上來衝了他一頓。話一出口,又有些自悔,倘或堂弟聽了這話就撂開手豈不是得不償失?當即便起身披了一件外衣,急急地繞過屏風往這邊來,這一照面,可把沈悠給氣得夠嗆。
你說爲什麼?且瞧瞧,這沈愈哪有一點不自在的,一面在凳子上坐了,一面還悠悠然地吃着茶,間或還拿些覺得嘗着不錯的糕點往林澤那裡推推。沈悠一繞過屏風,就見着這師生二人談笑自如,半點兒作客的姿態都沒擺出來,完全就是拿這裡當自家了不是?!
林澤最先看到沈悠的身影,忙把手裡的糕點放下,又撣了撣衣角才深深拜倒,“見過沈院長。”
這話倒說得似模似樣,看來是教得不錯。沈悠闇暗地點了點頭,臉上卻還端然地做出一副嚴肅的面孔,瞥了一眼沈愈,那目光似乎在說:這小哥兒倒是不錯,可見得你在揚州總算也是做了事的。
這樣的沈悠已有好些年不曾得見了。沈愈自己心裡也十分懷念當年和堂兄一處坐臥,一處讀書寫字的歲月,那些年他父母早逝,多虧得有堂兄一路扶持。他小小年紀性格乖僻,獨堂兄不曾對他疏離,樣樣事都把他先想在頭一個,再沒人比堂兄對他更好的了。眼下見沈悠兩鬢斑白,眼角也不由地有些溼潤,便起身過去扶住了沈悠,只嘆道:“堂兄經年一別,已是四個春秋了。”
沈悠瞧沈愈的神色,再沒有想不到他心中所嘆之事的。當下便輕輕地拍了拍沈愈的手臂,笑道:“我原還說你收了怎樣一個學生,竟叫你在揚州耽擱了那麼些時候,怎麼去信叫你回來也再不肯的,今兒一見,我才曉得了。”說着,便又招手讓林澤近前說話,只摸摸林澤的發頂笑了,“我再沒想到是這樣一個鐘靈毓秀的孩子,當真生得一副好相貌,難得的是又懂事知禮,真真兒的可人疼,比你當年可強出許多!”
聽沈悠臨了臨了還不忘數落自己一句,沈愈不由地摸摸鼻子,只笑着說:“自然是如此的,我小時候最頑皮淘氣不肯受教的,不知道讓堂兄操了多少心,如今想想實在對堂兄不住。”說着又嘆息一聲,只道:“唉,少不得我這裡和堂兄賠個禮,堂兄可念着我當年年紀小,別和我計較呢。”正說着,身子已經半彎了下去。
沈悠聽他這樣說,哪裡肯真要他行大禮,忙不迭地就托住了他的手,嘴裡只說着:“你但凡叫我少擔一份心也就是了,這樣子跟我行禮,反而讓我心裡頭不舒服。何況你我二人之間的情分,難不成還要用這世俗禮儀來丈量?”一面說着,一面已經扶起了沈愈。
林澤站在一邊,聽他兄弟二人絮絮而談,一時說起當年沈愈少年得志在朝堂上的英姿勃發,一時說起沈愈孩提時期蹣跚學步牙牙學語的趣聞,一時又說到沈愈如今早被翰林清流引以爲世間最博學多才的人……林澤只安靜地聽着,偶爾奉上一杯清茶,他們兄弟二人聊得起興,林澤也不覺得無趣,聽着這些他不曾知道的先生的一面,反而心裡十分好奇。只礙於禮法不好直言,可顯然這沈家兄弟二人卻並不把林澤當作外人,說着說着就轉到了林澤身上。
沈悠眸子半眯着吃了一口林澤奉上的清茶,悠悠然地感慨道:“我但凡有這麼一個學生,縱使叫我少活幾年也就是了。”說得沈愈笑了,沈悠便擡眼去瞅他。
沈愈只笑說:“堂兄這樣說,倒不知道要傷了多少人的心呢。”說着,便伸出手來,一一地比照着手指數過來。“單說如今翰林院裡從掌院數起二十人裡倒有十三人是堂兄手裡親自教導出來的,不比我這學生強出幾條街去?更何況,如今朝堂之上,我沈家雖不顯,但是那些爲官做宰的裡頭,許有半數是蔚陽書院走出去的學子罷!”
沈悠聽沈愈歷歷數來,也掌不住笑了,仍像小時候那樣板起臉,眼中卻笑着說:“這些事莫不是隻你知道不曾?我不過愛才之心罷了,倒惹得你說出這麼一大車子的話來,沒得叫人笑話了。”
他們二人說笑間並不覺得,獨林澤在一邊聽得心裡暗暗吃驚。想到當年相國公子晏幾道落魄之後,大文豪蘇東坡去拜訪他時,那位已然貧困交迫的公子卻仍帶着當年繁華似錦的傲骨,很不給面子地說:“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弄得蘇東坡十分尷尬。今日聽沈愈侃侃而談,歷數朝中重臣,林澤可咂舌得很。不過又想到先生向來不畏人言,和那位相國公子亦有異曲同工之妙處,也就不由地抿脣笑了。
沈愈恰恰捕捉到林澤脣邊的這一抹笑意,目光微微一閃,便笑着招手讓他過來。等林澤在他身邊站定,沈愈便摸着林澤的發頂對沈悠笑道:“我這學生年紀纔不過五歲,到底輕了些,我原想着多教導他幾年,待得他七八歲上了去考個功名回來,方不枉我一番教誨了。誰知,堂兄卻這樣緊着要我回來替你。”說着,又笑了笑,“到底舍不下他天資聰穎,便特特地跟林公說了,好讓我帶着他在身邊教導,也不枉我和他師生一場的意思。”
沈悠聽他如是說,哪有不知道的。自是“聞絃歌而知雅意”,當下也笑罵一聲:“就你猴兒似的精明,還和小時候一樣淘氣。”目光卻是萬般慈愛地落在林澤身上,笑着說:“也罷,到底是你先生的一點苦心,少不得要你離家千里的在京城裡小住些時日了。”
林澤正疑惑着,那沈愈卻笑着應了一聲,又轉頭對他道:“知道你家在京城裡也有宅院,可到底久未曾住人,聽你父親說那裡不過留了幾個老實木訥的守着,叫你去那裡可沒道理了。只和我一處住在書院裡也就是了,一處讀書上學的,卻也便宜。”
當下,就和沈悠敲定了林澤入學事宜。當事人卻半點置喙餘地都沒有,只默默地站在一邊,心裡不禁苦笑:先生啊,您可得悠着點,我還答應了妹妹要在她過生日時回去呢!
這邊沈悠一錘定音,又把林澤拉到身邊來眯起眼睛細細地打量了一回,見他眉眼婉約,容色清秀,五官精緻可愛,一張小臉粉雕玉琢的,心裡不由地暗暗一驚。卻道爲何,這樣的眉目相貌,竟似是記憶裡久不曾提及的那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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