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巾幗傲鬚眉
大周宮城,幹陽宮。
時序八月,正是神京城一年中最炎熱的時節。
皇帝的御案兩側,擺着兩個魚龍獻瑞鑲藍銅製冰鑑,堆滿晶瑩剔透的碎冰,散發着乳白色寒氣,將御案周圍的暑氣,消弭得所剩無幾。
自入夏以來,嘉昭帝推行兩項新政,縮減官紳免稅田畝,改人丁稅爲攤丁按田賦稅。
在遭受朝野內外不少的反對和責難之後,沉寂許久的推事院,再一次成了皇帝手中利刃。
最終,新法以五名舊黨高官的前程名譽爲祭,強勢在各地予以推行,至八月初征收入國庫的田稅,比去年增加整整四成。
只是沒等嘉昭帝爲新法順利實施,以及所取得的顯著成效而欣喜。
大理寺通過審訊要犯,爆出金陵衛指揮使周正陽牽扯水監司大案,並在朝廷緝捕其歸案時逃之夭夭。
之後又因周正陽之事,牽扯出一系列枝蔓,大理寺及五軍都督府出現泄密案,吏部七名官員事涉考功舞弊。
神京動盪,朝野側目,嘉昭帝剛剛因新法實施,帶來的成就和自矜,很快就變得蕩然無存。
自入夏以來,天氣炎熱,政務操勞,諸般事由接踵而來,心神起伏劇烈,讓嘉昭帝煩躁不安,心神俱疲,身體也一直不適。
當推事院周君興以雷霆之勢,快速將大理寺供狀泄密、吏部考功舞弊等兩案勘破,才讓嘉昭帝焦灼憤怒的心緒,稍微得到和緩。
但是金陵作爲大周陪都,江南六州一府樞要之地,金陵水監司大案根由數年不除,一直是嘉昭帝心中隱憂之患。
直到兵部尚書和大理寺卿推薦賈琮入金陵協查此案,才讓嘉昭帝看到重新打開僵局的希望。
自從那日賈琮入宮奏對,提出周正陽身爲金陵衛首官,牽扯入水監司大案,已成衆目睽睽之勢。
且此人爲正三品武官,在金陵位高權重,牽扯的人員和關係,錯綜複雜,如大肆加派人員下金陵協查,必定打草驚蛇,難有斬獲。
於是諫言嘉昭帝避重就輕,轉變方向,先對金陵衛所、水監司、市舶司等對外交聯密切的官衙,進行例行官員輪調。
斬斷可能與周正陽關聯的官場人脈結勢,抑制信息串聯擴散範圍,爲嚴查周正陽之案,提供更大的便利。
而其他一些未雨綢繆的準備事項,也都一一列出,在得到嘉昭帝首肯後,分別由兵部和五軍營配合落實。
就在賈琮入宮的第二天,與當日奏對相關的數道聖旨先後發出。
時間過去沒多久,根據中車司密探從金陵發回的消息,以及大理寺楊宏斌發來的例行奏報。
都充分說明賈琮當日的一番思慮謀劃,已取得預期的效果。
此時,郭霖站在御案之前,打開中車司從金陵急送的密劄,略顯尖細但異常清晰的嗓音,在空曠的大殿中迴盪……。
“至上報之日,神京吏部輪換官員皆履職上任,金陵衛所戍衛、船運港口巡查,金陵水道巡邏,風氣大爲整肅。
城邑之內,宵小雞鳴之盜,偃旗息鼓;四門之外,航運違禁之舉,嚴查勒改,比之前時大爲改觀。
各官衙履新官吏,梳理前務,查補遺漏,追究枉法舊官二十三人,已交大理寺偵緝法辦……。”
嘉昭帝聽了密劄的內容,幽沉的表情漸漸鬆弛下來,目光中流露出滿意的神情。
未理主脈,先斬枝蔓,不僅爲偵破周正陽大案提供便利,對金陵官場也是一次有力的革弊立新,一舉雙得。
這個賈琮如此年紀,不僅在火器匠業上驚才絕豔,在兵事上卓絕奪目,在政事統籌上同樣富有韜略,其中老辣已不弱於顧延魁這些年勳老官。
嘉昭帝想到這些,微微呼了一口氣,問道:“昨日史鼎向朕上奏,五軍營已派兵護送五門新型火炮下金陵,賈琮何時會動身?”
郭霖回道:“啓稟聖上,明日雨水,行不得船,賈琮後日下金陵,依照聖上諭令,奴婢已對金陵中車司做妥善安排,也和賈琮做了交代。”
……
金陵,龍潭港碼頭。
負責盤查的市舶司副提舉王維安,是這次剛由吏部從神京輪調而來。
他雖知甄家在江南根基深厚,甄家家主甄應嘉,官居金陵省體仁院總裁。
甄家還有位在宮中地位尊崇的甄老太妃,絕不是尋常的商戶可比。
但王維安是新輪調到市舶司的官員,在金陵還沒有人情利益糾葛,因此對甄家並沒有太多顧忌。
這艘甄家商船之所以被扣押,是因爲王維安手下的吏目,從船上搜出三隻嶄新的魯密銃,還有一個身份文牘不全的英吉利人。
因金陵蘇揚等地,富甲天下,富商豪門遍佈,生活奢靡享樂,歷來有以火銃打獵取樂的習慣。
那些腰纏萬貫的人家,私藏一二隻火器,是常有之事,因此航船中私運先進的西蠻火器,私賣豪強,意圖牟取暴利,也並不少見。
只是從大周成立火器司,推行火器強軍以來,朝廷已令諭各州府嚴禁私人持有和私運火器。
但有查獲私運西夷火槍三件以內,違禁火器沒收,事主處以十倍罰銀,私運超過三件以上,事主要入監重罪。
自從火器在遼東女真一戰大顯神威,一支全新的西洋魯密銃,黑市已漲到二百兩銀子。
甄家商船查獲的三支嶄新魯密銃價值六百兩,罰金十倍之,就是要繳納六千兩罰金。
這對一般的商戶是個難以承受的數目,即便以甄家的豪富,這也不算一個小數目。
這也是爲何朝廷發佈火器禁令後,極少有商船敢冒險私運火器的原因。
私運的數目超過三支,就要被下獄論罪;而運的數量少了,一旦被查扣,十倍罰金,得不償失。
因此王維安猜測,這艘甄家商船出海必定已有數月,因此不知金陵城最近諸多變動。
以往他們必定沒少幹這種事,原來負責港口巡查的市舶司官員,也多半與他們有所勾結,或者被收買……。
如今港口鎮守官員新換,讓他們措手不及,意外落入甕中。
王維安新調入金陵,在本地根本沒有任何利益牽扯,自然百無禁忌,循常理照章辦事。
……
金陵,明德坊,甄家大宅。
金陵甄家輩分最高一人,自然是宮中那位甄老太妃。
本家輩分最高的甄老太太,是賈母同一輩的人,是宮中甄老太妃的侄媳婦。
甄老太太膝下二子,長子甄應嘉是甄家族長,官任金陵省體仁院總裁,是個官高權薄的虛職,是朝廷因甄老太妃尊貴而推恩封賞。
次子甄應泉,並無承襲官職,自朝廷在金陵成立市舶司,開放海貿航運,甄應泉管轄甄家船隊,參與海貿之業,爲甄家賺進鉅額金銀。
可惜天瑕英才,三年前甄應泉攜船出海行商,意外失蹤,從此杳無音信,從常理上判斷,必定已遇到意外而身故。
甄應泉膝下只有一女,就是當時在宮中教養並陪伴甄老太妃的甄三姑娘。
在得知父親的噩耗之後,甄三姑娘才從神京返回金陵,陪伴失寡的母親。
並靠着和宮中甄老太妃的親近關係,還有甄老太太的寵愛,憑着自小天資卓異,以女兒之身,竟把父親留下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
……
這一天她像往常那樣,大早去和老太太請安,然後回到自己院子裡做事,當然做的不會是尋常女兒家針線刺繡。
自有二門口的婆子,會送來生意上的賬目文牘,給甄三姑娘覈對查閱,然後加上書筆批註,再傳到二門外讓人送出去辦理。
她依然是一身青色裳裙,滿頭青絲整齊梳成纂兒,只別了支珍珠髮簪,再無其他髮飾,卻難掩卓絕,清麗秀雅,風姿玫然。
只是這會子秀眉微顰,這一上午的時間,甄三姑娘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因此方纔二門的婆子,傳進來一張支銀單據,要從公中支取紋銀六千兩,銀單上是家中三哥的簽章。
即便甄家是豪富之家,六千兩也絕不是小數目,甄三姑娘自然要讓人去問明原因。
後來負責支取銀子的陳管事回報,是三爺在海船上運了三支全新魯密銃,還有位身份文牘不全的英吉利人,結果在港口被市舶司官員查到。
那個白夷人的身份文牘倒是好辦,繳納人頭稅,補辦文牘即可。
可是三支全新的魯密銃卻是違禁品,按大周市舶司律法,需就地查沒,還需罰銀六千兩。
據那位陳管事說,火銃是某家貴人遊獵所用,拜託三爺在西夷採買,三爺估計是卻不開面子,才攬了這檔子事。
但甄三姑娘爲人縝密精細,對這位陳管事的話並不全信。
這位陳管事當年曾是父親的得力手下,如今卻和家中這位三哥走的很近。
如今朝廷大興火器強軍,對民間火器管控日益嚴苛。
自己這個三哥行事過於急功近利,誰能保證這是他第一次運送火槍,如今是三支,萬一數目超格,被人扣個謀反的帽子,都不帶奇怪的。
想到這些,她秀眉不展,意興闌珊的放下手中的毛筆,難道女兒家就比不得男子,不管自己再出色,最終都是這麼個結局?
……
她心中非常清楚,當年父親手下得力的陳管事,爲什麼如今改弦易轍,刻意和大房三哥走的近,不過是爲自己在甄家留條後路。
甄三姑娘和迎春差不多年紀,已過了及笄之年,自從甄應泉下落不明,她便接管了父親留下的生意。
而這些生意都是甄家財富的來源,本來讓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掌管,是萬萬不符合常理的。
但是甄三姑娘聰慧明銳,智謀過人,尋常的男人根本就比不過她,甄家子弟中但有些才略的,在她面前都相形見絀。
再加上甄家大房承襲家族福廕爲官,爲官者不得經商,至少在表面上必須如此。
甄家的海貿生意卻是甄三姑娘的父親一手打造,對於家族金銀富貴居功至偉,
大房爲官,二房經商,相互之間涇渭分明。
因此甄三姑娘代父管理生意,在大義上是站得住腳的。
況且,甄家最大的體面和支柱,就是宮中的甄老太妃,甄三姑娘自小被甄家送到宮中陪伴老太妃,在宮中教養茹慕四年。
甄老太妃對這位品貌出衆的孃家曾孫女,愛如珍寶。
當年如不是甄應泉出事,甄三姑娘出於孝道,要返回金陵侍親,因此錯過了幾位皇子的議親之期。
甄老太妃說不得居中撮合,讓甄家再出一位王妃。
有了這麼一座大靠山,甄三姑娘在家中才地位超然,加上甄老太太也極看重這個孫女。
因此,甄三姑娘打理家族生意三年,一言而決,成績斐然,族中無人敢說什麼閒話。
可是女人畢竟還是女人,過了及笄之年,便要出閣嫁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何還能再管理家族生意。
這個道理就是一貫疼愛她的甄老太太也不好反駁,就連宮中的老太妃都不會說什麼。
甄三姑娘美色絕倫,才智出衆,自然眼光不低,讓人入贅於她,也是不屑一顧。
這年頭殺人不過頭點地,肯入贅的男子都是走投無路,哪裡有什麼好人。
因此,近兩年時間,在甄老太太的首肯下,大房的甄家三少爺開始參與管理生意……。
這一年的光景,甄三姑娘的母親久病在牀,不能理事,大房太太對她對婚事甚爲熱心……。
只是,金陵的世家子弟,大家知根知底,大多都是膏樑紈袴,如何能逃過她的眼睛。
大房的太太開始瞄上神京世交賈家銜玉而誕的寶玉,後來覺得賈家少年封爵的威遠伯,更加出色許多。
這次和自己一起入神京朝拜老太妃,還拉着做了北靜王妃的二姐,上門探望賈太夫人,真是恨不得早日把自己嫁出去。
如今天底下哪個不知,那位少年伯爵的出衆。
自家這位當家太太,即便急着送自己出門,也要把自己的婚事做到利益最大化,爲家族添加威勢,也當真是好算計。
可那日在神京,賈琮正好入宮,兩個人並沒有見着面。
而第二日,宮中突然頒佈聖旨,要對金陵各緊要官衙進行官吏輪調。
自來經商之道,無法避免與官衙牽連,甄三姑娘自問自己經手之事,縝密穩妥,並未違規之舉,可以讓人抓住痛腳。
但是,她那位堂弟介入生意之後,行事急功近利,家族生意這兩年已隱有危患。
甄三姑娘擔心這次官員輪調,會對家族生意造成衝擊,壞了父親半生心血,便找了個由頭,和大房太太急急趕回了金陵。
本以爲神京和金陵遠隔重山,當家太太的伎倆總要落空,自己不嫁,誰也拿自己沒有辦法。
畢竟以賈琮名滿天下,如果真能成事,自己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不然不知落下多少家門閒話。
卻沒想到皇帝的第二份聖旨,就是讓賈琮到金陵公幹,還真是冤家路窄。
甄三姑娘想到這些,心中有些沉悶不樂,到了書架子前面,拿出一個紅綾錦盒,拿出個裝幀精美的卷軸,一雙纖手緩緩展開。
一股淋漓俊雅的筆墨之氣,猶如實質,撲面而來,讓人心神肅然。
開頭那兩句,如刀似戟: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她那俏麗誘人的嘴角,微微抿起,難道這世上只有男子可爲英雄,女人只配腐朽於閨閣內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