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興隆坊,賈家老宅,賈琮院
午後,炙熱的陽光吞吐烈度,透過園中梧桐茂密的枝葉,將搖曳的光點投射在書案上。
豆官正在書房臥榻上睡的香甜,齡官對着賈琮留下的字帖,正在伏案練字。
齡官鴉黑如絲的秀髮,在陽光下發亮,雪白柔嫩的耳垂上,戴着那對金累絲嵌東珠耳墜。
隨着秀腕筆轉,耳墜上的東珠輕輕搖晃,閃動着瑩潤乳白的寶光。
窗外投射進的光斑,似乎晃到了她的視線,於是放下毛筆起身到窗臺,掂腳尖放下遮陽竹簾子。
舒展拉昇的苗條嬌軀,已顯露微有起伏的曲線,如同豆蔻枝頭含苞待放的苞蕊,說不出的窈窕美好。
她回到書案前,拿起毛筆又寫了幾劃,便有些意興闌珊的放下了。
坐在書案前,雙手支着小臉,有些無聊的發呆。
這幾天賈琮一直沒回府,齡官已將賈琮教的生字練得滾瓜爛熟,連賈琮給她買來讀書解悶的《會真記》,都被她重複看了多遍。
好像真的沒什麼新奇的事可做了。
自從那天甄府拜壽回來,賈琮就再也沒有回府,齡官心中十分掛念。
兩天前江流回來報信,說三爺在外頭有要緊事情,等忙完了纔會回府。
雖然得了賈琮的準信,但時間一天天過去,總是不見賈琮回來,讓齡官每天都牽腸掛肚。
自從跟着賈琮離開姑蘇,她已經習慣了賈琮的存在。
她想到將來回了神京,自己就要和戲班姐妹在教坊司唱戲。
再不能像現在這樣,每天可以跟着他身邊,讀書寫字唱曲子,那豈不是要活活悶死。
和齡官的牽腸掛肚不同,豆官對賈琮多日離府,倒是百無禁忌,該吃吃,該睡睡,該練戲就練戲,日子過得依舊快活簡單。
齡官看了一眼歪在睡榻上,捲曲一團呼呼大睡的豆官,有些羨慕的皺皺鼻子。
突然察覺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還有一道修長的身影。
她心思靈透,賈琮的院子在二門內,除了她和豆官,還有賈府安排的兩個丫鬟,哪裡還會有其他人走動。
她心情滿是歡喜雀躍,俏然轉身,叫道:“三爺,你可回來了,出去這麼多天,都不見你人影。”
賈琮見齡官滿臉雀躍和笑意,幾天不見依舊俏麗喜人,忍不住脫口問道:“是不是想我了。”
他這些玩笑話,對芷芍這些貼身姑娘,平時都是說慣了,幾天沒見到齡官,便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說出口才覺得有些異樣,畢竟齡官和芷芍五兒她們不一樣,好像有些唐突。
卻沒想到齡官年齡還稚嫩,多少還是似懂非懂的光景,居然也不在意,微微嗔怪道:“知道我想你,你也不早些回來。”
賈琮聽了微微一愣,倒是希罕她爽脆直言的脾氣,還真的有幾分黛玉的性子。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還給你帶了東西。”
賈琮將手上的包裹打開,裡面是一個藍色的書盒封套,打開象牙做的盒籤,是五本疊放整齊的藍皮書冊。
封面上寫着《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就是後世常說的王實浦西廂記。
齡官跟着賈琮讀書寫字有段時間,雖有些生僻字還是不識得,不過封面上幾個字卻是認得的。
看到那五本嶄新的西廂記,眼睛中流露出喜悅讚歎的神情。
賈琮笑道:“你以前說過,你師傅也不識字,她教你們戲文,都是她從小祖師口授背誦,你還說自己認了字,一定要自己讀戲本子。
所以就給你買了這套西廂雜劇本子,以前你唱過很多曲子,這上面都能找到呢。”
齡官欣喜的拿過書本,在那裡翻閱起來,突然又想到什麼,問道:“三爺,你在外面的事情忙完了嗎,今天在府上住吧。”
賈琮回道:“事情還沒了結的,我回來看看你和豆官,等下就要走。”
齡官聽了這話,小臉一垮,皺眉說道:“還要出去啊,這會子要幾日纔回來,你教的字我都會了,還等着你教我新的呢。”
賈琮笑道:“讀書寫字以後有時間,不過我這次來,就是要帶你一起去的。”
齡官一聽這話,小臉生出喜色,笑眯眯問道:“三爺要帶我去哪裡?”
賈琮爲了照顧鄒敏兒,已在明澤巷老宅呆了五天。
他如今畢竟還擔着工部火器司的差事,一連多日不見人影,還可以說成在料理鄒敏兒的後事。
如果時間拖得太久,必定會讓周圍人生疑,所以也該出去露露臉了。
而且眼下鄒敏兒的傷勢已穩定,不再需要他日夜看護,但是他不能時刻在明澤巷,鄒敏兒需要一個人陪護。
但是鄒敏兒眼下要假死脫身,此事涉及金陵中車司,賈琮也不敢僱傭陌生婦人來服侍她,以免被人走漏了風聲。
於是便想到帶齡官過去看護鄒敏兒,纔是最爲放心穩妥。
……
姑蘇,鐵嶺關碼頭。
午後,驕陽似火。
每天大早會有很多貨船靠岸,那個時候是碼頭搬運的高峰。
城內靠賣力氣的苦哈哈們,都會趁這個時候搶生意,只要辛苦一個上午,一天的吃食就有了着落。
等到日升中天,上午靠岸貨船搬運,便過了高峰期,迎來碼頭一天中最空閒的時候。
忙碌了半天的碼頭苦力,三五人一堆,挑了碼頭上遮陽的地方,或喝茶賭錢,或呼呼大睡,消解半日勞累的疲乏。
在碼頭東邊有一顆大榕樹,那裡的樹蔭最爲清涼,是碼頭上最涼快的地方。
不過碼頭上的苦力都避開這最好的地方,寧可找一個不太遮陽的地方,也不去那樹下找晦氣。
前些日子,馬上來了一些外地苦力,個個強壯有力,一來碼頭就搶去了不少生意。
結果一些本地老苦力很是不服,上前挑釁一番,想借此嚇走這些外鄉人。
卻沒想到這些外鄉人不僅個個強壯,廝打火拼的本事也很厲害。
沒三兩下就把挑釁者狠狠揍了一頓,從此之後,碼頭上再也沒人去惹這些外鄉人。
碼頭上搬貨的苦力,賣的就是力氣錢,自然崇尚的就是以力服人,人家比你有蠻力,自然要服帖認輸,也是這個行當的潛規則。
碼頭的大榕樹下,橫七豎八的坐了六個人,將這一片樹蔭佔得滿滿的。
其中四個人都是身材壯實的大漢,一看就是那種孔武有力的角色。
第五個人卻是個身材精瘦的漢子,但看起來精神健旺,一雙眼睛炯炯有光。
除了這五人外,樹下的第六人形容卻有些不同,既不壯實孔武,也不顯得精瘦健旺。
相比其他五人,他的年紀也大許多,已有三十多歲,穿了一件灰色短褂,身材消瘦,五官普通。
總之這人不管是年齡,還是形貌,都不像是個能幹碼頭苦力活的人。
而事實上他對外就是這羣外鄉苦力的把頭,負責幫他們和船主攬活,結算清點搬運銀錢等事。
……
身材精瘦的漢子走到中年人身邊坐下,問道“張五哥,你大早讓於秀柱去哪裡了,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我問他也不說。”
那被稱作張五哥的漢子,微微一笑,說道:“我讓他去逛花樓了。”
那精瘦漢子被對方這話嚇了一跳,張大嘴巴都合不攏,問道:“你讓他去逛妓院,張五哥你這是哪一齣啊。
三爺讓我們下姑蘇找那人的下落,你讓我們扛大包,讓秀柱去逛妓院……。”
那張五哥微微一笑,這次威遠伯不知從哪裡抽調了五十人,讓四名金陵中車司人員帶領,分下沿江各州查探消息。
因爲姑蘇是江南大城,商賈聚集,水陸發達,是江南屈指可數的人流和財富集散地。
而且,姑蘇和松江是沿江各州之中,最主要入海大埠,周正陽如果出海逃竄,多半是要經過這兩個地方。
所以五十人中,倒有一半人都被派到這兩個地方查探消息,單單張五帶到姑蘇的就有十二人。
張五雖然得了上面指示,不要隨意打聽這些人的來歷,不過通過這些人的接觸,他還是多少猜到了這些人的身份。
這些人私下提到那位威遠伯時,都會態度恭敬的稱將軍或者伯爺,所以他們多半都是威遠伯在軍中的下屬和袍澤。
從這些人舉止中透露的行伍之氣,也證明了張五的猜測。
而這些人當中,唯有這個蔣小六會不時脫口稱呼威遠伯爲三爺。
張五是金陵中車司的老人,是個老練的中車司坐探,對神京和金陵兩地,令人矚目的顯貴人物,都知之甚詳。
自然對賈琮這樣人物的過往,更是深有了解,更不用說如今賈琮暫懾中車司掌事提督,算起來還是他的頂頭上司。
他知道賈琮出身神京榮國府,是地道的神京人,而這位蔣小六也是神京人士。
看他提起賈琮時的熟絡神態,當初在遼東必定是賈琮的心腹麾下,只怕在這之前,他們在神京就是熟識。
……
張五笑道:“蔣兄弟有所不知,我之所以讓秀柱去逛花樓,可不是叫他去享樂的,而是讓他去打探消息。”
蔣小六聽了稀罕,低聲笑道:“張五哥有這等美差,怎麼不讓我們去代勞,秀柱這文氣縐縐摸樣能頂什麼事。”
張五笑道:“我要的就是他那股文氣縐縐的勁,他這樣的人流連花樓纔像樣子。
你們幾個一身精悍之氣,行伍之風濃重,去那種聲色犬馬的地方,實在太過扎眼,很容易讓人看出破綻。
你們只有呆在血氣賣力的碼頭,纔不會那麼顯眼。
其他的人沒你們顯眼,所以我纔會安排他們入市井查探。”
蔣小六低聲笑道:“張五哥你們那裡道道可真多,查消息、逛妓院都有這麼多講究。
不過你讓秀柱去妓院打聽消息,難道哪些地方能找到周正陽的下落。”
張五說道:“我們有周正陽的履事密檔,周正陽此人好色,雖然家中嬌妻美妾,但日常還是浪蕩青樓楚官,慣好尋花問柳。
他這樣的人即便是在藏匿逃遁之中,多半也會熬不住去花樓消遣,這是好色之人的通病。
況且花樓人流複雜,未嘗不是很好的藏身之地。”
蔣小六神色怪異,說道:“張五哥,姑蘇城裡有多少家妓院子,你讓秀柱一個個找,還不得累死他呀。”
張五笑道:“周正陽在金陵是正三品武官,官高位顯,他這樣的人絕不會去那種私寮暗館,必定會去當地最奢靡的花樓。
這樣的地方在姑蘇也就三四處,具體地方我都和他說了,秀柱只需半日時間就夠了。”
蔣小六聽着這話,嘴裡嘟囔道:“三四家也不少了,秀柱這小子小胳膊小腿,他吃得消嗎……。”
……
兩人正說着話,突然碼頭那邊走來個年輕人,身穿月白薄綾長衫,頭戴方巾,一把折算斜插在後領口,步履晃盪,一副風流賣相。
張五一見這人,便低聲笑道:“秀柱只當個大頭兵,有些屈才了,他幹我們這行或許更合適些。”
那年輕人走到大榕樹下,便嚷嚷道:“姓張的,我家那船貨還剩下多少沒卸,醜話我可說在前頭,日落之前要是沒卸完。
你可一錢銀子都別想拿到!”
年輕人的囂張話語,吸引了碼頭附近休憩的本地苦力,他們甚至還看到把頭張五點頭哈腰,請那年輕人坐下歇腳喝茶。
所以這些人猜測,必定是這夥鄉人自不量力,搶了太多生意,又不能及時卸貨,要被船主賴掉一筆銀子了。
這種事情是碼頭常見的,本地苦力聽了也不在意,多半還投來幸災樂禍的目光,也就沒人在關注這邊。
那年輕人一坐下,眼睛往周圍瞟了兩眼,才低聲說道:“張五哥,我上午去了你說的那幾家青樓,前面幾家都沒聽到有用的消息。
後來去了城北哪家潘香樓,按你說的法子,叫了樓中最會唱曲子的紅姑娘,那位姑娘叫花娘,是姑蘇花樓中出名的金嗓子。
我聽了她唱過小曲就和她閒聊,還真讓我打聽到有用的消息。”
一旁的蔣小六聽得一頭霧水,問道:“張五哥,爲什麼你讓秀柱進春樓就點會唱曲子的紅姑娘,這算什麼玄虛?”
張五微笑道:“這周正陽不僅好色,而且有個怪癖,每次進春樓都挑會唱曲的頭牌。
而且每次辦事前,都會讓對方先唱青樓的小調來聽。”
蔣小六滿臉怪異:“這狗官花樣還真多。”
張五又說道:“這種隱秘之事,原先我們也不清楚,後來大理寺抓捕周正陽落空,連周正陽的夫人和兒子都提前逃走。
但卻抓到了周正陽的如夫人和庶女,那位大理寺正楊宏斌精於審訊,手段甚是高明。
居然審訊出周正陽的如夫人,十年前就是金陵紅春樓的當家花魁,這位如夫人年輕時不僅美豔過人,還是天生的金嗓子。
最擅長唱青樓的風流小調,討得了周正陽的歡心,這才花了重金給她贖身,還入門做了他的侍妾。
不過後來這位如夫人生了女兒,漸漸年老色衰,但是周正陽這病根算落下了,每次去青樓都會照章辦事。”
蔣小六聽了這稀奇古怪的事,又是一臉的怪異表情,憋了半天還是那句話:“這狗官花樣還真多!”
一旁的於秀柱聽了這古怪典故,也是嘿嘿一笑。
繼續說道:“花娘說前段日子,就有客人像我這樣,來了就叫精通唱曲的紅姑娘,就是她接的客。
那客人還特別喜歡聽一首叫什麼名字……,對了,名叫灑金扇的青樓小調。
花娘因爲是天生好嗓子,唱那首灑金扇極討這客人歡心,已經關顧了她好幾次。
只是最近這七八天才沒來了,而且這人每次來都帶跟班隨從,看起來是個不一般的人物。
我賞了花娘五兩銀子買胭脂,問她那人的樣貌,按花娘的描述,那人很像畫像上的周正陽。
只是我怕她起疑,所以沒敢把畫像拿出來讓她辨認。”
張五一聽這話,眼中精光四射,神情微微激盪,說道:“這可是周正陽獨有的怪癖,旁人極少有這種毛病。
此人必定就是周正陽,至少說明他七八天前就在姑蘇,或許現在還在!”
蔣小六問道:“他既然是個色鬼,又關顧了那花娘好幾次,爲什麼最近七八天又不來了。”
王秀柱說道:“因爲七天前,大理寺下發周正陽最新的畫影圖形,替換了兵部的老圖,新畫像據說和周正陽本人十分相似。
如今大街小巷都貼遍了,那周正陽那裡還敢出來露面。”
張五看了王秀柱一眼,對他這般心思靈敏,面有讚許之色。
說道:“今天算是有大收穫,我會立刻寫好書信,讓信使連夜送往金陵,等威遠伯和鄒姑娘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