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賈琮院。
方纔在和姊妹們聚餐之時,爲了不向姊妹們多生疑慮,賈琮對禮部官員中毒之事,顯得輕描淡寫。
但其實心中並沒放下此事,他和黛玉說了一會子話,又送她回了自己住處,便獨自返回書房。
他從書架上取下那本藍皮冊子,隨手翻閱,一直到春闈主考官候選名錄那頁。
那上面的名字,除了已被點選爲主考的王士倫、陳墨、黃宏滄等三人。
便是因各種原因,落選和謝辭的幾人,內閣大學士蔡襄、禮部尚書郭佑昌、太常寺少卿鄭儼。
還有因資歷不足落選,工部尚書李德康、戶部左侍郎徐亮雄……
黃宏滄被意外毒害,必定無法再擔任春闈主考官,替補的主考官,將會是這些人中的哪一位?
雖然,從表面上看,在會試謄錄易書之下,主考官是誰,對舉子來說,似乎關係不大,要想金榜題名,只憑學識才華罷了。
但是等到會試揭榜,主考官便會知曉自己取中舉子爲何人。
主考官和及第舉子,便會形成牢固的座師弟子關係,這種關係在官場上牽連極大,甚至要鼎定將來仕途沉浮,禍患與共。
雖然以賈琮世家勳貴的身份,座師對他的影響力不會那麼大。
但在可能的範圍之內,他自己也希望將來的座師,是和自己性情政見相近之人。
所以,他對誰接替黃宏滄成爲新任主考官,自然是有些關注的。
……
他正拿着那本藍皮冊子發愣。
突然聽到身邊腳步輕軟,幽香潤澤,邢岫煙不知什麼時候進了書房,臉上笑容甜潤,雙手像拿着件物事,只是背在身後看不到。
賈琮見她今日衣着俏麗,不像往日一味素淡,上身是件嫣紅底子繡折枝玉蘭圓領袍,裡面是白色親領裡衣,下身配一條水紅長裙。
整個人鮮麗溫雅,宛如豆蔻梢頭二月春,當真很是養眼。
他笑着問道:“岫煙妹妹,你手上藏了什麼東西,怎麼不拿出來瞧瞧?”
邢岫煙臉色微紅,將藏在背後的東西拿出,原來是個軟綢紗枕,用的淡藍底子暗花貢緞,上面繡明月桂樹等圖案,手工細緻精巧。
賈琮笑着接過,他知道明月桂樹圖案的寓意,自然是蟾宮折桂的好意頭,正合自己這次春闈下場,想來邢岫煙花了不少心思。
邢岫煙說道:“表哥要下場春闈,我聽說要在號舍裡過九日,號舍的牀板又窄又硬,做個軟枕給表哥,夜裡好睡的安穩些。”
其實這個軟綢紗枕,邢岫煙已做好兩天,一直不好意思送給賈琮。
原先覺得賈琮下場春闈,所需衣食用度,他身邊這麼些心腹丫鬟,自然事事幫他預備妥當,自己也使不上力氣。
後來聽說貢院裡應考的號舍,不僅尺寸狹小,晚上睡覺都是用號板拼接成牀,並不像家裡那麼愜意。
她擔心賈琮入了號舍不自在,便突發奇想,給他做個輕軟的臥枕,讓他夜裡可以睡的安穩些。
只是興沖沖做好了東西,突然想到送睡覺用的臥枕,好像過於親密曖昧,又有些不好意思送他。
今天姊妹們到賈琮院裡小聚,她算着賈琮再有兩日就下場,再不送那親手做的臥枕,只怕就來不及了。
只是當着姊妹們的面,實在心裡有些害羞,特別是湘雲那個快嘴丫頭,必定是要取笑的。
所以,纔等姊妹們都散了,邢岫煙才一個人過來,而且她心中清楚,他必定喜歡自己做的東西……
賈琮將那軟枕輕輕拍了兩下,十分鬆軟棉彈,笑道:“妹妹心思真細,這東西正適合帶到號舍裡用。
那貢院的號板,我睡過不止一次,別提多生硬,有了妹妹送的軟枕,晚上必定睡的安穩不少。”
邢岫煙聽他誇讚,滿心歡喜。
她雖剛過豆蔻之年,還是未脫稚氣,但此刻笑嫣盈盈,卻已難掩麗質天,明眸皓齒,桃笑李妍,清雅動人。
賈琮突然想到什麼,神情憾然說道:“我倒是忘了這茬,舉子入貢院應試,入關都要嚴格盤查,以防舉子作弊夾帶。
這麼漂亮的靠枕,八成要那些衙差撕開檢查,豈不是白白糟蹋了妹妹的心意。”
邢岫煙聽了這話,頗有些得意一笑,說道:“這些我都打聽過了,做這軟枕時便已想到。”
她從賈琮手中接過枕頭,並翻到枕頭背面,笑着說道:“表哥你看。”
賈琮見這枕頭的背面竟然有一排盤扣,不禁有些莞爾一笑。
邢岫煙纖指靈巧,幾下便解開盤扣,將軟枕撐開,裡邊整齊的填滿細細的棕絲。
她笑着說道:“表哥你看,我都想好了,你入關時要被衙差盤查,你解開這些釦子,讓他們查就是了,不怕弄壞臥枕。”
賈琮笑道:“妹妹想的真是周到,枕頭還能帶扣子的,我怎麼就沒想到。”
邢岫煙從裡面抓了兩把棕絲,湊到賈琮鼻端,笑問道:“表哥你聞聞,是不是很香,我聽二姐姐說過,表哥日常愛用清魂香。
可是號舍裡不能點香,這些棕絲我用青魂香薰了幾天,這才裝到枕頭裡,表哥枕着能睡得更安穩,到時中個會試頭名回家。”
賈琮笑道:“妹妹這枕頭真是做絕了,難爲你這麼花心思。
只是睡了你的枕頭,只怕太過愜意,以後睡不得其他的了,我看以後我房裡的枕頭,都交給你做纔好。”
邢岫煙聽了不禁笑出聲來,兩人將枕頭擺在桌上,心意舒暢,說說笑笑,又將那些棕絲重新裝回枕頭。
窗外清風拂來,書案上那本藍皮冊子,被風吹得翻動書頁,發出嘩嘩的響聲……
……
神京,城東,貢院。
張貼在貢院門口的那張春闈昭告,因爲時間過去多日,明黃紙張已有明顯的褪色。
只有詔書上春闈主考官和屬官的名字,依舊曆歷在目,一筆一畫,如同刀刻斧鑿般清晰。
春日的和風不斷吹拂,那詔書一角已乾枯翹起,在風中發出嘩啦嘩啦怪響。
日頭已漸漸西斜,街道的另一端傳來馬蹄聲,伴隨車輪碾壓路面,發出的低沉隆隆聲。
五輛馬車首尾相隨,從街道那頭出現,向着貢院大門緩緩駛來,二十多名穿錦衣緹騎,跨刀御馬隨行護衛。
推事院院事周君興、主事鄭英權,在十餘名稽事校尉的簇擁下,也行進在騎隊之中。
這一路車輪滾滾,刀槍雪亮,馬蹄轟響,頗具威勢
因後日便是春闈開試之日,趕考舉子多半都在做最後苦讀。
所以,很少會有舉子看到眼前這番景象。
路上雖有不少行人和攤販,但對這些人來說,春闈是遙遠和陌生的東西,他們最多就站在路邊,看看騎隊車馬的威風熱鬧。
貢院對面的茶樓二樓,劉文軒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已經呆了快半個時辰,正不動聲色打量樓下的街道,
當茶博士爲續滿第二壺茶水,他便看到規模不小的騎隊,在貢院門口停下行進步伐。
他看到頭前兩輛馬車上走下兩人,之前他已見過這兩人的畫像,分別是內閣大學士王士倫、吏部尚書陳墨。
三月十六日落時分,是春闈三大主考官入貢院閉關的時辰,他們今日進入貢院,一直到春闈開試結束,才能離開貢院。
三月十七日巳時之前,三大主考最後擬定的春闈制題,會有專人送入宮中,經過皇帝覈准入檔,作爲春闈開試掄才之題。
並且,三大主考官分制會試考題,在真正開考之前,相互並不知曉對方的制題。
一旦有主考官趁制題之便,出現舞弊鬻題之舉,就要自當其罪,無法累計他人。
歷朝歷代春闈制題明責之法,多少都有些差異,大周也以前朝科舉禮軌爲基,延展出自己的一套規矩……
此時,劉文軒雙目灼灼,王士倫和陳墨此時出現,都在情理之中,他的注意力都在第三輛馬車上。
因爲這車上下來的人,便是接替黃宏滄的第三位主考官。
這時,第三輛馬車車簾掀開,下來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身穿三品文官服,相貌端正,自矜從容,額下短鬚,氣宇清拔。
劉文軒一看清來人,目光微微一亮,便起身付賬,然後快步離開了茶樓。
……
貢院門口,周君興看着三位春闈主考官進入貢院,早已調集的兩百禁軍精卒,各自蜂擁分走各處門戶出口,嚴守進出。
周君興眼看着貢院大門轟隆隆關閉,這才調轉馬頭,返回推事院衙門。
旁邊的鄭英權勒馬上前一步,說道:“大人,鴻興南貨店的店主夫婦,還有往黃府送貨的小廝,都已拿下問詢。
這三人都已上了刑,但他們都不知鼉肉有毒之事,下官在旁觀察,這三人並沒有撒謊。
如果再上重刑,他們必定會問什麼就說什麼,屈打成招,於事無補,也找不出謀害黃宏滄的真正凶手。”
周君興嘆道:“我也猜到,那南貨店的三人,不過是尋常貨色,從他們身上問不出什麼。
幕後之人能輕易毒害正三品春闈主考官,茲事體大,對方不會蠢到留下明顯破綻,鴻興南貨店不過是個幌子。”
鄭英權神情不解,問道:“既然大人心中早有定算,爲何還要大張旗鼓拿問這三人,豈不是要打草驚蛇。”
周君興陰沉沉一笑:“我抓捕南貨店中三人,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黃宏滄雖無法擔任主考官,但事情卻還沒完!”
鄭英權見周君興言語諱莫如深,知道他心中另有謀算,既然他不明說,自己也絕不會去問,這是兩人共事多年的默契。
他又說道:“大人,上午在黃宅之時,我們用太醫李成明之法,用炙烤過的鼉肉餵食野犬,那野犬並未中毒。
說明南貨店鼉肉無毒,黃家母女和李成明都親眼目睹,那位新任主考官,當時對我們去南貨店拿人,極有微詞不滿。
如今南貨店三人受刑之後,既然已證實他們與此事無關,是否先把人放了,以免授人以柄。”
周君興眉頭微微一皺,說道:“南貨店的人要放,不過不是現在,必定等到十八日舉子入場開試之後。
只是,有一件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黃宏滄多日休沐在家,足不出戶,日常飲食都與妻女同桌。
要想對他下手,除了在那塊鼉肉下毒,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辦法,可偏偏那塊鼉肉卻是無毒的。”
……
神京城東,毓屏街,宏錦綢緞莊。
劉文軒回到店鋪,隨口囑咐店裡的夥計幾句,便進了店鋪後院。
他幾乎沒有停下腳步,便從院子後門離開,進了毓屏街後巷。
他在後巷走了片刻,一路拐了幾個彎,走的都是大街面背後的深巷小路。
如此走了半盞茶功夫,纔在一條安靜的巷底停住,敲響一處小院的黃銅門鈸。
單調有規律的金屬敲擊聲,在安靜小巷中迴盪……
但是,這次來開門的不是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子,而是那個一身短衣褐裳中年人。
兩人進了院子之後,劉文軒說道:“東家,你猜的新任主考官人選,分毫不差,方纔我在貢院門口,親眼見到此人入院閉關。”
只是此人接替主考之位,此人和黃宏滄一樣,也是朝廷的肱骨文臣,東家怎麼能篤定,他能夠讓我們成事?”
那中年人淡然一笑:“我從沒篤定此人能幫我們成事。”
劉文軒聽了此話,神情迷惑,但他知道自己這位東家,一貫謀略深沉,不過做無的放矢之事,他這樣說必定有他的道理。
那中年人帶着劉文軒進入書房,拿過書案上那本藍皮冊子,翻開其中一頁,上面寫着五六個春闈主考官候選名字。
說道:“我只是能夠篤定,讓我們成事之人,必定不是黃宏滄!
黃宏滄性情嚴正,爲官清廉,我對此人早留意多時。
他雖給吳樑、周嚴出擬題點撥,但只要他爲主考官,他不會讓人有可乘之機,不可能出現鬻題之事。
自從朝廷公佈春闈詔書,此人被點爲主考官,我便安排眼線,注意黃宅日常動向。
此人在中毒之前,已在家中休沐五日,閉門謝客,從不外出,必是全力爲春闈制題。
以他的才學眼界,如此費事揣摩,所制試題,奢望他會重疊自己所出擬題,根本就不可能,這大違他的本性。
春闈三大主考官,王士倫是內閣大學士,位極人臣,深得當今天子器重;陳墨是吏部尚書,六部魁首之一,朝野根基深厚。
這兩人都是官場翹楚,宦海沉浮,主事春闈,無論如何都難露破綻。
而且他們都是肱骨重臣,在朝堂上人脈牽連極深,他們兩人無論那個出事,那真是捅了馬蜂窩,首尾必定難以收拾。
但是,黃宏滄卻是不同的,此人是三大主考中官職最低,十年爲官,清正廉潔,低調務實,這樣正經的清官,官場上並不討好。
他除了在禮部有些威望,在朝堂身上幾乎沒什麼人脈牽連,他如果出事,最不會掀起太大風浪。
既然這三大主考是鐵板一塊,如果想要撬動一塊,黃宏滄無疑是做好的選擇!”
中年人隨手將藍皮冊子翻倒其中一頁……
繼續說道:“此事,原先我還有些猶豫不決,直到我從文翰街一家書鋪得到消息。
有兩名舉子到哪家書鋪購書,其中還有一番與春闈相關的談話,這兩人不知姓名,一人表字希文,一人表字葆坤。”
那中年人看了劉文軒一眼,說道:“你能從黃宏滄的書房中,拿到他出的擬題,應該知道這兩人是誰?”
劉文軒眼神一亮,脫口說道:“吳樑和周嚴!
東家就是因這件事,才決定拿掉黃宏滄,讓其他人接替他的主考之位,只是新任主考上馬,必定會對我們有利?”
中年人說道:“劉軒,我曾說過春闈乃國之倫才大事,我們能將事做到這等地步,已是盡頭了。
王士倫、陳墨不能擅動,我不能篤定新任主考,一定會對我們有利。
但是,黃宏滄如一直在位,我們必定無法成事!
只有打破三大主考的平衡,我們才奪得可乘之機,成與不成,已不在於謀,而在於天。
我在黃宏滄入場閉關的之前,施法將他拿下,也是特地掐準時機,營造急促之機。
世事都是如此,變中必求新,急中必生亂……”
……
兩人正說着話,聽到院子裡有輕微的落地之聲。
那中年人微笑道:“必定是晟蘭回來了,只有她是不走正門的。”
劉文軒看到房門口人影搖動,一個身材高挑婀娜的女子,穩步走入房內。
中年人問道:“晟蘭,外面的情形如何?”
那名叫晟蘭的女子說道:“今日上午,宮中太醫院院正李成明入黃府,必定是宮中遣他給黃宏滄診治。”
中年人聽到李成明的名字,目光微微一凝,說道:“李成明師承不俗,是頗有手段之人,想來他多半能治痊黃宏滄。”
晟蘭說道:“我按東家的吩咐,所下鼠莽草毒並不致命,並混以苗疆致幻之物,只會讓他生機凝滯,昏迷不醒。
李成明即便找到解毒之法,讓黃宏滄甦醒恢復,沒有五六日決計辦不到,要恢復到痊癒至少需十日,他耽擱不了我們的事。”
晟蘭又說道:“今日上午,推事院緝事校尉,將南貨店店主夫婦,還有那來往黃府送貨的小廝,全都拿入推事院。”
那中年人凝聲問道:“此次我們用那家南貨店做幌子,你可曾留下破綻?”
晟蘭回道:“東家放心,從南貨店送出的鼉肉,被我事先做了手腳,的確是有毒之物。
但昨天日落之後,黃宏滄用過鼉肉燉羹,我連夜將廚房剩餘鼉肉掉包,連黃府廚娘丟掉的燉羹殘渣,都被我收拾處理掉。
周君興爲人縝密,李成明醫道精湛,他們多半會察覺黃宏滄可能因鼉肉中毒,但留在黃家的鼉肉卻是無毒的。
東家既然說李成明師承不俗,頗有手段,他必定能發覺鼉肉無毒,所以此事栽贓不到鴻興南貨店。”
中年人微微一笑:“你說的沒錯,周君興這樣的心計,必定能想到鼉肉有毒,李成明的手段,也必定能確定鼉肉無毒。
但是這位推事院周院事,還是大張旗鼓去南貨店抓人,似乎不擔心李成明會彈劾他枉法害人,這其中有些文章……”
中年人望了劉文軒一眼,笑道:“方纔我就說過,此事我們只是盡其所能,最後是否能成事,既要看人爲,也要看天意。
如今看來,關注春闈之事,並不只是我們,推事院周君興善於構陷酷戾之事,以此邀寵聖心,生髮仕途。
我們已經造出了時勢,自然會有他這樣人物,爲達目的,迎風鼓浪,渾水摸魚,希望他不會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