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事,只要做了,就要痕跡。
李千戶、宋二爺兩人聯合查,順着脈絡追查下去。
加上州府衆吏中,能夠替代兩人位置的人就那麼幾個。
如今正着查、倒着查,一天半的功夫就查個通透。
不是一個人。
主犯吏科文書、從犯戶科文書。
州府文官中的第三人、第四人。
吏科文書姓趙,與曲陽趙千戶是同族。
構陷李千戶,除了嫌棄他擋路,還有私怨在裡頭。
當初曲陽趙千戶作亂,是李千戶主審的,以“謀逆”做判了趙千戶死罪。
這個趙文書可笑,不敢怪罪霍寶與鄧健,反而遷怒到李千戶身上。
戶科文書姓何,出身州府的士紳人家。
家族勢力在宋家、吳家後,排在第三位。
徒三進城,何家歸附最早,也頗受重用,子弟得了戶科文書。
不想隨後徒三走了,霍五得了州府。
空降一人爲州掌事不說,連副手也點了宋家二爺。
上邊沒地方升遷,何文書就自己想辦法讓人騰地方。
察覺出趙文書構陷李千戶,何家人就參合一把,將宋家人也牽扯進來
鮑二父子是池魚之殃,問清楚了,就被放了。
霍五正用鮑家父子,李千戶與宋二爺不會那麼不開眼爲難鮑家。
鄧仁並不清白。
宋家名下書坊的《彌勒真義》,不是他讓人印的,卻是他身邊一個小廝出面去交的定金。
那小廝是被何文書的人收買了,可也牽扯出鄧仁之前藉着“公德”旗號,向士紳商賈人家索賄達四千兩之事。
至他從濱江來州府,還不足三個月,就已經這麼大的數目。
鄧仁將這四千兩銀子換了黃金,造了尊金彌勒像。
不管是真的虔誠,還是隻是貪財,這已經是觸碰滁州軍底線。
鄧仁案直接提出來,交給監察處。
高月熬刑不招供,等高家人拘押上來繼續刑訊。
趙文書與何文書的處置,李千戶與宋二爺不敢自專,來詢馬寨主與霍寶。
“趙家族親在曲陽是謀逆,不思反省,還想着報仇……”馬寨主冷笑:“這樣記仇,還真是令人不放心!”
說到這裡,他看了眼霍寶。
這孩子不會心軟吧?
霍寶沒說話,他與看法與馬寨主一樣。
這樣記仇的人家,是真不好放出去了。
誰曉得什麼時候,再來一場“復仇”!
就算不是復仇,插手入童兵營也是他無法容忍之事。
“趙生斬!趙家家產籍沒,趙家人充入勞役營。”
馬寨主直接有了定奪:“何伯光撤職,杖八十,允交贖金抵責!”
兩家一家極重,一家算是極輕。
沒辦法,滁州士紳數得上的三十戶人家,已經只剩下二十三家。
再去一個趙家,就是二十二家。
不到三個月的功夫,就去了快三成。
不高擡手放放,一味苛嚴,恐引起恐慌。
怕霍寶不解,馬寨主還專門留下他,說道:“滁州是第一個地盤,是否能善待士紳,這影響咱們以後口碑……殺雞駭猴也有了,三把火也點了,剩下也該讓大家真正安心。”
霍寶點點頭,對着馬寨主舉了舉大拇指:“六叔厲害……和州挨着滁州,那邊士紳想要打探州府消息極容易,是該經營口碑了!”
不僅是和州。
等到江南繁華之地,有更多的士紳人家……
至於高月,兩人都沒有提。
總不能顧忌一個張千戶,就放過高月。
若是張千戶因此事生怨,以後可要留心此人。
霍寶跟着馬寨主上了一課,去了大營。
……
經過一日半排查,老兵這裡查出教徒七人,已經開始吃素,重度傾向者十三人,輕度傾向者二十四人,都是曲陽當初那一千人。
這些人與高月相熟,有私交,纔會受他的蠱惑。
霍寶鬆了一口氣。
參謀生那邊反而好些,除了兩個本來家中長輩就供奉的少年原本就是二代教徒之外,其他人對於《彌勒真義》都很不以爲然。
前頭四十四人,直接抽出來,成立僧兵營,執“五戒”,負責犧牲將士超度適宜。
教徒七人,只覺得順心如意,即便落髮也情緒高昂。
十三個重度傾向者,肯落髮執戒的只有五人,剩下八人猶豫。
沒有人勉強他們,允帶髮修行,只是一切戒律與其他人一樣。
二十四個輕度傾向者,卻是直接被嚇到了。
誰想要當和尚啊?!
既當了兵?誰不想升官發財?!
安定縣一戰,大家都積累戰功,眼見就要升個小官,誰放棄纔是傻子?
寶爺昨日都說的明白,戰爭的意義是殺人,是爲了守衛地方安定。
不敢殺人的兵卒,養來何用?
做和尚去做超度事宜,算是廢物利用。
等想明白所謂的“教徒”,除了一張嘴,沒有什麼用,這些人也就明白過來,之前受高月糊弄了。
“明王轉世,天下太平”?
誰是“明王”?
不能說這彌勒教是童家人的弄出來的,童家子孫就代代世襲“明王”吧?
這滁州是五爺地盤,大家可是滁州的兵!
這二十四人也很是聰明瞭,察覺出來這單抽出來重新造冊就是危險信號。
“寶爺,屬下先前受了高教頭蠱惑,覺得等着明王降世也省心……只是昨日聽了寶爺一席話,屬下就曉得先前都是糊塗心思,哪有天下掉餡餅的美事兒……這世道,只有手中刀槍是真的,什麼狗屁教徒誰愛做誰做,屬下只想做寶爺的兵,護衛滁州安定!”
“屬下也是,不該想着這些空話,願意踏踏實實做寶爺的兵!”
“就算殺生成仁,也比空談的和尚有用!”
“是啊,是啊,再也不信這些……”
“……”
二十四人,無一例外,在霍寶面前表露心跡。
霍寶一一看過去,一張張臉都是至誠。
霍寶合上手中冊子,正色道:“你們即便說了……我便信了!各歸各位……只是這冊子還在,給你們留一個後悔的機會……日後若仍有侍佛之心,僧兵營空缺還給他留着!”
二十四人不約而然道:“謝寶爺,不用留!”
這二十四人早就後悔不已,誰還敢盼着這機會?
逃出生天,不外如是!
處置完老兵卒,那兩個參謀生的處置,霍寶就寬容許多。
那些少年總共才入營幾日,又是被動聽了幾日課,本挑不出錯處。
這兩個少年又是耳濡目染的緣故,篤行彌勒教。
“送歸家中,詢問其父母,若願意讓孩子落髮,可入僧兵營;若是不願意落髮,就除籍歸家……所餘生員空缺,可由家族另擇子弟補入……”
……
州府這次動盪,引得各家側目。
大家都懸着心。
實在是滁州軍的行事太強硬了。
不按常理。
動則抄家滅族!
讓人畏懼!
已經有幾戶人家,掙扎着要不然捨棄產業,另投安定之處,省的步了前頭那些人家後塵。
等到趙家、何家處置下來,大家鬆了一口氣。
趙文書罪名“插手軍營要務,圖謀不軌”,何文書罪名“知趙事而不報,藉此構陷上官”。
如今滁州軍主力開拔,插手軍營事務,這是自己找死,無人憐憫。
何文書這裡……很多人猜到緣故,不無同情……
何文書與宋二爺都是舉人,前者早白衫軍進城後就投誠,接手政務,有不少安民之舉……堪爲能吏,只可惜押錯人……
隨着這兩人處置,州府關於先前那些人家的下落也有了消息。
張家、尤家兩家,竟然闔家沒事,被“禮送”到亳州。
張家送柳元帥處,尤家送馮元帥處。
消息靈通的人家,誰不曉得那兩位正是兩家的靠山!
想想帶了六千精兵投了滁州的馮和尚,沒有人會質疑這個消息的真僞。
要是霍五爺真的殺了尤家人,那馮和尚怎麼會毫無嫌隙來投奔?
又有吳家的消息。
吳家家眷,具罰沒爲苦役營,遷往濱江執役十年,這次的趙家家眷同樣處置。
還有前幾日違反徵兆令的隋老爺,闔家罰入苦役營,執役三年。
至於舉家搬遷那三家,反而沒有什麼消息傳出來。
不過張家、尤家這樣的間人,霍五爺都沒殺。
吳家家眷,也都留着,就更不會費心再那三家人身上。
說不得也往亳州去了。
親眼目睹過霍寶直接捶殺吳老爺的各家主,心中都疑惑。
難道只是誤會?
實在是這霍家父子初登場給人印象太深刻。
霍五爺“非友既敵”!
霍寶“辱父即殺”!
使得大家從骨子裡生畏,遇事就想着是這父子兩人下殺手。
可仔細想想上,父子兩人真正殺的,只有吳家父子三人。
且是師出有名,殺的是可殺之人。
“五爺仁義啊!小寶爺肖父!”
鮑二爺親歷此次風波前後,結果廢了兩個文書,一個傳教護法,一個童兵頭目,他們父子卻完好無損,怎麼不叫他感恩戴德?
來尋他打探消息的多,就聽他吹了一通霍家父子。
“五爺若真是弒殺之人,怎麼會送徒三爺平平安安離開滁州?難道你還不曉得,那徒三爺從亳州南下才帶了二十四人……是五爺見小舅子艱難,從中牽線,讓黑蟒山幾個寨主帶了幾千人馬投了徒三爺……徒三爺下來,是奉柳元帥之命‘收復’曲陽,又是五爺從中牽線,讓表弟鄧爺改弦易轍,換上白衫軍旗號,成了徒三爺盟友……就是金陵巨賈薛爺,也是五爺的把兄弟,看在五爺面上,出銀子支持徒三爺……哎!這姐夫小舅子好好的,五爺帶十幾車的賀禮,打算隨着徒三爺北上亳州參加婚禮……不想徒三爺身邊的江平小人心窄,嫉妒五爺人緣好不服,想要拿小寶爺開刀給霍爺給教訓……五爺只有這個獨兒,如何能忍?想要處置江平,徒三爺又攔着。沒有法子,只好翻臉!卻是沒傷徒三爺身邊一人,見江平都毫髮無傷,藉口不捨水將軍,送了徒三爺八千兵卒……這回五爺命小寶爺、水將軍他們北上援亳州,也是聽了亳州被圍的消息……五爺仁義啊……”
霍五爺得滁州的真正原因,自此爲人所知。
沒有人會懷疑鮑二爺扯謊。
要不然當初霍、鄧過渡太平緩,也不會接二連三有士紳人家冒出來找死。
若是霍五爺當初殺光徒三與其手下,接手滁州,那這些地頭蛇早就安靜如雞。
只是沒想到,竟是這樣厚道。
這是相當於白送了小舅子一份基業。
江平爲人行事,許多人都記得,看似溫和,實則心窄不能容人。
爲了維持州府日常政務,啓用不少吏員,江平卻是一次也未將衆人引薦給徒三。
使得滁州士紳與白衫軍始終隔了一層。
直到霍五爺當家,才用了宋老大人、鮑家父子等人。
之前強硬徵招入水進麾下的子弟,也逐漸冒頭。
就是小元帥那邊,也點了州府子弟爲伴讀。
之前大家都惶惶難安,如今看下來,滁州上下不知不覺與滁州軍已經融爲一體。
何老爺最是感動,親自往州府繳了罰金五百兩銀給兒子做贖罪銀,又帶兒子求見馬寨主道謝。
“這孽畜犯下惡事,全賴六爺寬容,我們父子感激不盡!”
何老爺謝的真心實意。
馬寨主擺擺手道:“五月裡白衫軍進城,何家最先投靠,五爺記得此事,與我專門交代過……只憑這個,只要何家子弟不是謀逆,其他小錯都可網開一面!”
何老爺驚詫不已,面上更是感激:“萬沒想到五爺還記得這等小事……是犬子辜負了五爺……”
被上頭記在心中的人,早提拔晚提拔都會挑撥。
兒子走錯了!
何伯光死罪活罪都逃過,並無慶幸之心,反而心灰意冷。
他才而立之年,確實有爲民之心。
一州吏科文書,是州府文官第三人。
一下子前程斷送,心中懊悔不已。
聽了馬寨主的話,他立時“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帶了祈求道:“六爺,學生願爲刀筆吏,繼續爲五爺效力,求六爺成全!”
刀筆吏是州府中的初級吏員,打雜的。
馬寨主親自扶起何伯光,道:“監察大人爲了防止官員腐敗,與五爺提議異地爲官之策,五爺允了……九月初,會在滁州考試,選人往和州爲吏……”
何伯光眼中,爍爍發光!
……
那兩個兒子被髮配回家的人家姓苗,是個中不溜的人家。
倒是幾輩子的教徒,家中一直供奉着彌勒的。
在滁州各家各戶中,也數他們與薛彪私交最好。
只是再信奉彌勒,他們也捨不得兒子落髮當和尚去。
當家的老爺子吃了半輩子素,倒不是糊塗人。
“兵營本來就是主殺的,心中不忍殺生怎麼能當好兵?小寶爺寬厚,允了人補缺,那就另選兩人吧……至於他們兩個,也莫要留在城裡礙眼,去莊子上避幾年,等到事情過了再說!”
卻是不敢託大,將六十的人,親自帶了另外兩個孫子,送到童兵營。
……
一日之間,方向大變,霍家父子在滁州士紳口中就成了寬厚仁義之人。
……
京味樓中。
郭老爺站在二樓走廊,聽着堂上食客對霍家父子的稱道,對兒子唏噓道的:“見識了麼,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還真是仁義無雙的霍五爺、霍小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