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燦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邊兒,眼觀鼻鼻觀心,既不說話也不動。林燁呢,卻是含笑端起了茶來,放在嘴邊輕輕啜了一口,微微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緒。
探春冷不防被鳳姐兒拉了出來,當着和自己年紀相當的林燁,登時臉上有些發熱,嗔道:“二嫂子,你說話便說話,拉扯我做什麼?”
“呦呦,小姑娘家家的臉嫩了!”鳳姐兒笑着將她推回到繡墩上,“又沒有外人,三妹妹也不必害臊!”
其時屋子裡只賈璉林燁林燦三個男子,鳳姐兒也沒什麼忌諱的,嫩白的手指頭一點一點地指着屋子裡衆人,柳葉眉輕挑,丹鳳眼微眯,脆生生笑道:“不是我自誇,咱們家這幾個姑娘,可着京城裡也算是出挑的了!別說這幾個姑娘家,就是咱們府裡的丫頭,都比別的小門小戶的小姐要強些!”
美眸一轉,“林表弟,你說可是?”
林燁放下了手裡的茶杯,看了看鳳姐兒,正色道:“表嫂子這話可是問錯了人了。姐妹們姑娘們的好壞,豈是外人隨意能夠議論的?”
話說的沒錯,理兒也是這麼個理兒,鳳姐兒正說得興頭上,被話一堵,登時便有些訕訕的。
賈璉暗暗埋怨鳳姐兒,平日裡是個挺有眼色的啊,怎麼這會子說話這麼不知道輕重?自家人跟前說什麼都無所謂,林家表弟那是外男,能跟他說自家姑娘多好多好?
腦子中靈光一閃,賈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林燁和探春的身上掃來掃去。因是過年,林燁身上穿着的乃是一件兒簇新的淺紫色雲錦袍子,領口和袖口處滾了一圈雪白的風毛,襯得他面如冠玉,溫潤舒雅。只靜靜地坐在那裡,便如一幅上好的水墨畫,書香雋永,風姿怡人。
賈璉也是個葷素不忌的,礙於鳳姐兒雌威,他屋子裡除了一個平兒外,竟是再無一人。偏生平兒對鳳姐兒是言聽計從,私底下與他雖也說笑,卻是個看得見吃得少的。賈璉手裡銀錢有限,不似賈珍那般能夠肆意揮霍去追歡買笑,故而這目光,便落在了身邊清俊的小廝身上。對於男風,他可是不陌生的。如今眼見林燁這般儀容風度,早就在心裡嘆了幾聲——這林家表弟真真是得老天厚愛的,生得如此形容,又有這般才幹,真是不知道哪個有福能夠消受了他!
再瞧瞧在老太太下首坐着的探春,倒也如鳳姐兒所說,容貌算得上是出衆的,性情也比一般女子要大氣些。可是要說跟林表弟相比,就算是不提家世門第出身,也略微差了些。
賈母卻是不這麼想,她也正將目光放在林燁與探春身上。今日小姐妹三人都是打扮得十分出色,尤其探春,身上的緋紅色縷金裙襖將她明朗爽潔的氣質襯得尤爲突出。鴉青色的一頭秀髮高高挽起,上邊插了幾支金玉珠釵,既是華麗富貴,又並不落於俗套。她比林燁只大了幾個月而已,也正是女孩兒家花朵一般的年紀,鮮豔明媚。此時與林燁坐的不遠,在賈母看來,兩個人還真有幾分金童玉女之感。
心裡暗暗點頭,賈母眼中也帶了幾分愉悅的笑意,因問林燁:“玉兒昨兒可回了孃家?在王府可還舒心?”
黛玉如今乃是王妃之尊,若是她不主動,賈母等人還真無法去與她拉攏。
提及姐姐,林燁坐直了身子,笑答:“姐姐一切安好,有勞外祖母掛念了。”
“如此我便放心了。”賈母點點頭,“去歲我的壽辰,蒙太妃賞臉,倒是過來了。我看太妃性子也是好的,必不是那等會爲難媳婦的婆婆。”
一直坐在底下沒出聲兒的王夫人眼皮兒動了動,握着帕子的手指一緊,隨即又鬆開了。若不是有心盯着看,只不會讓人注意到。
賈母坐在上首,早就看到了王夫人臉上一閃而過的不忿,心裡冷笑兩聲,也不理會。只是看着林燁道:“玉兒一出閣兒,如今你們府裡就只剩下了你和燦兒兩個,這中饋還是要有人主持的。若是我沒記錯,你今年也小十六了吧?”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林燁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擡起眼皮看了看林燦,臉上全然都是兄長對着弱弟的寵溺之色,淡然道:“外祖母說的是。不過,我們府里人少,倒也沒什麼大事。小事兒上有管家的娘子能處理便處理了,若是有爲難的時候,我也不過是略微動動嘴,倒也不算麻煩。”
“瞧瞧燁哥兒說的,”王夫人沾沾嘴角,“你好歹是個爺們兒,怎麼能夠整日價操心這內宅的事兒呢?”
賈母難得給了王夫人一個好臉色,衝着她點點頭,又對林燁道:“你二舅母話糙理不糙。既是到了歲數,你也該想着些終身大事了。”
“這一來呢,後宅總要有人打理。二來,只怕便是姑爺和敏兒在天之靈,也是盼着你能夠早早成家立業呢。”
林燁倒是笑了,不爲別的,單爲自己這位外祖母的話。每每與自己或是姐姐弟弟說話,不出兩盞茶的功夫,必是要提到故去的父母。既然這樣,從前怎麼就沒見有多惦念着父母呢?
賈母的話一出口,迎春三人就覺得有些個如坐鍼氈了。可巧兒今日李紈因爲賈蘭病了,留在了家裡沒有過來。鳳姐兒又一門心思地順着賈母說話,竟是沒有想到,這屋子裡尚且有三個雲英未嫁的姑娘。
當此時候,迎春老實不敢說,惜春冷冷淡淡地彷彿沒聽見,探春心下掂量了一番,只得自己起身,對賈母陪笑道:“老太太,方纔我就覺得有些個暈沉沉的……”
賈母自然知道她們在這裡是尷尬了,忙道:“既然這樣,趕緊回去躺着歇歇。讓二丫頭四丫頭陪着你。”
姐妹三人齊齊行了一禮,聯袂而出。
賈母望着她們的背影轉出了榮慶堂,纔對林燁嘆道:“你這幾個姐妹,往常最是孝順。便是身上有些個不舒坦,強撐着也會過來陪着我說笑。三丫頭更是好的,先前你嫂子……”
說話間一指鳳姐兒,“……你二表嫂身子骨不大好,大表嫂又是個寬厚的,全仗着三丫頭幫襯理家了。”
林燦眼睛骨碌碌地轉了轉,拍手道:“表姐真能幹!”
又悄悄地跟林燁說:“姐姐更能幹!”
這悄悄話說的聲音大了些,屋子裡倒是沒人聽不見。
林燁暗地裡給弟弟挑了挑大拇指,對賈母懇切道:“燦兒還小,不懂什麼,胡亂說的。不過姐姐當初在家裡,也的確受累了不少。”
話題繞到了黛玉身上,賈母也不好硬往探春身上扯,與鳳姐兒對視了一眼,只得掩下了話題。
只是跟着一屋子女人,林燁能有什麼話可說?不過又略坐了一會兒,便起身笑道:“我往外邊跟二表哥去說話吧。”
賈母笑道:“一會兒便擺飯了,你們不要四處走動了。”
“老太太,我帶表弟們去書房坐坐就是了。”賈璉忙起身,對着賈母拱手道。
跟着賈璉來到他的書房裡,林燁隨意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林燦膩歪在他跟前。賈璉叫人送了茶水,燒旺了火盆,笑對林燁道:“這是表弟第二回來我書房了,我跟着沾光,也是第二回!”
頭一次林燁進他的書房,那都是多長時間之前了?林燁忍不住笑道:“二表哥真是的,這書房裡收拾得利落雅緻,多少人盼着有這麼間屋子呢,二表哥倒是平白空着。”
賈璉擺擺手,“罷了罷了,我天生便不是那等唸書的材料。來來,喝茶喝茶,年前才得的茶葉,說是貢茶呢。”
林燁掀開茶盅蓋兒,茶湯清澈,茶葉碧翠,嫋嫋水汽帶着茶香撲鼻而來,算是茶中的上品。說是貢茶或許可能,卻也並非是有多好。
輕啜了一口,林燁搖了搖頭,“說句實話,二表哥別嫌我輕狂——這茶味道一般,我吃着就是那麼回事。要是二表哥不嫌棄,我家裡也有些好茶葉,得空叫人給你送來,你且嚐嚐。”
“那敢情好,表弟家裡的好東西,尋常是吃不着的。”賈璉大笑。他對林燁素有好感,一來是林燁生的好,二來他會說話。不說別的,這榮國府裡,誰不是拿着寶玉當做鳳凰蛋?二爺二爺,提起這兩個字來,人人都是當叫寶玉,有誰能想起來還有他璉二爺這一號?但是這位表弟,對寶玉偏生就沒那麼推崇,從那年第一次上京,便是對寶玉淡淡的。反倒是對自己,言語之間多有尊重。這怎麼能不叫人心裡舒坦呢?
況且,賈璉常年管着榮國府庶務,一直在外邊走動,多少也知道些林家的情形。譬如那京裡著名的快意樓,便是林家名下的產業。原先鳳姐兒還曾經跟他吐露過,那分號遍及各地的女兒坊,東家也是林家呢。對這麼一位年紀不大,卻是文能中狀元,財力即使不說富可敵國卻也起碼比榮國府強出了幾條街的小表弟,賈璉總是有些不自覺地討好的。
林燁慢條斯理地拈起一顆橘子,墊了帕子剝皮。桔色的果皮順着他細白的手指落下,跟着便有一股子酸甜的果香溢了出來。
將橘子塞給弟弟,林燁擦了擦手。所有動作不急不躁,都帶着一種舒雅之氣。
賈璉心裡一動,壓低聲音問道:“林表弟,我問句不當問的。聽說表弟要與榮王爺一同,主審甄家的案子?”
林燁點頭,這也不是什麼瞞着掖着的事兒,皇上旨意都下了,自己還因此升了官呢。滿京城裡,誰不知道?
“怎麼,二表哥有事?”
林燁隱約記得,在金陵爲官,有個“護官符”不能不知道,其中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赫然在上。他一直覺得奇怪,以甄家的權勢,絕不在這四家子之下,爲何護官符上反而沒有?難道,護官符上不止他們四家?
不管如何,甄家與賈家,乃是世交,這是肯定的。難道是,賈璉要藉着這個機會,跟自己打聽消息?
賈璉看看屋子裡也無他人,湊到林燁跟前,極低的聲音問道:“你跟哥哥說句實話,甄家這回,要不要緊?”
“嗤”的一聲,林燁笑了。
“二表哥,你說呢?”
賈璉躊躇了一會兒,搖頭。他是真不敢說。自從甄士卿被押解進京,賈璉也想了多少回了。太上皇尚在,忠敬王尚在,皇上多少念着罷?可要是皇上真念着太上皇的面子,爲何又大張旗鼓叫人把甄士卿押進京裡來受審?
他本不在朝中,身上雖然有個六品同知的官職,卻是花錢捐的,不過是個虛銜兒而已。他身邊那些個朋友,也大多是世家子弟,真正入朝的幾乎沒有。這也就決定了賈璉縱然人物機變,但是涉及到朝廷之事,便有些一頭霧水了。
好容易趁着林燁在的時候問了出來,看着林燁那副樣子,賈璉心裡便是一咯噔——甄家,怕是真的要不好了!
林燁察言觀色,也略微傾了傾身子,挑眉道:“二表哥有何心事?”
賈璉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只無奈搖了搖頭。
“二表哥,這話我只跟你說,你可千萬別泄了出去。”林燁故意賣了個關子,手指輕輕勾了勾。待賈璉湊過來,方纔輕聲道,“我往金陵去那一趟,差事順利的不得了。本來一件科舉舞弊案,竟然一下子牽涉起來金陵大小官員二三十人,還偏生證據都是確鑿的。這裡頭,你琢磨琢磨?實話跟你說,這皇上,怕是要下狠心整治了。”
“甄家……多少年的大家族了。雖然多年來一直盤踞江南,可這每年往京裡頭送禮走動恐怕不少。只是不知道,表哥家裡與甄家可有往來?若是有,我勸表哥一句,早做準備。”
“準準準備什麼?”賈璉嚇了一跳,“表弟你可別嚇唬我!”
林燁坐直了身子,戲謔地看着他,只看得賈璉頭上冷汗都下來了。
“我實話跟表弟說吧,府裡確實與甄家有些走動,可也就是一般的走動罷了……”
林燁右手食指放在脣前微擺,“尋常來往自然無事。只是,我想着,甄士卿是個有腦子的人,他家裡的老封君也是經歷多少事情的。這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此時候,他家裡有人心存僥倖也是有的。不過,想來也不會坐以待斃,自然會有所安排——哪怕是如今確實不成了,也得給子孫留下些東山再起的資本不是?表哥……”
話點到即止,林燁相信賈璉是個聰明人,後頭的事兒,讓他自己去想便是了。
手指輕撫自己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林燁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那位好外祖母,主意最好不要打到自己身上來。否則,也不要怪自己下狠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