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四往林府裡來,一來是找林燁玩耍,二來也爲送信。
“林大人,我家表叔說了,我們還要在揚州盤桓些日子,就住在錦園裡。錦園齊集天下菊花名品,這幾天瞧着,已經到了花期,陸續有結苞的了。表叔說,等到了重陽那日,還要請林大人過去賞菊。”
“呀,真的?”
林燁過來時候正好聽了這麼一句,登時滿心歡喜。
徒四回頭,便瞧見白白嫩嫩的小人兒滿面笑容朝自己跑來,臉上也漾起笑意。他生的本就好看,雖然眉眼還未完全長開,卻是能夠看出挺鼻薄脣,桃花大眼的俊俏模子,這一笑,竟似讓林燁有種春風拂面之感。
徒四過去,領了林燁,“慢些。”
林燁隨着林如海出去了一趟,家裡哪裡還能關得住他?恨不能每日裡都去逛纔好。不過他也知道,自家老爹老孃怎麼也不可能讓自己這麼個豆丁兒出去,那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寄託在老爹出去時候自己死皮賴臉地跟着唄。
“徒四哥哥,”林燁心裡唾棄了一番自己臉皮太厚,揪着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叫哥哥賣萌,“寧叔叔有沒有說過,也要我一起去呢?”
嫩乎乎一張小臉,兩隻大眼睛烏黑溜溜兒,就這麼一眨一眨地瞧着徒四,說不出的可愛。
旁邊兒的溶哥兒過來捏了一把,“好嫩呀!”
林燁怒目,再轉過頭去看徒四,眼睛裡竟然瀰漫上了一層淚光,“疼呀,徒四哥哥!”
徒四見他嫩白的臉上被捏出了一道紅印,沉下臉來斥道:“怎麼下手這般沒輕沒重?”
溶哥兒吐了吐舌頭,也知道自己下手重了,笑嘻嘻朝林燁道:“對不住了,燁哥兒你別生氣啊。”
林如海含笑看着三個孩子,並不插言。徒四身份自不必說,便是那溶哥兒,出身也是不凡。本朝太祖開國之初,曾按照軍功封爵。最爲顯赫者,莫過於“東平西寧南安北靜”四王。其中北靜王最爲功高,又是忠心,且與皇室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故而世襲罔替。這孩子姓水,若是沒有記錯,寧朗之有個妹妹便是嫁入了北靜王府的。水溶,水溶,可不正是北府裡的麼?
林燁與這兩個人若是交好,不說什麼功利的話,總是沒有害處。
徒四看林燁淚珠兒在眼眶裡滾來滾去,略感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溫言哄道:“你別哭啊,等回去了看我教訓他。還有啊,過幾天去錦園賞菊,你可是要跟着林大人一塊兒來的。到時候哭到眼睛腫了,可怎麼去呢?”
林燁頓時咧開嘴笑了,雖然有些鄙視這徒四不會哄孩子,現下才八月十六,離着九月九,還有二十幾天呢,哪裡就能哭紅了眼睛去不了了?
他自覺大度,也不計較被水溶捏了一下臉了,拉着徒四朝林如海道:“爹爹,我帶兩位哥哥去後邊玩,可好?”
林如海點頭應了,自去安排人跟着伺候。
賈敏雖然並不出來,不過得知這麼兩位小客到了,自然也不敢怠慢。打發人往林燁的院子裡送了點心果品,各色吃食,又遣了幾個穩妥的人去服侍。
自這一日起,徒四水溶兩個每隔幾日便到林府裡來一趟,兩人與林燁相處的越發好了。偶爾,林燁還能瞧見兩個人手上帶着紅腫,一問之下,原來是寧朗之也算是兩個人的師傅。每每考問起功課,答不上來?戒尺打!答得不好?戒尺打!
林燁看看自己白嫩嫩的掌心,暗自慶幸自家老爹倒是沒有這樣的嗜好。
重陽前兩日,寧朗之居然打發人來林府,正式下了帖子請林如海父子過去賞菊。
到了九月初九,林燁換上了一身兒簇新的衣裳,站在賈敏的屋子裡臭美,“娘,我長大了呢,都有人下帖子請啦。”
黛玉不客氣地捏他鼻子,“羞也不羞?那是請爹爹,你是饒頭呢。”
林燁:“……”
賈敏抿着嘴笑,替林燁整着身上的錦衫,“是呢,燁哥兒越發像個小人兒了。”
小人兒?!
外頭婆子進來:“太太,老爺外邊兒叫燁哥兒了。”
賈敏撫了撫林燁的頭,“去吧。”
林燁方要走時,又被黛玉拉住了,伸手替他正了正腰間掛着的碧玉佩,又退後了兩步仔細端詳了一端詳,這才滿意點頭,“這下好啦。”
還是自家姐姐好!
林燁朝着黛玉比了比大拇指,“姐姐,過兩天我送你好東西啊!”
黛玉正在換牙,拿帕子掩着嘴笑紅了臉,“你快去罷,我可就等着你的好東西了呢。”
林燁歡蹦亂跳地跑出去了,跟着老爹林如海坐上馬車,往觀音山下的錦園去了。
如今正是初秋,風高氣朗,碧空如洗,萬里無雲。林燁擡頭瞧瞧,只覺得整個兒天空明亮的耀眼。
不多時到了錦園,這裡乃是私邸,從外頭看來,依着山勢而建,白牆青瓦,清新雅緻。
早有人在外頭候着,林燁眼尖,認得是那日是跟在徒四身後的,恍惚兒聽見徒四叫他羅庭。
羅庭十分恭敬,躬身道:“家主人令小人在此恭候林大人和令公子。”
林如海含笑道:“有勞了。”
一路行去,園中景緻果然不同凡響。入眼處先是一處荷池,此時花期已過,卻依舊有着稀稀疏疏幾支清荷綻放。池水澄淨明透,裡邊兒數尾錦鯉,並不怕人,只在曲廊邊兒遊弋。再往裡走,便有一座假山,皆以太湖石壘疊而成,玲瓏剔透。山前有池水,山下有洞室,水上有曲樑。山上蔥鬱,秀媚婀娜,巧奪天工。山頂建一亭,傍依老鬆虯曲,凌雲欲去。山上磴道,東接長樓,與黃石山相連。襯着藍天如洗,這假山便顯得明淨如妝。
園內小徑皆以鵝卵石鋪成,並不規則,卻勝在巧思。又有夾着小徑種植了各種花樹玉竹等,時而曲徑通幽,時而柳暗花明,行至其中,竟也有一種身在山間的感覺。
“林大人,家主人就在鋪錦院相候。”
月洞門前,寧朗之一身雲白色蜀錦寬袖長袍,裡邊淺黃色軟綢衫子,腰間束着三鑲玉扣帶,腳下一雙方頭靴,面如美玉,目若朗星。雖然不是那十七八歲的風流少年,卻又自帶着一種成熟的俊美,且神態瀟灑,風度翩翩。
他負手而立,見了林如海父子,朗聲笑道:“如海兄果然準時。”
林如海與他早年相交,早就知道他的性子,因此也不客套,笑道:“早知你住在如此好地方,便該早來叨擾纔是。”
徒四水溶都在寧朗之身後,先與林如海見禮,林如海稍稍側了側身子,讓開半步。
寧朗之笑道:“如海兄如何也有了這多顧慮?他們是我的晚輩,又是弟子,只管叫他們行去。”
林燁也往前去,對着寧朗之行了一禮。
寧朗之朝他招手,“過來。”
林燁滿眼防備,這人,不是也要打自己手心罷?
寧朗之看他的小樣兒,覺得有意思,嘴角便勾起幾分笑意。微微上挑的鳳眼,眸中波光流轉,彷彿天下風華盡在眼中。
林燁嘆了口氣,扭搭過去了。
寧朗之倒是沒打沒捏,攜起林燁的手,“走罷,裡頭都預備好了。”
鋪錦院裡各色菊花開的正好。柘枝黃、檀香毬、粉蝴蝶、紫薇郎、紅絲玉、銀鳳羽、赤瑛盤、燈下黃、蜜荷、松子菊、青心玉、綠衣黃裳、紫龍鬚,紅似火,黃若錦,綠如玉,白若雪,五彩斑斕,晃人眼目。靚裝西子、楊妃晚妝、紫袍金帶、落紅萬點、金膏水碧,其形各異,或是團爲球,或是展若盤,說不出的好看,道不盡的風流。
說是院子,其實並沒有完全圍住,倒有些後世開放式的感覺。
花間也有一座亭子,灰漆紅柱,六角瓦頂,四面皆有落地木窗,雕花刻紋。
中間早就設了一席,幾人分賓主落座,便有人陸續上了酒菜。
九月重陽,登高望遠,賞菊吃蟹。因是應景,席間酒菜也多是螃蟹——炒蟹茸,蟹香橙,芙蓉蟹丸,桂花蟹羹,蟹黃豆腐,蟹粉獅子頭等滿滿地擺了一桌子,又配了幾樣兒清淡的菜蔬並點心。亭子外頭一隻大風爐,上頭蒸着花雕醉蟹。
林如海寧朗之兩個都是風雅之人,銀壺自斟,談文論道,倒也有一番意趣。
不覺日頭西墜,林如海與寧朗之都帶了幾分酒意。林如海倒是還好,若是多吃了幾杯酒,也就是想睡覺。寧朗之卻頗具魏晉之風,略顯疏狂之態。
徒四水溶林燁三個人看着兩個長輩,目瞪口呆。
末了,還是徒四叫了人來,命扶着兩個人各自去歇着。又扭頭對林燁說:“你看這個天兒,也快黑了。乾脆,你和林大人都住下罷?我打發人去府上報信就是了。”
林燁也覺得老爹這個樣子怕是回不去,只得點點頭。又不放心,“我也跟去看着爹爹。”
徒四便領着他的手,水溶後頭跟着,一路送了林如海和寧朗之。
寧朗之住的院子自然是這裡最好的,寬敞,且是不失精緻富麗。徒四和水溶住在另一處院子。寧朗之醉態可掬,拉着林如海:“如海兄,咱們自京裡一別,竟是多年未見。今兒定要秉燭夜談,不醉不歸……”
徒四臉都黑了,這位哪裡是表叔是師傅,簡直就是活祖宗!
沒有法子,只得將林如海安排在寧朗之的院子裡。所幸屋子不少,兩人住了隔壁倒也無妨。
林燁看着老爹被人扶着躺下了,自己湊過去摸摸他的臉,覺得觸手火熱,轉頭問道:“有沒有醒酒湯啊?”
徒四哪裡懂得這些?忙又叫人去預備。
忙活了半日,林寧兩人都被灌了一大碗醒酒湯進去,好容易都睡下了,三個孩子竟然都做了一個動作——抹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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