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老道領着幾名小道, 手持蠟燈跌跌撞撞前往應門。那老道趴在門縫上往外窺視,只見昏暗的燭光映照出門外人影憧憧。那外間大抵站立了數十名大漢,各個面容黝黑粗魯, 疲憊不堪, 或立或坐, 正不耐煩。那老道見罷此景便知這幹人並非善類, 當是不欲令這幹人入了宮內。遂老道忙不迭對着門外之人說道:“各位好漢爺, 本月宮乃是小廟,地窄屋陋,恐怠慢了各位大爺。還請各位移駕前往數裡外的閼伯臺, 那裡地廣廟寬,方可供大爺們施展。”
卻說這幹人是什麼人, 乃是大有來頭, 正是當初圍攻鳳陽府的賊兵洪緒麾下逃逸的賊兵, 當日鳳陽戰敗,洪緒率衆突圍後逃往洪澤湖與樓震匯合。另一小部分爲數不多的賊兵死裡逃生, 遂分散成爲數十人的小隊,淪爲流寇,逃往安徽、江蘇與河南邊境處,靠搶劫沿途村莊爲生。因城鎮中官兵糾察甚嚴,這幹散賊因了人少力微, 亦不敢進入城鎮中打劫, 只得東躲西藏, 在那人跡罕至處穿行往來。遂今日逃竄了一日之後, 待入夜後方纔發現了這地處偏僻林間的月老宮, 衆賊皆是精疲力竭,方欲進入歇息躲藏。
此番聽罷那老道百般推諉, 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只見其中一名大漢似是頭領的人物立起身來,步至那宮門前,隔着門板對裡間的老道叱道:“臭道士,做何這般推三阻四的,出家人不該慈悲爲懷、樂善好施嗎?衆兄弟奔波了一日,正愁沒個地方休憩,便遇着你這月宮。你道是你這處地小,爺們亦不問你借那廂房,便將那大殿分與兄弟們暫住一夜便是,明日天亮便走。你何故竟將爺們拒之門外?!”那漢子身旁更有人起鬨撂狠話道:“爺們刀劍不眨眼的,臭道士廢話少說,趕緊給爺們把門開了,否則便將你這月宮夷爲平地!”
卻說那老道此番好說歹說只不見效,見推之不過,只得開了宮門,允了一干賊人入內。那老道跟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說道:“請各位好漢爺千萬行行好,貧道這處廟宇雖小,到底是月老他老人家顯靈之地,還請大爺們莫要觸犯了仙家纔是。”
那頭領聞罷倒也滿不在乎地應下了,命了衆賊在前院的月老殿中橫七豎八地佔地歇下。這頭領倒也並未向老道索要飯食,只命他端了水來孝敬便是。老道無法,只得命小道去打了井水來。
隨後那老道亦是在那頭領一側懇求道:“好漢爺且千萬行行好,歇在這大殿裡便好,請好漢爺們高擡貴腳,小廟裡頭後院有那神仙,莫要進去衝撞了……”
那頭領聞言並未放在心上,揮揮手便將老道打發了。
另一邊,後院裡煦玉尚未歇下,正坐於燈下讀書,山中一到入夜便格外寒涼,煦玉又命了小子們爲自己尋來暖爐。對那前院響起的一片吵雜之聲倒也並未放在心上。不多時只見執扇與詠賦擡了那暖爐進屋,一面神色慌張地說道:“大少爺,不好了,剛纔宮主前去應門,似是將些不三不四的人領了進來……”
煦玉聞罷倒也未曾上心,便連目光亦未離開書本,只隨口答句:“想必是出家之人需得行善積德,方纔將人引入這月宮中供其停留休憩罷。”
執扇則對曰:“然小的方纔在那儀門邊偷覷了一眼,那些人舉止荒疏粗魯,都騎了馬來的,吆喝着向宮主要求借宿。宮主本不欲他們進這宮裡,奈何他們以撂狠話威逼,宮主莫可奈何,只得屈從……”
煦玉聞言一面從一旁詠賦手裡接過茶盞飲畢,一面漫不經心對曰:“宮主慈悲爲懷,或可便不忍將之拒之門外。”
卻說那一干賊子到此已是疲憊不堪,本並未有進入後院窺探掠奪之念,只道是此處不過是世人進香問仙之地,一見之下是陳舊古老,想必因是道士居住之地,倒也無甚可搶之物。不料其中一名賊人尿急欲出恭,在大殿附近轉悠一陣,便往了那後院來,見後院這處僻靜,便趁着四下無人之際忙不迭解衣撒尿。期間那賊人尚且拿眼四處偷覷,在夜幕籠罩中,隱隱約約目見後院馬廄處停着幾輛馬車,一見之下便知那車輿帷幔用料講究。遂那賊子忙不迭提上褲子,躡手躡腳地靠近那馬車上下摩挲打量,口中一面自顧自唸叨着:“俺便說那臭道士何故推三阻四的,原來這內院中停了貴人。此番撞在俺弟兄們手中,少不得吃了這塊肥肉纔是。”說罷便又亟亟出了這儀門,奔至那頭領跟前將方纔所見添油加醋地告知與他。那頭領聞言登時興味大發,喜得眼神一亮,隨即命那賊子領路,率領身側衆賊闖進內院中一視究竟。
另一邊那老道聞訊匆匆趕來,阻之不迭,奈何此番那頭領便連老道亦是怨上了,揮手蠻橫地推開老道,不顧其他道人阻攔,便闖進了內院。又命賊衆拾了火把前來,火光之中只見那馬車果真非普通人家的體制,佈置舒適華貴。可知這停在後院的貴人定是不凡,只道是這時不就勢“作爲”一把,更待何時?天上掉下的餡餅,哪有不接之理?如此豈不枉費了自己一干人操此行當。遂氣勢洶洶地領着衆賊闖進裡間廂房,逐一挨個搜尋,鬧得那內廂房中各處雞犬不寧。
卻說這邊內院中那領路的沈姓官吏並了蔡史二師爺皆是居於煦玉房間的左近,彼時蔡史二人正於房中對弈,另一邊房中那官吏正待歇下,便見一干大漢蠻狠地闖將進來,手持利刃,吆喝着令他們交出金銀等物。那賊子頭領率先步入那官吏的房中,那官吏雖心下大駭,然面上亦是強逞官威喝道:“這裡是商丘驛站官吏,爾等、爾等賊子好大的膽子,膽敢以下犯上!”
頭領聞罷那官吏之言,冷哼一聲,不提防間猛地一揮手中鋼刀,未待那官吏言畢便將之斬殺,隨後道句:“此番殺的便是你!俺們與那朝廷狗官有不共戴天之仇!”
話音剛落,便聽闖入隔壁廂房的賊兵吆喝道:“……快快將金銀拿出孝敬大爺們!”那頭領聞言命隨從搜檢這官吏屋子,自己又提步往了這邊廂房裡來,正是煦玉所居之所。頭領拿目光將屋內光景掃視一通,只見這屋內立有數人,靠窗案前正立着一位美服華裳的青年公子,正是煦玉。正一手拽着一書一手持着撰扇,可知方纔正在閱讀。他跟前還有兩個小子擋在前面。那頭領見狀便知那青年公子正是這屋裡的頭兒,便直往了窗前行來。煦玉跟前的一人見頭領靠近,已是駭得雙股亂顫,然仍是寸步不離地守在那處。另一人則忙不迭賠笑乞求道:“好漢爺行行好,小的等給您跪下,求您高擡貴手!……”
那頭領對跟前二人視而不見,只伸手一把拂開那渾身發顫的小子,舉起方纔那把染血的鋼刀用刀尖挑起煦玉的下頜,刀尖上的血頓時便沾在煦玉面上。只見跟前之人生得一張修眉星眸的清俊麪皮,頭領登時舔了舔嘴脣,舔着臉訕笑道:“好俊的哥兒。”
然卻見煦玉面色平靜,眸中毫無畏懼,直視那頭領的目光中無絲毫閃躲之色,聞罷那頭領之言登時秀眉倒豎,手持撰扇挪開挑着自己下頜的鋼刀。又將另一手中握着的書本擲下,從雲袖中掏出絲帕一把拭去沾在自己面上的鮮血,隨後便將絲帕擲於地面,冷然對曰:“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爾等歹人此番休要欺人太甚!”
那頭領見狀呆愣片晌,一旁的執扇瞅準那頭領鬆懈的一瞬間,猛地將煦玉撲向一旁,遠離那頭領鋼刀的範圍之內。隨後從枕下抽出一柄長劍,持劍擋在煦玉跟前喝道:“你們休要上前,大不了今日大家拼個魚死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