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她心中的錯覺,她只覺得越往裡面走,那菩提樹上的知了就越是叫得厲害,生生要將人的耳膜撕裂一般。
她心頭髮緊,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雲端,整個人恍惚得厲害。
華曦公主聽見有人進來,也隨着虛雲方丈的視線看了過去。
跟在長清身後緩步走進來的,是一位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
她身上的裙裳雖然十分尋常,容貌卻極爲清媚不俗,更加令人微微覺得詫異的是,她的身上似乎籠罩着一層淡如煙雲的微芒,朦朦朧朧。如夢似幻。
華曦公主微微皺眉,聲音裡面不自覺的便多了兩分敵意:“你是誰?”
君紅杏先對一旁的虛雲方丈福了福,這纔對華曦公主施了一禮:“回公主,民女君紅杏!”
“君紅杏?”
華曦公主又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了一番。
華曦公主發現她身上的微芒已經隨着她的走近而消失不見,想來定是外面陽光映照纔會讓她產生這種光華籠身的錯覺,這君紅杏也不過是個長得比尋常女子更美麗幾分的普通少女罷了!
華曦公主將目光從她身上收回,輕傲道:“本公主派在外面看守的宮婢定是偷懶去了,纔會讓你闖進來,驚擾了虛雲方丈!”
紅杏抿脣淺笑:“是!確實是民女唐突了,還望公主殿下勿怪!”
說完,她又對虛雲方丈施禮道:“也請方丈不要責怪我的冒失之處!不打擾你們了,我這就告辭!”
虛雲方丈自她進來之後,目光就一錯不錯的審視着她。
這時候見她要走,急忙出聲道:“施主留步!”
他的聲音太過急切了些,實在不像是置身方外的修行高僧。
君紅杏心下生疑,擡眼看向虛雲方丈道:“方丈有話要對紅杏說嗎?”
虛雲方丈點了點頭,然後他捻着頜下銀鬚思忖良久,緩緩道:“施主今日既然入了老衲的達摩院。也算是有緣,不如讓老衲送你一支籤如何?”
君紅杏茫然:“方丈您要送我一支籤?”
虛雲方丈再次輕輕頷首點頭:“一支你命中該有的籤!”
見君紅杏還是不解,虛雲方丈又道:“施主不必緊張,你先去旁邊的神像前上三支香,然後從這籤筒裡面隨便抽一支就可以了!”
君紅杏往旁邊那尊神像看了一眼,只覺得這尊神像全然不似前面殿宇中供奉着的那些佛像那般慈眉善目……
她心中發虛,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慌忙垂下了目光。
這時候,小和尚長清已經將點好的三支香遞到了她的面前:“施主,請!”
她只得接過三支香,在佛像前面敷衍着草草躬身作了揖,就想要將三支香插在神像前面的香爐裡。
腦海中卻突然想起昨日在太液湖上。她不僅用弩箭殺死了那個叫謝宇的侍從,還將二皇子帝永堯給沉屍在了湖底……
她雙手血腥,又揹負着人命,若面前這尊神像真的有靈,只怕會給她打上一個惡人的標籤,讓她死後下十八層地獄吧。
這般想着,心裡便多多少少有了些惶恐和敬畏。
她後退了半步,雙手握香,重新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禮後,這纔將三支香插在了香爐裡。
她轉身回到虛雲方丈和華曦公主這邊,小和尚長清已經將一支裝滿紅頭籤的籤筒遞到了她的面前:“施主,請!”
君紅杏盯着那籤筒看了看,脫口道:“我不信這個!”
華曦公主在旁邊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紅杏姑娘,你既然來萬福寺上香,卻不信虛雲方丈的籤筒?呵呵,你就不怕虛雲方丈生氣?”
君紅杏連忙看向虛雲方丈,不安的解釋道:“方丈,我不是這個意思!”
虛雲方丈倒是十分和氣,含笑說道:“無礙!還請施主隨手抽一支吧!”
君紅杏心裡真的不信!
她不相信一個人的命運是一支紅籤能夠左右得了的!
不過,虛雲方丈是聲名在外的得道高僧,她若執意不抽一支簽出來,只怕會拂了他的顏面。
哎,算了,抽就抽吧!
不管抽出什麼樣的籤。她不信便是了。
這般想着,她便走到長清的籤筒面前,抿脣想了想,伸手從最中間抽了一支出來。
抽出來之後,她本能的拿起來看了看,又看了看,納悶兒道:“咦?這簽上面怎麼一個字都沒有?”
長清離她最近,見狀已經微微變了臉色,提醒道:“施主,你還是將這籤交給方丈吧!”
“哦!”
君紅杏什麼都不懂,依言將手中的那支空白的紅頭籤送到了虛雲方丈面前:“方丈您請看!”
虛雲方丈接過那白籤看了又看,剛纔還笑呵呵一團和氣的臉上,頓時充滿了凝重和不敢置信:“無字籤?施主你居然抽到了無字籤?”
君紅杏見他神色異樣,又見他握籤的手也在微微顫抖,忍不住也跟着緊張起來:“方丈,這無字籤可有什麼說法?”
華曦公主在旁邊看着也覺得奇怪,出聲問道:“虛雲方丈,她和無字簽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呀?”
虛雲方丈長嘆一聲,聲音裡面突然有了滄桑和疲累的味道:“說不上好還是不好!只不過,萬福寺自三百年前開寺至今,還從未有人抽到過這支無字籤!老衲也只在藏經閣中的典籍中看到過這種無字籤……”
君紅杏心頭一震,暗道,莫不是因爲她是重生而來的人,命格怪異。所以纔會抽中這支無字籤?
心下惶恐,她連忙訕訕乾笑兩聲,道:“方丈,既然這籤也抽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告辭了?”
虛雲方丈從禪桌後面,神色肅然的說道:“施主留步!無字籤老衲解不了。不過,老衲可以讓你再抽一支!”
“還抽?”
君紅杏臉上的笑容漸漸有些掛不住了:“沒完沒了的抽,豈不是顯得方丈你的籤不靈了?”
虛雲苦苦笑着搖了搖頭:“姑娘命格奇詭,老衲很有興趣試着解上一二!至於靈還是不靈,老衲心中自有分曉!”
君紅杏無奈,只得又伸手在籤筒裡面胡亂抓了抓,然後捏住了其中一支,抽出來遞給虛雲方丈道:“好了,就這支!”
虛雲方丈雙手接過,略略一看,便是臉色大變,一屁股跌坐在了身後的軟椅上:“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君紅杏見他臉色灰敗。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一般,連忙安慰道:“虛雲方丈,你剛纔也說了我這人命格奇詭,所以就算我連抽兩支無字籤,也請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不是無字籤!是鳳籤。是鳳籤吶!”
虛雲方丈神色錯愕,望望君紅杏,又將目光望向一旁的華曦公主,喃喃道:“鳳籤乃是極貴之籤,五十年來從未被人抽中過,怎麼今日就先後被兩位抽中了呢?”
華曦公主聽到鳳籤二字的時候,臉色已經大變。
她上前兩步,盯着虛雲方丈手中的紅頭籤看了又看,認出這支紅頭籤正是剛纔她抽中的那一支。
虛雲方丈不是說鳳籤極難被人抽中麼?
不是說就連當今皇后也不曾抽中過麼?
如此極貴之籤,怎麼可能被一個民女抽中?
華曦公主心緒翻涌,上前問道:“虛雲方丈,本公主很想聽聽。這位紅杏姑娘抽中的鳳籤又有何解?”
虛雲方丈握着鳳籤的手在不停的顫抖,顫聲說道:“天地無極,日月爭輝,鳳翱龍翔,乾坤再造……,這。這籤老衲解不了……”
華曦公主冷笑道:“日月爭輝?憑她一個民女居然還想與本公主日月爭輝?”
她從虛雲方丈的手中將那支鳳籤一把奪過,啪一聲折成兩斷,狠狠扔在地上道:“虛雲方丈,父皇母后一直誇你修爲高深能窺破紅塵迷局,近日看來,也不過如是嘛!”
說完。冷哼一聲,擡步就往外面走去。
長清連忙追上去喚道:“華曦公主,華曦公主……”
虛雲方丈嘆息一聲,緩緩道:“由她去吧!”
君紅杏站在旁邊,親眼目睹了華曦公主的過激反應,心中不免有些尷尬。
她上前兩步,歉然道:“虛雲方丈,抱歉啊,都怪我抽了這麼難解的兩支籤!”
虛雲方丈有些疲累的擺擺手:“不怪你,怎麼能怪你呢?一切早有定數,今日是老衲過於強求了!”
君紅杏見他臉色灰白,似有虛汗從額頭上滲出,想着他這年紀一大把的還爲自己莫名其妙的兩支籤勞心傷神,心中更是有些過意不去。
她上前施了一禮,恭敬道:“虛雲方丈,若沒有別的事情,紅杏就不打擾方丈清修了!”
虛雲方丈見她施禮之後就要離開,連忙又喚道:“施主留步!”
君紅杏停下腳步,轉身看向他,清聲道:“虛雲方丈還有事?”
虛雲方丈從禪桌後面站了起來:“施主今日能來老衲這達摩院,也算是有緣,老衲這裡有句話想要贈給施主!”
君紅杏連忙屈膝行禮,垂眸道:“紅杏洗耳恭聽!”
虛雲方丈看着她,緩緩吟道:“心有菩提手有刀,欲成舍利卻成妖!”
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在這空蕩蕩的神殿中嗡嗡迴響,縈繞不散。
君紅杏剛開始聽心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可是待他說完之後,她心下一琢磨,頓時神色大變,急忙擡頭道:“虛雲方丈!”
然而神殿裡面一片空曠靜寂,哪裡還有什麼虛雲方丈?
不僅虛雲方丈不見了蹤影,就連他身邊的小和尚長清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她茫然四顧,懷疑剛纔在這神殿裡面所經歷的事情都只是幻覺。
可是,那神像前面的香爐裡,她親手插上去的三支香才只燃燒了不到一半,正還在嫋嫋的冒着青煙。
地上。還扔着被華曦公主親手摺斷的那支鳳籤。
這一切不是幻覺更不是夢!
虛雲方丈留給她的那句話,更不是信口胡說,而是意有所指!
她悵然失神的在神殿中呆站了許久,直到身上絲絲涼意入侵,她這纔回過神,往外面走去。
院子裡面,躲藏在菩提樹後面的知了還在不要命的嘶鳴,一聲一聲,聽得她心驚肉跳,惶恐不已。
她再也沒了拜佛的心思,直接按照原路返回,從萬福寺裡面走了出來。
寺廟門口,華曦公主坐在奢華的宮攆內正等着她,看見她出來,便叫身邊的侍婢上前將她叫了過去。
君紅杏上前,不卑不亢的虛虛一禮:“公主殿下找民女,不知所爲何事?”
華曦端坐在宮攆中,神色倨傲的盯着她看了半晌,冷道:“本公主讓人查過了,你是新科狀元君連澈的妹妹?”
君紅杏淺笑道:“正是!”
華曦冷笑一聲:“你此次到長安,是爲領賞而來?”
君紅杏眸色沉了沉:“正是!”
華曦又道:“現如今二皇兄失蹤,估計父皇也沒有心情舉辦什麼賞燈宮宴了,所以,你想要領賞的願望只怕是會落空了!”
君紅杏低垂着眼睫,抿脣不語。
華曦冷睨她一眼,又道:“不過你也不用失望成這樣,父皇沒功夫賞你,本公主可以賞你!”
君紅杏脣角一挑笑了起來:“公主想賞我什麼?”
華曦有些傲慢的說道:“放心!本公主的賞賜不會比父皇少,只要你即刻動身離開長安回平陽城,本公主保證你和你的君氏一族繁華尊榮。無人能及!”
君紅杏脣角的那點笑意緩緩漾開,明明是在笑,那笑容裡面卻有許多嘲諷的味道:“公主眼中的繁華尊榮,在我君紅杏看來不過是泡沫浮雲!”
華曦神色一凜:“你什麼意思?”
君紅杏上前兩步,眼中漸漸有了逼人的氣勢:“我的意思是,大旱已至,戰事將起,國將不國,還談什麼繁華尊榮?”
華曦被她眸光中的氣勢所攝,竟是不自禁的往後面縮了縮:“你,你居然口出逆言?”
君紅杏今日在那達摩院中受了些刺激,正還要把話說得更加直白明瞭一些,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清喝:“君紅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