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未央舊客

當下玄凌攜我上輦轎,不過一盞茶時分便行至一座巍峨宮宇前,正門前“未央宮”三個金鑄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儀門至正殿只一條兩車寬的漢白玉道相接,兩旁鑿開池水清明如鏡,滿種白蓮,此時新荷初綻,碧綠圓葉瑩瑩的似能滴出水來,小小的蓮花嬌嫩如小巧的臉龐,層層綻開如玉盞凌波,數百朵玉白花簇開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鋪成皓潔冰雪的路途。

玄凌輕笑耳語,“朕曉得你喜歡賞蓮,你有孕不便常常出門,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宮裡,勉強賞玩也罷。”

此時節風動蓮香,整個未央宮沉浸在荷露清風之中,別有一番雅趣,我低低笑道:“皇上有心。”

正殿爲柔儀殿,旁側各有東西別殿三座,樓閣數間,環繞成衆星拱月狀。李長引我與玄凌入正殿,殿中刻畫雕彩,居香塗壁,錦幔珠簾,窮極紈麗。隱約聞得椒香細細,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細雨灑落,四處暈開,無所不及,兜頭兜腦的襲來讓人幾欲迷醉。玄凌輕聲嘆道:“昔日椒房貴寵,今又在矣。可當不沒嬛嬛了。”

李長忙笑着道:“是呢。論誰再得寵,這些年皇上也沒再賜過椒房恩典呢。”

我盈盈看着玄凌,“皇上厚愛,臣妾已不敢承受。”

玄凌只是笑,執過我的手,“再去看看你的寢殿,如何?”

寢殿便在柔儀殿後,轉過通天落地的雲母神仙折花插屏,寢殿內雲頂檀木作樑,水晶玉璧爲燈,珍珠爲簾幕,範金爲柱礎。六尺寬的沉香木闊牀邊懸着鮫綃寶羅帳,帳上遍繡灑珠銀線海棠花,風起綃動,如墜雲山幻海一般。榻上設着青玉抱香枕,鋪着軟紈蠶冰簟,疊着玉帶疊羅衾。殿中寶頂上懸着一顆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鋪白玉,內嵌金珠,鑿地爲蓮,朵朵成五莖蓮花的模樣,花瓣鮮活玲瓏,連花蕊也細膩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覺溫潤,竟是以藍田暖玉鑿成,直如步步生玉蓮一般,堪比當年潘玉兒步步金蓮之奢靡。如此窮工極麗,饒是我自幼見慣富貴,又在宮中浸淫多年,亦不覺訝然稱驚。

玄凌環顧許久,頗爲滿意,笑道:“佛前蓮花開三朵,又尤以五莖蓮花爲珍。佛母誕子而落蓮花,嬛嬛仁性佛心,蓮花最是適宜。”

我欠身屈膝,謙卑道:“柔儀殿如此奢華,臣妾不敢擅居,還請皇上讓臣妾別殿而居。”

玄凌扶住我,眸中沉沉盡是柔迷光華,“昭陽第一傾城客,不踏金蓮不肯來。②蕭寶卷給得起潘妃步步金蓮的盛寵,朕又如何造不起一座玉壽殿③來。你在外頭爲朕受了許多苦,朕今日所做的,不過只能補償萬一罷了。”他見我雙眉微蹙,柔聲開解道:“你不必心有不安,蘊蓉的燕禧殿也不啻簡素,朕把柔儀殿比着四妃正殿的規制來建,算不得奢靡。你住着喜歡就是。”他似想到些什麼,停一停道:“你無需忌憚宮中言語,未央宮種種佈置皆是朕的意思,皇后更着意添了許多,無人敢妄論。”

我澹然一笑,“說什麼補償呢,皇上言重,皇上與臣妾之間沒有這樣生分的話。”我溫婉言畢,心下只疑惑皇后即便順從玄凌,也只要情面上過得去便可,何須如此爲我大費周章。

我推開珊瑚長窗,窗外自有一座後園,遍種奇花異草,十分鮮豔好看,知是平時遊賞之處。更有花樹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時夏初,風動花落,千朵萬朵,鋪地數層,唯見後庭如雪初降,甚是清麗。

有和暖的風涌過,鮫綃帳內別有甜香綿綿透出。見我微微疑惑的神情,玄凌笑吟吟道:“不錯,是鵝梨帳中香的味道。”

我微露讚歎之色,不覺含了一縷笑意,“此香原是南唐國後周娥皇所調,南唐國破後,此法失傳已久,不知皇上何處得來?”

“容兒素擅制香,此便是她的手筆。也難爲她,配了數千種香料才配得這古方,若換了旁人,必沒有她這分細心。朕有時不能安眠,聞得此香便會好受不少。”玄凌如此極口誇讚,便知這幾年安陵容如何聖寵不衰,平步青雲。我按捺住氣性,只想着要叫溫實初看過方能用此物。

我淡然道:“果真奇香,教臣妾想起棠梨宮的梨香滿院。”

玄凌微微懊喪,“正爲棠梨宮梨樹奇佳卻不能移植,才只好以此物代替。”

李長雙掌一擊,有內監領着宮女魚貫而入,滿面含笑道:“娘娘如今位貴身重,奴才好好選了些人手添在未央宮。”

卻聽一聲歡喜的哽咽,“奴才給莞妃娘娘請安。”

聲音如此熟悉,我鼻中一酸,口中如常道:“起來吧。”

一行數十宮女內監,爲首的正是小允子,他磕頭道:“惠貴嬪聽聞娘娘回宮,忙遣了奴才回來侍奉,怕旁人伺候着娘娘不慣。”

玄凌聞言慨然,“論起對莞妃的貼心莫若惠貴嬪。只是她送來了小允子,不知身邊由哪個內監掌事?”

小允子道:“皇上安心,貴嬪處有小伶子伺候。”

玄凌微微點頭,我撥一撥戒指,似笑非笑道:“皇上久不去棠梨宮了吧?”

玄凌但笑不言,只道:“嬛嬛,未央宮比之棠梨宮勝出百倍,你可喜歡?”

我粲然向他一笑,曼聲輕盈道:“臣妾喜歡皇上親修未央宮的用心。”

他牢牢看住我,露出幾分欣慰的喜色來,興致盎然道:“朕爲你建未央宮,便要你長樂未央,永無傷悲。”

永無傷悲麼?繁華簇錦之下,誰又瞭然誰的哀苦之心,紅牆內外,只怕他終是要怨我了。

我轉首看着他笑,“若只一人長樂未央又有什麼趣味呢?皇上可要陪着嬛嬛纔好。”

他神色動容,將我的手攏在他袖中。良久,他吻一吻我的耳垂,低聲道:“朕先去母后處請安,你且沐浴更衣,朕晚上再來看你。”

我含笑送他出去,方喚了小允子進來,直截了當道:“本宮回宮,宮中可有異動?”

小允子微微低頭,“那起子娘娘小主說什麼,娘娘大可不必往心裡去。倒是…”他沉思片刻,“聽說爲了大修未央宮,外臣們紛擾不止,上書皇上,連老相國極力反對,說…”

我回過味來,驟然輕笑,伸手看着指甲上鮮紅的蔻丹,漫不經心道:“說本宮廢妃之身回宮已是聞所未聞,又如此張揚奢靡,是禍亂後宮的妖孽禍水,是不是?”

小允子賠笑不已,槿汐在旁道:“腐儒們只會滿口酸話,拿人做筏子顯自己清廉,何苦來哉?娘娘不必聽這些話,要緊的是——”她目光微轉,只朝頤寧宮方向看去。

我連連冷笑道:“未央宮即便大修,也不至於奢靡如此,你沒聽得方纔說皇后更着意添了許多麼?我正想着她如何這般好心了,原來一壁哄得皇上高興博了賢良的名兒,一壁叫外頭的人只以爲是我狐媚惑主,才引得皇上這般,更落實我禍水之名。”

槿汐沉思片刻,好言勸道:“娘娘知道厲害即可,事已至此,思量以後要緊呢。”我點頭,只叫槿汐去請了溫實初來。

不過一盞茶功夫他便到了,我也不言安胎之事,只把鵝梨帳中香取了出來給他瞧。

他察看良久,鬆了一口氣道:“娘娘安心,這裡頭並沒有麝香一類傷胎之物,反而梨香清甜,是上好的安神之物。”

我放下心中疑慮,“本宮也是萬事小心爲上。”

“娘娘小心是應當的,”他略想一想,“只是微臣多嘴一句,此物用時並無大忌,只是點此香時房中斷斷不可放有依蘭花。”

我疑惑,“依蘭無毒,此物也有安神之效,莫不成兩者相剋麼?”

他臉上一紅,微微躊躇,“倒不是相剋,只是兩物相遇會使身熱情動…”

我不覺面紅耳赤,肅然道:“宮中不許妃嬪擅用媚藥迷惑皇上,何人敢用此物?何況依蘭花更是少見了。”我大是不好意思,撥着香爐中半透明的晶瑩香料,轉了話頭道:“這鵝梨帳中香十分難得,須以沉香一兩、檀香末一錢細銼,鵝梨十枚刻去瓤核,如甕子狀,入香末,仍將梨頂籤蓋。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勻,梨汁幹,才得香味純鬱。如缺了一分功夫,這香味便不純正清甜,安陵容如此苦心製得這失傳已久的古方,不這些年擅專聖寵並非沒有道理。”

“既然失傳已久,娘娘如何得知?”

我悵然撫過珊瑚欄杆,輕輕道:“昔年甄府鼎盛之時,本宮曾在一本古書中見過一次,如今人去樓空,即便書在也被蟲蟻咬盡了。”

溫實初溫言道:“娘娘有孕不可再出此傷感之言,以免憂思傷身。聽臣一句,既然回來了,那麼不怕沒有來日。”

我一時默默,吩咐了沐浴薰香,只靜下心思等玄凌回來。

如此一夜溫柔,次日清晨,我四更時分便起牀梳妝,槿汐在旁道:“娘娘起的好早,昨日禮儀辛苦,怎不多睡一會兒呢?”

我笑而不語,只叫挽了一個宮妝最尋常的如意高寰髻,簪一枝小巧的三翅鶯羽珠釵,並一朵苗銀蝴蝶押發。衣裳也刻意往低調裡走,一件七成新的雲雁紋錦滾寬黛青領口對襟長衣。剪裁合身簡潔,花飾是衣料自有暗紋鏤花,連常見的衣領刺繡也一併略去,只在袖口疏疏繡幾朵淺黃色的臘梅花。

我纔打扮停當,已聽見玄凌起來,他正斜靠在軟枕上,瞧着我笑道:“怎麼起的這樣早,是換了地方睡不慣麼?”

我轉首盈盈笑道:“睡得很好。只是臣妾剛剛回宮,今日一定要早起向皇后娘娘請安纔是。”

玄凌打個呵欠,笑道:“你倒有心,只是皇后身子還未大好,只怕你去得早了。”

我對鏡扶正蝴蝶押發,恬靜微笑,“這有什麼呢,臣妾候着皇后起來是應該的。如今皇后身子已經好了許多了,若還在病中,臣妾應當日夜侍奉的。”

玄凌眼中頗有讚賞之意,柔聲道:“即便皇后還病着,哪裡用得着你去呢。你好好安胎就是。”說話間,宮女已經魚貫而入,服侍着玄凌梳洗更衣。

我喚浣碧來,“昨日皇上賞了許多補品來,太醫院也進了不少滋補養眼的佳品,你去幫我挑出最好的來,等下和我一起送去給皇后娘娘。”浣碧輕快應了,轉身去準備。

玄凌一邊捂臉一邊道:“皇后那裡什麼沒有,你自己吃着就是。”

我笑得大方得體,“皇后那裡有多少都是皇后的,臣妾只是盡一點自己的心意罷了。皇上也不許麼?”

他走過來扶着我的肩,撥一撥我耳上的銀嵌米珠耳墜,道:“去就去吧,怎麼打扮得這樣素淨,朕瞧着楚楚可憐的樣子,一點妃子的華貴氣派都沒有。”

我含笑把臉頰貼在他的掌心,柔聲細語,“臣妾終究只是妃嬪而已,皇后母儀天下,臣妾在她面前自該安守本分,謹小慎微,不敢張揚。何況天下間最華貴的就是皇后娘娘,臣妾怎麼敢在皇后面前過於奢華呢。”

玄凌半是憐惜半是嬌寵,撫這我的臉頰道:“若後宮諸位妃嬪都似你這般想就好了,朕果然沒有疼錯你。”

我親自把金鑲玉束帶束在玄凌腰間,盈盈望着他道:“皇上安心去早朝吧,若是遲了只怕又要聽朝臣的聒噪。”

他停一停,看我道:“你都知道了?”

我愈發低頭,幾乎要抵到他的胸口去,“臣妾身份尷尬,外頭有些話也在情理之中。況且臣妾的確不配住未央宮…”

他示意我噤聲,溫言中有眷眷的歉意,“旁人的話不必記在心裡,朕只是想竭力補償你這些年的苦楚。”

我輕輕點一點頭,送走玄凌,梳洗妥當,便帶着槿汐與浣碧同去皇后的昭陽殿。

此時天色還早,晨光金燦明朗,照在昭陽殿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一大片耀目流光,連着雕欄玉砌也別有光輝。昭陽殿外花木扶疏,皇后最愛的牡丹盛開如繁錦,反射着清亮露光,奼紫嫣紅一片,倒也十分好看。

我向浣碧輕笑道:“比起我第一次來時,昭陽殿可是華麗了不少,大有氣象一新的感覺。”

浣碧嘴角揚一揚,露出幾分不屑與恨意,“小姐當日初來之時乃是華妃當權,皇后節節退後,如今後宮之中可是皇后一人獨大的天下,自然今非昔比。”

我微笑頷首,“你看事倒清楚。”我指一指苑中牡丹,“沒了芍藥,牡丹就開得這樣好。若旁的花花草草多了,牡丹自然沒有了光彩。”我整一整衣袖,“咱們進去罷。”

話音剛落,卻見一個小宮女打了湘妃細簾出來,瞧着我打量了兩眼,好奇道:“這位小主是誰,從前倒也沒見過。”

話還沒說完,剪秋已經聞聲而來,“啪”一擊拍在那小宮女後頸,喝道:“眼皮子淺的糊塗東西,這是柔儀殿的莞妃娘娘,嘴裡胡咀什麼小主。”

我冷眼看着,見她教訓完,方含笑道:“不是什麼要緊事,告訴一句就得了。”

剪秋忙見禮道:“是奴婢不好,沒好好教導着這些不懂事的。”她停一停,“也難怪她們眼皮子淺,娘娘離宮時她們還沒進宮來伺候呢。娘娘不要生氣纔好。”

我滿心不悅,然而也不發作,只是和氣微笑,“本宮怎麼會和她們置氣呢,皇后可起來了麼?”

剪秋忙道:“皇后娘娘正梳妝呢,娘娘來得好早,請進去先坐坐吧。”

皇后宮中照例是從不焚香的。青金瑞獸雕漆鳳椅邊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裡頭湃着新鮮的香櫞,甜絲絲的果香沁人心脾。我進去坐了一盞茶時分,聞得香風細細,珠翠之聲玲玲微動,忙屈膝下去。昨日按品大妝,倒看不出皇后的病色,只覺端莊肅穆。今日家常裝束一看,果然臉色有些黃黃的。一別四年,皇后雖然保養得好,然而眼角也有了不少細紋,即便不笑也顯而易見了。

我恭恭敬敬道:“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恭祝娘娘鳳體康健,千歲金安。”

皇后縱然意外,卻也十分客氣,“莞妃起來吧,剪秋看茶。”見我坐下了,又道:“今兒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沒想到莞妃這樣早就過來了。”

我恭謹道:“臣妾剛剛回宮,一心想來給皇后請安。本該昨日一回宮就來的,因而今日特來向皇后請罪。”

皇后按着刺金袖口,和顏悅色笑道:“莞妃有心了。你有孕在身,又奔波勞碌從甘露寺回來,是該好好歇息。反正日後日日都要見的,請安也不急在一時。”說話間眼神深深從我隆起的小腹上掠過,很快又恢復那種雍容恬淡的姿態。

我欠身道:“皇后關懷,臣妾也不能太放肆失了禮數。”

皇后打量我兩眼,微笑道:“莞妃打扮得倒簡淨,看了倒很清爽。”

我擡頭,見皇后今日穿着玫瑰紅水綢灑金五彩鳳凰紋通袖長衣,金線繡制的牡丹花在紗緞裙子上彩光絢爛,與淺金雲紋的中衣相映生輝。與我的簡約裝束相比,自然是雍容華貴的。也可見皇后即便日常裝束亦是一絲不苟,克盡皇后之尊。

我安分地笑着,“多謝皇后娘娘誇獎。皇后母儀天下,如日月自然而生光輝,臣妾怎敢與日月爭輝呢。”

皇后眸中盡是溫和的笑意,“數年不見,莞妃還是那麼會說話。”

我喚上浣碧,含笑向皇后道:“臣妾在甘露寺修行,念念不敢忘記皇后一直以來對臣妾的關懷,因此日日祝禱,奉了佛珠在佛前開了光,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奉送給娘娘,保佑娘娘歲歲安康。”

浣碧端了紫檀木托盤躬身走到皇后面前奉上,那是一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數珠手串。枷楠香木本就貴重難得,又難雕琢,這一串卻顆顆打磨得十分光滑圓潤,每顆枷楠香木珠子都是一般大小,上頭都精雕細琢了嵌金福字,手串中央還墜了一塊大拇指寬的蝙蝠形水綠翠玉串墜。

皇后對着日光細細瞧了,讚道:“果然是好東西。枷楠香木氣味好,嵌金的做工精細,那翠玉也通透,莞妃實在有心了。”皇后笑吟吟看我一眼,“東西還在其次,要緊的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和聰慧,知道終有一日還能與本宮再見。”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甘露寺佛家之地,想來娘娘總有去祝禱的一日,臣妾才做此私念。”我謙卑低首,“臣妾的一點小小心意,皇后肯笑納臣妾就安心了。”

日色明媚,落在皇后微有病色的臉龐上有些緋紅的不諧,垂珠簾抹額上的赤金珠子流轉下明麗的光芒,皇后的笑意忽而帶了一抹光影的陰翳,道:“本宮記得莞妃出宮之時並沒帶多少東西,怎麼甘露寺中也有這樣貴重的東西麼?”

我柔婉垂首,低聲道:“臣妾出宮時還有些私蓄,以此傾囊進奉娘娘也是應該的。”

皇后笑得親切,“如此本宮更是要感激莞妃的心意了。”

正值外頭的宮女折了新摘的牡丹花進來,色色齊全,朵朵開得正盛,一應盛在一面大荷葉式的粉彩牡丹紋瓷盤裡。繡夏跪在皇后面前道:“請娘娘簪花。”

我曉得是簪花的時候到了,見皇后伸手揀了一朵大紅盛開的牡丹,我忙按着從前的規矩,從皇后手裡接過花朵,端正簪於皇后髻上。

皇后深深看了我一眼,笑盈盈道:“莞妃禮數倒周全,從前服侍本宮簪花的規矩倒一點都沒錯。”

我謙卑地躬着身子道:“服侍皇后是應當的,臣妾不敢忘記了規矩。”

皇后看着我,笑意微斂道:“一晃四年,瞧着莞妃的樣子,在甘露寺裡來倒不改分毫,倒似更見風韻了,當真連歲月匆匆,都格外疼惜莞妃,全不似本宮人老珠黃了。”

皇后說得客氣,然而話中隱有自傷之意。我慌忙跪下,“娘娘母儀天下,如這牡丹雍容華貴、國色天香。若娘娘說自己人老珠黃,那臣妾便是連魚眼珠子也不如了。”我再度叩首,“若是因爲臣妾而讓皇后出此傷感之語,那就是臣妾罪該萬死了。”

皇后停頓片刻,方笑道:“本宮不過隨口說說罷了,莞妃不必這樣誠惶誠恐。”說着又嗔身邊的宮女,“染冬還不快扶莞妃起來。”

我陪笑道:“皇后說起保養容顏一道,昨日臣妾回宮,見太醫院送來珍珠養容丸和白朮增顏膏,臣妾見都是好東西,不敢一人私用,特意拿來獻給皇后。”

皇后微微一笑,“莞妃有心,本宮怎麼會拂了你一片好意呢。”皇后看一眼盤中供上的東西,道:“都是好東西,莞妃剛一回來太醫院就如此有心,可見是皇上預先吩咐了。”

我神色謙卑,道:“皇上怕臣妾因孕出斑,才叫拿這些東西養着。其實臣妾姿容粗陋,這些東西吃得再多也無濟於事,還不如爲娘娘更增光彩。”

如此言笑晏晏,皇后慈愛,妃子恭順。彷彿我與皇后一直和睦,並無半分嫌隙。

閒話間,各宮妃嬪一一到了,端妃、敬妃分坐皇后東西下首,我緊跟着端妃坐下,敬妃之後便是剛進了昭儀的胡蘊蓉,依次坐下。嬪妃間互相見過禮,皇后道:“莞妃初初回宮,位份僅在本宮之下,與端妃、敬妃並列三妃。端妃與敬妃也就罷了,其餘各位妹妹這幾日裡就該去莞妃宮裡向莞妃請安見禮了。”

我顯赫回宮,聲勢隆重,又懷着身孕,嬪妃們莫不恭謹答應,唯有胡昭儀小巧的下頜微微一揚,轉眼看向了別處。

皇后又向敬妃道:“如今莞妃回來了,敬妃你也該多帶着朧月帝姬去莞妃宮裡走走,到底莞妃是朧月的生母。等莞妃生產之後,朧月帝姬也該送回柔儀殿去,你這個養娘再親,到底也比不上人家生母。”

敬妃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轉,不覺神色黯然了幾分,口中依舊恭敬道:“臣妾遵旨。”

皇后環顧下首,忽而秀眉微蹙道:“灩常在呢?怎地今日又沒來?”

胡昭儀俏臉一揚,掩脣笑道:“灩常在身子嬌弱,不是頭疼腦熱,就是這裡疼那裡痛的,這樣嬌貴的身子難怪老不能來向皇后請安。”

福嬪性子最敦厚和善,又與灩常在居處鄰近,便道:“回娘娘的話,聽說灩常在一早起來不舒服,是而不能來向皇后請安了。”

胡昭儀搖一搖團扇,巧笑道:“皇后瞧我說得如何?”說罷往案几上一撂扇子,道:“到底是福嬪性子最好,不僅與祥嬪相處相安無事,連最難相處的灩常在也能說話,可見真真是個好人。”

我心中一驚,胡昭儀說話怎這樣大剌剌的,不自稱“臣妾”,反而以“我”自稱,可見是何等大膽了。而胡昭儀的話似有深意,一語話畢,福嬪微微紅了臉低頭下去,祥嬪亦是暗暗咬了咬牙。

皇后見慣了爭風吃醋之事,當下也不理會,只溫言向福嬪道:“既然如此,就叫太醫好好照應着,灩常在的身子也忒弱了,怎能好好服侍皇上呢。”說着目光溫和轉到我身上,“你們都得好好學着莞妃。莞妃已爲皇上生下朧月帝姬,如今又身懷有孕,能爲皇家綿延子嗣。莞妃,你有着身子要好好養着纔是,少走動多歇息,即便到了本宮面前,能免的禮數也就免了吧,有什麼不舒服的趕緊要叫太醫。”

我忙起身謝過,衆人聞言,皆是默然低頭,各懷心事。

胡昭儀媚眼一飛,似笑非笑向我道:“莞妃的福氣,是人人都學的來的麼。”

我挽一挽發上的流蘇,笑道:“昭儀有和睦帝姬,這福氣也是衆人難得的啊。”再說笑也是寥落了。如此一來,衆人也就散了。

註釋:

①湯沐邑:一指周代供諸侯朝見天子時住宿並沐浴齋戒的封地。二指國君、皇后、公主等收取賦稅的私邑。

②出自李商隱的《隋宮守歲》,詠隋煬帝宮中守歲的奢侈,有:“昭陽第一傾城客,不踏金蓮不肯來。”漢成帝時趙飛燕住在昭陽殿,後來多以“昭陽”指皇后或者寵妃;金蓮花貼地,行走其上,用潘妃的典故。

③潘妃是南朝齊東昏侯蕭寶卷的寵妃,小名玉兒。蕭寶卷當皇帝的時候,爲潘妃興建的神仙、永壽、玉壽三座宮殿,窮奢極欲,在宮中鑿金蓮花以貼地,讓潘妃在上面行走,稱爲“此步步生蓮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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