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良心之外誰人知
摩格入京是在七月二十,中京最酷熱的日子。玄凌不欲在京師與他相見,便借“避暑”之名,在西京太平行宮召見摩格。
天氣一日日熱起來,心中也一日煩勝一日。因着摩格入西京之事,宮中更多了幾重壓抑,即便在日色噴薄如金的日子,也隱隱含着山雨欲來的沉重與陰騭。德妃來看我時悄悄問我,“聽說摩格入住行館十來日了呢,皇上好吃好喝招待着,事無鉅細周全得不得了,卻一直推脫着不肯見,可是怎麼回事?”
她目光有頗有探詢之意,我連連擺手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能知道這些?姐姐別問我!”
德妃含着憂慮道:“你也不知道,我還能問誰呢?”
我笑一笑,“天意難測,誰知道呢。”
德妃雙手合十,唸了句“阿彌陀佛”,道:“皇上也不知怎麼個意思,這幾天躲在水綠南薰殿不肯出來,說是爲太后新喪傷心,又中了暑氣。嬪妃們去探望也不肯見,只叫灩嬪陪在裡頭,也不知是怎麼個事。我想着,既是暑氣,何不叫太醫瞧瞧,今日問起來,說溫大人也不在。”
我道:“溫大人原是這樣,要守着惠儀貴妃的梓宮懺罪,多少年了都這樣子。”
德妃“哦”了一聲,“也是,只是這回走得長,好些日子不見他了。皇上這樣日夜和灩嬪在一起,也怕傷了身子。”
恰巧這一日玉隱、玉姚、玉嬈皆在,玉隱素來是一人默默不出聲的,玉嬈抱了靈犀在膝頭逗弄,玉隱忍不住皺眉道:“沒了傅如吟,來了葉瀾依,出身微賤不說,一樣的狐媚惑主。太后新喪,皇上心裡真有不痛快也該長姊陪着,何時輪到她了。”
我聽一句煩一句,忍不住別過頭連連皺眉,玉嬈遞過一杯茶笑道:“二姐潤潤喉,也不知二姐怎的,彷彿很不待見灩嬪的樣子。”
玉隱秀眉輕揚,笑生生道:“我何時不待見她了。她是皇上的寵妾,我怎敢不待見?只是爲長姊抱不平罷了。”
我輕輕咳了一聲,擡一擡眼道:“這話說着就叫人傷心了。這裡除了玉姚未嫁,玉嬈是正妃之外,哪一個不是妾室?”
德妃忙笑着打圓場道:“話也不是這麼說,妹妹是掌六宮之權的淑妃,從前除了皇后,誰有這等權威,在皇上心裡何曾把妹妹當妾室來看。”
我含着一縷淡淡的笑意,護甲“篤篤”地敲在紫檀桌上,“名份所在,不敢僭越。我有自知之明,姐姐不必安慰我。”
玉隱兩頰飛紅,大是不好意思,只好喝了口茶掩飾過去。德妃嘆息着道:“不怪隱妃要爲你抱不平,六宮裡眼下對灩嬪哪個不是怨言甚多。”她壓低了聲音,“皇上又不肯出來給個說法,摩格的事是一直這樣拖着……”
玉嬈擡頭道:“聽說那摩格也不急,找人陪着四處欣賞西京風舞,悠哉得很。”她難得地愁容滿面,托腮道:“難爲九郎在王府裡氣得發狠,國危當頭,他自然急着效力沙場,只是遞了好幾次摺子,皇上只是沒有半句回話。”
德妃和聲勸慰道:“九王還年輕,自然有他建功立業的機會。”
玉嬈愁道:“我何嘗不曉得,九郎也罷了,六哥的本事外人不說,咱們是知道的。”
玉隱猛一警醒,忙笑道:“你就不必往王爺臉上貼金了,他那三兩三的本事不過是用在了騎馬射箭上,哪裡真能上陣殺敵,皇上知人善用,纔不用王爺的。”
玉嬈笑一笑,再不多言。衆人正悶坐着喝茶,李長悄悄進來一拱手,喜滋滋道:“回娘娘的話,天大的好消息,真是天佑我大周,那些雁鳴關外的赫赫蠻夷不知怎地好些人發了時疫,一片連一片地倒下了,根本沒法治住。那赫赫可汗急了,要急着求見皇上呢。”
脣角揚起淡淡的笑意,他終於急了。
德妃忙問:“皇上知道了麼?”
李長笑得眯了眼,“這樣的好消息,自當娘娘在時奴才纔好去回,也好讓娘娘幫着討賞啊!”
我“撲哧”一笑,“你就油嘴滑舌的吧。”
德妃忙起身道:“妹妹有要事,我便先走了。”
我忙喚:“玉嬈快替我送送德妃。”
玉嬈忙出去了,玉隱跟着我進內更衣,眼見無旁人在,急道:“現在赫赫攻勢稍退,但無論如何,長姊萬不能讓王爺去邊關。沙場刀槍無眼不說,皇上忌憚王爺才華,這軍功上汝南王可是前車之鑑……”
我頷首,沉聲道:“我明白。”
行至水綠南薰殿外,只聞得四下靜悄悄無聲,安靜得似無人一般。我正欲讓守在外頭的小內監進去通報,卻聽“吱呀”一聲,一個光豔的影子一閃,卻是灩嬪一臉倦容走了出來。
她擡頭見我,微微屈身算是見禮,我忙扶住她,“叫你受委屈了。”
她“嗤”地一聲算是笑,“的確,一天一天坐在椅子上不許動,不許說話,看他滿心憂煩又發作不得,我的確是累。”
我輕輕頷首,“這個時候,皇上哪有心思寵幸嬪妃,叫你白擔了罪名。”
她輕笑,眸中卻冷冷地殊無笑意,“慣了。除了我,誰配擔這樣的罪名。”
我心中一酸,正欲說話,卻聽裡頭玄凌朗聲笑道:“好!果真得了時疫,那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忙回頭,卻見李長也是一臉驚訝於不解。灩嬪淡淡看我一眼,道:“方纔小廈子進去了。”
李長驚道:“奴才也是方纔才得知的消息,小廈子那小東西怎麼知道的?”
灩嬪正一正領子上的蜂花扣,低低道:“你小心些,小廈子是胡蘊蓉的人。”
我回過神來,笑一笑道:“李長,你趕緊進去伺候着吧。本宮乏了,先回去歇着。”
終於三日後晌午,玄凌設宴於太平行宮,招待遠道而來的摩格。一早小允子便嘖嘖向我道:“聽聞摩格可汗進貢了一隻熊羆,據說很是兇猛呢。”他搖頭道:“旁人進貢的多是金珠寶玉或是奇香綾羅,他倒好,進貢一隻熊羆,可見蠻夷就是蠻夷。”
我聞言只是淡淡。
熊羆而已,會比人的殺心更可怕麼?
無言間只是沉默畫眉,細細的螺子黛一斛千金,化作如玉雙頰上兩道柳眉輕揚。數年生殺予奪間多了幾許戾氣,把雙眉畫得圓潤些,才更顯溫和沉穩的宮妃氣韻。
因太后新喪,即便宴會也不着豔色,披一件芙蓉金廣袖長衣,織金芙蓉海棠沉醉於裙裾上,青翠翟鳳自花間婉轉探首。樹樹鳳釵步搖橫逸高髻間,在寶珠流光的瞬間,驀然憶起昔年與玄清一同出遊,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何等旖旎俏麗,比對着此刻銅鏡中華麗的倒影,深覺時光深遠,帶走無限年華。
窗外夏花如錦,宜芙館外一捧捧紅豔荷花開得密密匝匝,與昔年並無差別,年年歲歲花相似,唯有人,被無法挽住的時光不知不覺侵蝕盡最初的容顏與心境。
今日宮宴,玄清亦要攜玉隱出席,每每這樣相見,他是否亦覺得我與那年的甄嬛,愈行愈遠。
這樣一想,不覺自己也感慨,心中蕭索,手中比着的一支海水玉綴珠明鳳簪亦興味索然地放落下來,簪身擱在妝臺上不過是輕微一響,槿汐已然察覺,她摒開衆人,細心揀了一對飛燕垂珠耳墜配在我耳邊,柔聲道:“奴婢知道娘娘每每不願與王爺在宮中相見,也知隱妃娘娘素日疑心頗重,娘娘如此心懷隱妃未必得知,若讓她瞧見娘娘這般神情,恐怕又要生出嫌隙。”她停一停,似是嘆息,“自從靜妃離世,王爺待隱妃表面依舊如常和氣,外人都道王爺夫婦恩愛,可是內裡咱們都是知道的,玢兒一回兩回說起來,王爺雖然每常在隱妃處過夜,可都是相對無言,表面功夫罷了。奴婢疑心着,王爺素昔聰明,恐怕是已經疑心靜妃之死了。”
我沉沉一嘆,愁眉深鎖,“我何嘗不知道這個?只是王爺既然隱忍不言,想必也是顧及甄家的顏面,何況玉隱也的確知錯,這些年悉心照顧予澈,無微不至。她在王府中貌似風光,可你我皆知她人後孤苦。玉隱自小坎坷,難免言行過於謹慎多心,我也不忍過分苛責。王爺那裡,我已讓采葛多多勸說,畢竟他們夫妻的日子還長久,難道真要這樣過下去麼?”
槿汐頷首道:“奴婢知道娘娘一番苦心,也知娘娘百般迴護隱妃的緣故。隱妃縱有過錯,但有句話奴婢深感贊同。自隱妃而觀,自然不希望娘娘再牽掛王爺,所以娘娘每有不樂她難免疑心。而宮中諸人觀娘娘,自然覺得娘娘貴爲淑妃,深得聖寵,不應會有種種憾事。奴婢明白娘娘人前強顏歡笑,心中深覺不忍。但奴婢還是要規勸娘娘一句,既然已經強顏歡顏,那麼人後亦不要再露鬱郁,宮中耳目衆多,覬覦娘娘尊貴之人大有人在,娘娘若能習慣以尊榮歡笑爲自己面具,永不摘下,才能得保平安。”
我深深嘆息,“槿汐,始終是你最肯明白我,提點我。身在宮闈,我的確不應該再憶起往事,徒添煩惱。”
槿汐溫柔笑道:“不是不該憶起,奴婢知道娘娘畢生最欣悅是何時,若無當時,只怕娘娘過得更辛苦。奴婢只是覺得,喜怒皆爲合時宜所發才能在宮中過得更安全、更穩當。”她爲我整理好衣裝,含笑道:“但請你能展顏一笑。”
縱使相逢應陌路,隔着深宮寂寂,這纔是我與他最合時宜的歸宿吧。對鏡回眸,展顏露出最合淑妃姿儀的笑容,雍容溫婉,合乎天家風範。只是那一瞬間,卻暗暗驚了自己的心,我的如煙笑意,曾幾何時,已有幾分當年皇后的氣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