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代友明不說話。
侯海洋毫不在意地道:“我除手電筒,還帶了兩支蠟燭和粉筆,絕對不會迷路。水缸裡有鯽魚、尖頭魚,還有草魚,今天應該你煮飯,我從洞子裡出來,就吃現成的。”
等到秋雲來到了牛背砣小學,侯海洋道:“有兩個選擇,一個是你生火,我去剖魚,另一個選擇是我剖魚,你去生火。”
想到這一點,他放慢了腳步,最後停了下來。
侯海洋笑了起來,道:“馬蠻子是個牛性子,他自稱練過盤絲拳,前幾天非要和我切磋,被我打得鼻青臉腫。”
侯海洋道:“紅辣椒還有,就是少點花椒,等會兒我去隔壁要點。”“聽說隔壁住着一家惡人,馬老師都被他打過。”
“以你的英語詞彙量,問題不大,關鍵是對考點把握。我覺得最難的還是數學,除了數學,其他科目你都沒有什麼問題。”
“侯海洋。”秋雲站在院子裡,東張西望,尋找着侯海洋。
馬光頭急忙擺手,道:“使不得,隔壁馬蠻子是癩兒找不到擦癢處,我們得罪不起這種渾人。”
秋雲情不自禁地鼓掌。等到侯海洋回來,她誇道:“你還挺有特長,字寫得好,籃球打得好,還能打一套像模像樣的長拳。”
秋雲道:“你練過拳?”
秋雲道:“你去剖魚吧,我燒火。”她在心理上不再將侯海洋視爲中師才畢業的小弟弟,而是將他視作可以平等交流的夥伴。
侯海洋苦笑一聲:“我是生錯了時代,若是在戰爭年代,我肯定要去參軍。以前我爺爺的堂弟弟就參軍,打了不少仗。”
侯海洋與馬蠻子面對面站着,侯海洋手指着圍牆方向,厲聲道:“我再說一遍,這是學校,不是菜市場。”馬蠻子瞪着牛眼睛,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掉頭而去。
侯海洋搬到牛背砣,除了一把掛麪、半包米、小半罐豬油和鹽醋之外,什麼都沒有,他打定主意晚上要摘菜地裡的菜。
走到洞口,天已近黃昏。
早上,馬光頭來到學校時,侯海洋早已經起牀,在單槓上練得熱氣騰騰。
尖頭魚酸菜湯、炒土豆絲,散發着陣陣菜香味,侯海洋悶着頭,接連吃了三大碗飯,這才作罷。
趙良勇道:“我怕劉老七追上來,買把鋤頭防身,牛背砣有不少空地,可以種點小菜。牛背砣村小有點特殊情況,周圍的一家住戶是渾人,他把圍牆推倒,佔了學校不少地,還在學校的小操場上種地。學生踩到菜,他家的人跑到學校來罵,害得牛背砣沒有住校教師。”
秋雲緊跑了幾步,追上侯海洋。她側身看侯海洋,只見侯海洋猶自帶着滿臉的殺氣,一副蠻霸的樣子。陪着侯海洋走出場鎮,她忍不住問道:“海洋,剛纔你真敢用鐵鍬砍人?”
燒火後,廚房飄出滾滾濃煙,冷清的牛背砣村小便恢復了生機。
嘮叨的馬光頭離開以後,牛背砣校園徹底安靜下來,安靜得令侯海洋煩躁不安。他把每間住房和教室都巡視一遍,來到院裡,見院裡居然還有一個簡易且破舊的單槓,一口氣做了三十個引體向上,單槓發出了像人磨牙似的嘎嘎聲,終究還是抵抗住侯海洋的折騰,沒有折斷。
侯海洋道:“我們組織點學生,把圍牆修好,有了圍牆,學校管理上要規範些。”
在作出選擇時,侯海洋先休息一會兒,他坐在一塊大石頭前,點燃香菸,慢慢吸。同時拿着手電筒,四處打量。他意外地發現,煙霧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所吸引,飄進了最窄的那個洞口。
秋雲道:“何必要冒險,沒有任何意義,我還有事找你。”
到了接近一點半,大家才圍坐在一起吃午飯。
秋雲望了一眼門外,道:“出了這事,恐怕借調之事要受影響,你考慮過沒有?”
接連而至的打擊反而讓侯海洋感受不到痛苦,他甚至還咧嘴笑了笑:“屋漏偏遇連夜雨,有人已經把我們看錄像的事捅到了公安局裡,我調不成了。而且,我剛剛收到一封信,女朋友在信里正式提出分手。”秋雲見侯海洋笑得比哭還難看,心中一酸,道:“海洋,男子漢要經受得住打擊,挺直腰桿,這些事情都會過去。”以前她一直稱呼他小侯老師,這一次她脫口叫了一聲“海洋”。
秋雲相較於侯海洋,更熟悉政府的操作流程和潛規則,道:“你現在只是從中心校調到村小,並不是受處分。若公安局是通過人事局直接發來借調函,你就不會受影響,最怕的是公安局派人到鎮裡調查,需要由鎮裡面簽字。”
“今天上午開黨委會,討論借調的事,有領導在會上說,新鄉中學發生了老師集體看黃色錄像的事,你就在其中之一,而且態度格外不好,是不是?”
“你別走得太深,萬一迷路怎麼辦?”
四人拿着簡單的行李就朝牛背砣走去,侯海洋感到後背有着許多的探視目光,他沒有回頭,將背挺得直直的。
聽說有事,侯海洋暫時就沒有進洞。
侯海洋眼睛突然睜得滾圓,在潭水裡,居然遊走着不少魚,而且是在河裡很稀少的尖頭魚。尖頭魚很密集,足有好幾百條,或者更多,它們在水底游來游去,看上去頗爲壯觀。
1月9日,侯海洋和趙海灰溜溜地離開中心校。
課上了一半,樓下傳來叫罵聲:“……哪個龜兒子再趕我家的雞,老子的拳頭認不得人。”這個聲音頗爲粗豪,在院子內迴響。
兩人走到校外,馬光頭指着小河道:“若是喜歡釣魚,那個河灣裡可以釣,運氣好,還能釣到尖頭魚。現九九藏書在天冷,沒有多少人來釣,在春夏兩季,每天都有人在這裡釣魚。”
王勤道:“看錄像的有初中老師也有小學老師,爲什麼只處理小學老師?這樣做不公平。”
“我還有機會讀大學?”
光頭雜皮捂着臉,看着對面年輕人吃人的眼神,他明白若真是衝上去,對方的鋒利鐵鍬絕對會朝着自己砍下來。若是被這鐵鍬砍着,就是斷胳膊斷腿的事,他是混混不是傻瓜,躲在劉老七的背後,罵道:“你狗日的不要落在我們手裡,到時弄死你。”
侯海洋用手使勁搓了搓自己的臉,讓僵硬的臉放鬆,道:“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怕個錘子,大不了辭職不幹。”
劉老七身旁一個光頭小混混看着提行李的侯海洋,幸災樂禍地喊道:“小兔崽子,滾出新鄉。”又有一位光頭混混道:“把三級片給老子欣賞,以後到了新鄉,遇上事找我們。”劉老七是雜皮的頭頭,他放縱手下惹事,自己有滋有味地喝酒。
秋雲仍然搖頭,道:“別鑽山洞,有危險的。”
侯海洋又坐了一會兒,高高興興地沿着自己所做的記號往回走,眼見着前面有隱約光亮,他猛然想起:“城裡收購尖頭魚約十元一斤,我每個星期送幾條到杜主任的館子,就算是送十斤魚,我也有一百元錢。一個月算四個星期,我有近五百元的收入,比我的工資收入高得多。”
侯海洋對牛背砣的情況略有了解,上次與牛背砣的馬光頭到場鎮喝酒,喝醉以後,他痛罵流涕,既罵學校,也罵周邊的一戶村民。
隔壁一羣雞爭先恐後地通過圍牆進入學校院子,侯海洋見到幾位少年在單槓下追逐,他將幾位少年招到跟前,指着那一羣雞道:“我是新來的老師,你們把這些雞趕出院子。”
在院子裡轉來轉去,取出傳呼機看時間,居然纔到兩點鐘。侯海洋乾脆取了竹製的釣魚竿,來到河水轉彎處。穿好浮子,在魚鉤上放了特製的傅料,專門釣處於深水的尖頭魚。
圍觀的村民多數都認識遠近聞名的流氓劉老七,他們沒有料到劉老七四個人會被侯海洋一個人打得雞飛狗跳,居然還不敢報復,都有些畏懼侯海洋。當侯海洋走近時,紛紛閃出一條道來。
侯海洋端着切好的魚來到廚房,走到門口,見到秋雲託着腮在竈邊沉思,在紅紅竈火的映襯下,臉色紅潤,線條柔和,比平常更加好看。他站在門口,看得呆了。等到秋雲轉過頭,連忙將盤子放在了竈上。
牛背砣前面是一彎清水,背後是嘉陵山系的一部分,嘉陵山系在巴山這一段平均海拔在七八百米,山體寬厚、連綿,有許多小河發源於此山。
五位老師集體看黃色錄像事件早就在新鄉鎮傳開,多數人都知道這件事情的起因是一位老師寫了檢舉信。衆老師們把此事當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同時又暗自在推測是誰如此可惡要寫這封檢舉信。
自從給劉清德喝了巴豆湯以後,侯海洋與秋雲的關係在不知不覺中進了一步。他拿着桶進了溶洞,捉了兩條魚,準備和秋雲一起改善生活。
“我和隔壁吵了好多架,他們是渾人,不聽那一套。”馬光頭只能搖頭嘆氣。
侯海洋忙道:“我這就給蔣剛打電話。”話音未落,他腰間的傳呼響了起來。
在牛背蛇小學有個土竈,是以前馬光頭專門請匠人來做的,既好燒又省柴。他還買了不少煤炭堆放在院子角落,原本是準備在學校長期吃住,沒有想到馬蠻子喝酒以後經常發酒瘋,三天兩頭過來罵人甚至砸東西,他被迫搬回家裡去住,侯海洋過來就撿了個落地桃子。
侯海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道:“剛纔我是真敢,現在不願意了。這幾天憋了一肚子氣,終於發泄出去了。”
侯海洋問:“馬老師,你咋不住在學校?”
侯海洋走出廚房,在操場上擺了一個姿勢,雙腿併攏,雙手自然垂下,然後蹲馬步,開始打長拳。他穿着巴山中師籃球隊發的運動衣,更襯得人高大健壯,矯健靈活,一套大開大合的長拳打起來虎虎有風,很有些精氣神。
“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凡是看過電影《少林寺》的,哪個沒有練過幾手。我爸以前有本體育教材,是那種很老的教材,上面有一套青少年長拳。我當時是如獲至寶,像得到《九陰真經》一樣,藏在牀鋪下面,很快就將這一套長拳練得精熟,天天壓腿、劈腿,還在一棵老松樹上綁了很多草紙,練習拳功和腿法。你別不信,我表演給你看。”
秋雲故意開玩笑道:“我週末可以過來,不過有個條件,你得給我弄好吃的,比如粉蒸肉、豆花、尖頭魚什麼的。”
侯海洋神秘地一笑:“現在保密,到時你就知道了。”
馬光頭凝神聽了一會兒:“今天馬蠻子喝到位了,若是喝得半醉,他一準要過來尋釁。那邊的菜是馬蠻子的,你別去動。”
郵政所的臨時工小劉揹着綠色挎包,與侯海洋擦肩而過。以前,侯海洋總是盼望着呂明的信件,如今他對信件毫無興趣。剛到校門口,趙良勇從傳達室伸出腦袋,道:“蠻子,你有一封信,剛剛到的。”侯海洋盡力讓自己平靜,他接過信時,還說了一句:“謝謝。”
等到劉老七等人沒了影子,侯海洋將鐵鍬拿回商店,提着行李就走。趙良勇是真怕劉老七報復,摸了錢,就要買鐵鍬,想了想,又將鐵鍬放下,買了一把鋤頭。
“你既然覺得在這裡不如意,乾脆就考大學。”99lib?net
王勤不服,兩人爭執起來。代友明仍然不說話,只是用目光去尋教辦老張。老張咳嗽兩聲,道:“大家靜一靜,我來說兩句。首先,這件事情是惡劣的,集體看黃色錄像,傳出去不得了。其次,鎮裡樂書記態度很明確,此事不出新鄉,內部解決。第三,綜合校領導的意見,我同意將侯海洋和趙海調到村小,侯海洋到牛背砣,他是年輕男老師,住到牛背砣,比較合適,趙海與張光明對調。第四,學校要認真研究村小的事情,如今學生一年比一年少,要考慮到合校的事情。”
新鄉學校校長辦公室,教辦主任老張仔細看了派出所的筆錄,道:“地上有一堆屎,原本不臭,挑開才臭。”作爲教辦主任,他不希望教師隊伍出現這些爛事,只是派出所有了筆錄,此事已經抹不掉了,必須得處理。
他在新鄉學校一直不受重視,借調到公安局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麻木着臉,回到學校。
放下電話,侯海洋心一下被掏空了,他腳步沉重,慢慢朝着學校走去。借調到縣公安局原本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沒有料到風雲突變,煮熟的鴨子居然飛了,煮熟的穀子居然發了芽。
侯海洋如見血的鯊魚一樣勇猛,他提拳猛擊,將最前面的一位雜皮乾淨利索地打倒在地。另一位雜皮彎着腰,上來抱住侯海洋的腰。侯海洋伸手提起他的皮帶,猛地用力,將抱腰的雜皮舉了起來,朝劉老七扔了過去。劉老七被砸倒在地,爬起來以後,氣得七竅生煙,從腰裡摸出刀子,怪叫着衝上來要給侯海洋放血。
劉清德此時與王勤都是副校長,平起平坐,他的態度就很強硬:“我不是針對小學老師,看黃色錄像的五名教師,趙良勇、邱大發和汪榮富都寫了檢討,承認了錯誤,認識很深刻,唯獨侯海洋和趙海,根本沒有認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事,給他們教訓,是教育他們怎樣做人。另外,我們這也不是處理,而是正常的工作調動。”
平淡的日子如水般逝去,轉眼間,侯海洋在牛背砣小學過了半個月,他心中的憤懣漸漸消去,更多的是無奈、惆悵。白天上課時,人來人往,日子還好過一些,放學以後,學校人去樓空,孤燈伴黑暗,寂寞到了極點。
這潭清水是一條暗河,水流平緩,到了這個溶洞後恰好形成一個小水潭,再流向地底,不知所蹤。河水清冽,雖然光線從頭頂進入,卻見不到底。
“侯老師,真是好身板。有你在,我們體育課也有人教了。”馬光頭往四處看了看,道,“過得還習慣嗎?”
秋雲好奇地道:“你做什麼,大白天用手電?”
第二天,侯海洋閒來無事,探險的念頭再次升起,這一次沒有秋雲阻攔,他帶着簡易設備進了洞。
課間休息,馬光頭把侯海洋拉到一邊,道:“小侯老師,我聽到馬蠻子來罵了幾句,他怎麼就走了?”
劉清德聽出了老張話中之意,知道他不想把事情弄大,道:“這件事情整個新鄉學校都知道,我是接到了老師的舉報信這才和朱所長一起查看究竟,誰知抓了個現形。”他梗着脖子道:“如果這種事情都不處理,以後學校就沒有辦法管教了。”
下午,他來到了學校,悄悄找到秋雲,道:“我又弄到了兩條魚,晚上你過來,改善伙食。”他意外探到寶,心情很不錯,但是經過反覆考慮和掙扎,他決定保留這個秘密。
巴山縣的農網改造從1992年開始進行,在新鄉進展極慢。新鄉的電壓不足,燈光顯得格外昏暗。侯海洋在昏暗燈光下做了一鍋美味的酸菜尖頭魚湯,只有孤獨的影子陪伴着他。以前覺得新鄉學校生活得很壓抑,來到了牛背蛇小學,雖然只是第一天,他仍然覺得這種生活暗無天日,令人無法忍受。
“這條暗河說不定也與外面的小河是相通的,小河裡的尖頭魚極有可能來自這條暗河,有這麼多尖頭魚,我有口福了。”
胖女人自然不服,在院內罵罵咧咧,見衆老師不理睬她,又站在圍牆邊罵了一會兒。
馬光頭一臉無奈,道:“這個女人還算好,只是動口,那邊馬蠻子最喜歡喝酒,平時還算講道理,喝了幾口馬尿就完全沒有章法,好幾任老師都被他打過。”
“侯海洋,你搞什麼名堂?”蔣剛在電話裡火氣很大。
那個胖女人火氣上來了,道:“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你動老孃試一試。”侯海洋憑着一股血勇,將劉老七打得落荒而逃,此時面對胖女人,倒是狗咬烏龜不好下口,他沉着臉,道:“好男不跟女鬥,我一口唾沬一口釘,話先放在這裡。”
侯海洋在三重打擊之下,要說不灰心是假話,道:“這幾天煩亂得很,哪裡有心情學英語。以前有弄不懂讀不準的地方,隨時可以來問你,現在隔得這麼遠,想問你都難。”
趙海正在抹眼淚時,秋雲走了進來,她沒有料到平時看上去很男人的趙海居然會如娘們一樣流淚。
“你的表情好凶,劉老七完全是被嚇住了。”
由於趙良勇、邱大發和汪榮富跟着老朱進了派出所,隨後又向學校寫出了深刻檢查,他們沒有受到任何處理。正因爲此,趙海已經將他們視爲叛徒和階級敵人,數次在侯海洋麪前破口大罵。侯海洋的觀點是冤有頭債有主,那三位老師同樣是受害者,實在沒有自相殘殺的道理,若真是互相攻擊,反而中了劉清德的奸計。
馬光頭曾經在牛背99lib.net砣學校住過一段時間,廚房竈臺都是能用的,旁邊還有些柴禾。侯海洋查看了廚房,道:“秋雲幫我收收東西,汪老師幫我生火,我剖魚,中午喝酒。”
走到場鎮,恰逢趕場天,劉老七和三個小混混在場邊喝酒,他們沒有在館子裡面喝,而是擺了一張桌子,擋在行人比較集中的道路中間,所有行人都要從他們身邊繞行。他們要了豆花、肥腸,剝着花生,喝着60度左右割喉嚨的烈酒,很享受地看着人來人往。
侯海洋的眼睛明亮起來,在最灰心失望之際,這個建議就是一根閃着金光的救命稻草:“英語考試,難度大不大?”
趙良勇道:“太不像話了,馬老師,無論如何都得將圍牆重新修好,否則哪裡像個學校。”
這一封來自鐵坪鎮的信,是呂明的回信。呂明的字體依然是如此的娟秀,侯海洋的心裡沒有了一絲鏈滴。他撕開信封,裡面只有薄薄的一張紙,侯海洋直接看了最後一行字:“祝福你一定能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女友,請忘掉我吧。呂明。”
“探什麼洞?”
“這是學校教學場所,無關人不準進來。”院內傳來了侯海洋的聲音。以前也出現過這種情況,最終的結果是一場混戰。馬光頭急得手足無措,他從玻璃窗外偷偷伸出腦袋,看到了令人吃驚的一幕。
侯海洋道:“我說出來的話就是吐出來的釘,明天若是有一隻雞過來,我就不客氣了。”他屢受挫折,火氣大得很,他甚至希望隔胃的渾人真來打一架。
侯海洋強撐着精神,豁達地道:“謝謝趙老師,謝謝榮富,中午我在牛背蛇請三位老師吃魚。”
侯海洋沒有在馬光頭面前抱怨,道:“有什麼不習慣,兩碗飯吃了,眼一閉就睡覺。”
侯海洋大踏步走過去,對胖女人道:“我是新來的老師,明天要上課,你家的雞就不能放過來。”
這引起了他的好奇,扔掉香菸以後,他在入口處畫上記號,鑽進了洞口。
侯海洋回過頭去看牛背砣學校後面的山體,在山體左側是一處陡壁,陸壁下面是小河,他暗道:“這種地形讓人很難發現洞中風景,我是誤打誤撞發現了好東西。老天還是公平的,在打擊我的同時,也給了我一條生路。算命先生說我鯉魚躍龍門,遇水化爲龍,有點道理。”
侯海洋舉着鐵鍬直衝過去,劉老七見勢不對,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罵。
侯海洋的桶裡還有最後一條尖頭魚,他取出刀,麻利地剖魚。馬光頭蹲在侯海洋身邊,道:“沒有想到侯老師還有這一手,外面這條河水裡就有尖頭魚,我知道有一個地方最好釣。”
電話那一頭,蔣剛的聲音稍稍緩和,道:“想借調的人挺多,你既然出了這事,肯定黃了。可惜,這樣好的一個機會。”
“換個口味,別吃酸菜味道,弄點麻辣味。”
馬光頭嘴巴一陣泛苦,村小旁邊有如此惡鄰,真如噩夢一般。
馬光頭站在背後,道:“我經常編些鬼故事講給學生聽,講久了,自己都信了,走到洞裡覺得瘮得慌。侯老師,別再走,我們出去。”馬光頭和侯海洋走出巖洞,聽到圍牆外面胖女人在破口大罵:“你龜兒子喝不得馬尿就少喝兩口,每一場都要喝酒,下回摔在田裡淹死,我立馬就帶着娃兒改嫁。”
馬光頭點頭如雞琢米,道:“要得,我聽你的。”
馬光頭在門裡向侯海洋招手。到了小院,他遞了一把大鑰匙給侯海洋,道:“這是大門鑰匙,平時也沒有鎖。還有,你跟我來看個洞。”教室背後雜草叢生,圍牆修在半巖上。馬光頭道:“這個洞子原來是天然的溶洞,後來備戰備荒的時候,人工又進行過開挖,以前生產隊還用來藏過紅苕。這個洞子挺深,岔洞很多,學校爲了安全起見,堆了些亂石頭在洞口,千萬不準學生跑進這個洞口,免得出危險。”
在喀斯特地貌中,溶洞和潭水都是常見的景色。侯海洋坐在潭水邊,享受着自己尋找到的桃源之地。
溶洞是天然喀斯特地貌,除了進洞口約百米有人工平整的痕跡,其他的都是天然生成的大洞。摸索着走了約五六百米,洞口變窄,開始出現岔洞。他選擇了最大的岔洞,又前行幾十米,再遇洞,他胡亂選了一個洞口,繼續前行。又走數十米,這時前方並排出現了三條岔洞,最窄的一條只能一人通過。
接連叫了好幾聲,才聽到教室後面傳來了回答聲。侯海洋握着電筒,手裡還有些粉筆。
劉老七是新鄉場的雜皮頭頭,幾乎每場都要打架。馬蠻子欺負老師不敢打架,在家門口蠻橫得很,此時見到揍了劉老七的侯海洋,他如鬥敗的公雞,灰溜溜地回來了。
教辦老張代表新鄉鎮政府表了態,三位校長都無話可說。
秋雲仍然坐在侯海洋的寢室裡,焦急地問道:“你的借調問題公安局研究了嗎?”
馬光頭看着土雞和瘦豬,不停搖頭。
秋雲被暴烈之戰震住了,半天沒有合攏嘴巴,等到趙良勇買了鋤頭,她纔回過神,小跑着去追侯海洋。
“我一人在這個鬼地方,不鼓搗點事情出來,日子難過。”
侯海洋將牀安好,縮着脖子,坐在屋裡聽北風在樹頂上呼嘯。
“你別進去了,太嚇人了。”看着黑暗的狹小的洞,秋雲搖頭道。“沒事,我家二道拐附近也有一個山洞,冬暖夏冷,我光屁股時就在裡面玩。這個山洞也差不多,都屬於略斯特地貌。”侯海洋見秋雲伸長脖子朝裡面看,道,“現在是冬天,蛇在冬眠,最安全。”
侯海洋滿心苦澀:“誰能想到會發生這事,課餘時間看點錄像,有什麼大不了?是劉清德想整人,故意上綱上線。”
這幾天,他沒有閒着,挖空心思改造牛背砣小學的生活條件。一是毫不客氣地佔據了馬蠻子在校園裡開闢的菜園子。二是找了些石灰,將住房抹了一遍。三是自己動手,用現成的條石砌了一間單獨的廁所,免得和學生用過的臭烘供的廁所混在一起。四是利用閒置的房屋造了一間浴室。他生長在二道拐,從小習慣於自給自足的生活,生活常識足,動手能力強,在學生幫助下,順利完成了這些工作。
侯海洋考上中師以後,心理上就覺得失去了大學生活的資格,最大的願望就是讀電大拿一個大學文憑。秋雲這一番話如醍醐灌頂,似乎爲他推開了另一個世界的窗戶。
一個胖女人端着個碗,大搖大擺從圍牆處進了院子。她斜着眼看了看院中幾位老師,然後將碗裡剩飯菜倒在地上的一個黑盆子裡,不斷有各種顏色的土雞從草叢和樹林裡跑過來吃食。
侯海洋衝到最近的一個商店,店裡是賣傢俱的,他順手提起一把鐵鍬。劉老七是欺軟怕硬的傢伙,平時帶着把匕首,在鄉里耀武揚威,此時又遇到了侯海洋這個拼命的傢伙,心虛了。他揮着匕首,招呼着手下,道:“好人不跟瘋子鬥,算了,我們倒黴,遇到一個瘋子。”
“你憑什麼不能讀?大學考試是目前國內最公平的考試,若是你認爲有才華,就到這個最大的競技場上去比一比。”
劉清德是鐵了心要收拾侯海洋,更何況還有彭家振旨意。只要處理了侯海洋,其他幾位老師都可以放過。他的目光掃過了代友明和王勤,道:“此事丟了新鄉學校的臉,既然樂書記表態,我建議將認錯態度最不好的侯海洋和趙海調到村小,牛背砣小學缺教師,讓侯海洋去,八陽小學的張光明與趙海對調。”張光明這一段時間,經常到館子來吃飯,春節還送了禮,其目的就是想調到中心小學來。劉清德如今一箭雙鵰,既將毛頭小子侯海洋和陰陽怪氣的趙海趕走,又將張光明調進中心小學。
在離校時,趙海坐在侯海洋曾經的房間,哭了:“沒有想到會有人寫信檢舉揭發我們看錄像,大家都是造孽人,還互相踩。我對各位老師不薄,至少從來沒有整人害人,爲什麼要把我趕出中心校?”又罵:“趙良勇、邱大發和汪榮富三人沒有卵子,不是男人,到了派出所屎尿都嚇出來了,像瘋狗一樣亂咬。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
“這是公安局蔣剛的電話,我馬上到外面去回話。”侯海洋轉身出門,一路小跑,他心裡忐忑,如有幾條尖頭魚在撲騰。
秋雲勸道:“等冷靜以後再作決定,我送你到牛背砣。”
走到回新鄉學校的路上,秋雲想着侯海洋所受到的種種挫折,眼淚一串串地落將下來,充滿着對他的同情。
來到牛背蛇一個月,以前新鄉學校的老師們,只有趙良勇和秋雲來過,其中秋雲來過兩次,這是第三次到牛背蛇小學。
捆綁好鋪蓋、蚊帳以及零碎的東西,正欲出門,趙良勇和汪榮富也來到房間,要幫着搬東西到牛背砣。
秋雲用火鉤將竈孔裡的薄薄煤層捅開,加了一些幹木柴,火焰迅速在竈膛裡升起,等到燃了三十秒,她才加了些大塊的煤炭。不一會兒,鍋裡咕嚕咕嚕冒起了熱氣。坐在竈前,烤着火,渾身暖洋洋的,自然比剖魚要舒服得多。
“你們給我買鋤頭和大桶做什麼?”
秋雲跟着侯海洋來到了教室後面,由於修圍牆,堆在洞口的石塊被取出了大部分,露出了黑黝黝的洞子。
他的心剛剛被鐵錘敲過,這封信又如利刀,把他的心腸肺全部砍斷。痛到極處,他反而淡然了,沒有看前面的內容,將單薄的信紙放回信封裡,放進口袋。
牛背砣老師們得知侯海洋居然是馬蠻子的剋星,喜出望外,迅速組織學生將教室後面的亂石頭搬出來,砌了一段石頭圍牆,將斷掉的圍牆補上,在石頭圍牆附近還插了些刺桐枝條。這段圍牆缺了數年,聯繫村的鎮領導、駐村幹部和村支書、村主任都來做過工作,發過各種指示,都因爲馬蠻子太蠻橫而沒有落到實處。一個名聲不佳的年輕老師居然就將馬蠻子鎮住了,這事令馬光頭頗爲感慨。
馬蠻子回家,馬娘子道:“你怎麼就回來了?小學來了一個新老師,惡得很,不給他嚐點厲害,他要騎在頭上拉屎拉尿。”馬蠻子坐在長條板凳上,悶了一會兒,道:“這個新老師是個蠻子,昨天趕場,他和劉老七他們打架,一個人打四個,將劉老七追得到處跑。”
四位村小教師到齊以後,簡單聊了幾句,村小生活便正式開始。侯海洋從小就在相似的環境長大,此時奮鬥了十來年,生活又回到了原點。他在教室裡看着講臺下面的學生,總覺得自己就是年輕版的侯厚德。
老張慢吞吞地道:“樂書記有要求,在新鄉內部處理,不能把事情捅到上面去。”
馬光頭在學校等着侯海洋,見面就道:“終於有人肯到牛背砣,再不派人到學校,學校就要變菜園、變雞場了。”
侯海洋道:“我也不知道,剛纔我說了兩句話,他自己就走了。”
馬光頭用手撫着頭,不停地搖頭:“我家就在附近,家裡有老孃,不能住在學校裡。”他嘆息一聲:“我們村的村辦公室在老廟那裡,沒有和村小在一起。如果村辦在這裡,也不會這樣。村小旁邊有一家人,還和我是本家,這家人最不講道理,把學校弄得亂七八糟的。侯老師是正規的師範生,知識高、能力強,你來了,學校就沒啥問題。”
“人生的路到底應該如何走,爲什麼越走越難了?”當侯海洋放下碗筷時,向着天空,對命運進行了一聲追問。
“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你們還年輕,要努力,別窩在這個鬼地方。”趙海擦了眼淚,頂着一窩亂七八糟的頭髮,彎腰駝背地走了。從背影看,往日還算瀟灑的趙海至少老了十歲。
“閒得發慌,想去探洞。”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秋雲看見另一個房間堆放着亂七八糟的東西,問:“這個房間準備做什麼?”
王勤沒有想到侯海洋也參加了看黃色錄像,如今證據確鑿,她無話可說,沉默着。
馬光頭搓着手,高興地道:“真是滷水點豆花,一物降一物,這下終於可以清靜了。”
侯海洋宛如瘋子一般,踢翻桌子以後,他抓住了那位光頭雜皮的衣領,劈頭蓋臉地用拳頭砸了過去。砸了四五拳,眼見着光頭雜皮口鼻冒血,他鬆開手,擡腳踢在光頭的胸口,將他踢翻在地。另外兩個雜皮完全被打蒙了,等到光頭雜皮被踢翻,他們才撲將上來。
這個洞口比尋常的大門要大一些,侯海洋走進去幾米,隱約見到一些亂石。
此地就是柳河二道拐的翻版,二道拐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家,充滿了家的氣息以及勃勃生機。牛背蛇滿眼是衰敗和陳舊,瀰漫着一股令人悲傷和壓抑的氣息和腐敗之氣。
侯海洋心裡冷了半截,小心翼翼地道:“蔣哥,什麼事?”
“你們回去吧,我沒有事。這麼多人都在村小工作,憑什麼我就不能?”侯海洋心情着實糟糕,很想一個人安靜地待一會兒。
侯海洋接連遇到了三件煩心事,身體就如巴爾幹的火藥桶,一點就燃,一點就爆,聽到混混們的挑釁聲,他將行李往地上一放,走過去,擡腿將桌子踢翻,滿桌的豆花、肥腸飛上了天。一碗老白乾砸在劉老七臉上,把他辣得直跳:“他媽的,今天要弄死他。”
趙良勇見識過侯海洋打架的勇猛,他語重心長地道:“蠻子,你最好別動手,若是傷了人,是要判刑的,與這些農民鬧,划不來。”
“你跟我來看。”
“你這是有思維誤區,憑什麼中師生不能考大學?就算不能考,我們也可以想辦法變通,到時我可以幫你。我們來分析一下具體情況,你只能考文科,文科有語文、歷史、地理、政治、英語、數學,除了數學以外,其他課程你都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趙良勇平時是五人中的老大,這次在派出所下了軟蛋,心裡憋得慌,拍了拍侯海洋的肩,道:“當哥的上有老下有小,在人屋檐下,豈能不低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報此仇我不姓趙。”
侯海洋習慣性地自嘲道:“這些特長有什麼用,除了當個孩子王,沒有任何用處,全部是花架子,不是實實在在的本領。”
秋雲道:“這些特長就是一個好老師應該具備的,說明你的專業很強。”說起這個話題,侯海洋臉色又開始陰鬱起來。
“學校的伙食太差勁,週末就過來打牙祭,我準備認真種點小菜,喂幾隻雞,平時釣釣魚,這就是陶淵明嚮往的田園生活。”侯海洋擠出些自嘲的笑容。
這時,汪榮富和趙良勇提着鋤頭和一個大桶追了上來。鋤頭是趙良勇買的,大桶卻是汪榮富買的。
胖女人叉着腰,仰着胖臉,道:“你算是哪根蔥,管老孃的事?這個學校以前都是我家的田土,讓你們建學校就算是支持了。在自家的田土上餵雞,犯了哪條王法,你這人吃飽了沒事幹,管得還寬。”依着胖女人的經驗,學校的老師都是斯文人,只要吵幾架,他們就會連屁都不敢放,她根本沒有將這位大個子年輕教師放在眼裡。
枯黃的竹葉漂浮在小河上,緩緩流動。不遠處傳來胖女人的罵聲,經久不絕。當炊煙升起以後,侯海洋收了杆,他居然釣了一條尖頭魚和一條草魚。尖頭魚在茂東的餐桌變成了高檔魚,在牛背砣就失去了身價,成爲窮小子侯海洋的盤中餐。
侯海洋幾乎站立不穩,道:“蔣哥,我的事就黃了?”
秋雲能體會到侯海洋的痛苦,卻又無法爲其分擔,在離開之前,鼓勵道:“這裡清靜,是學習的好地方,你要堅持學英語,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用得着。機會是給有準備的大腦。別灰心。”
走了十來米,洞口轉了個彎,又有兩個岔洞,侯海洋只管跟着香菸飄行的方向前進。又走了十來米,前方隱約有光線和水流聲。再走幾米,頓時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約兩個籃球場面積、高近八九米的寬闊空間。石壁的最高處是一個半徑一米多的大洞,洞口垂下了一些植物枝條,在石壁的最低處則是三四百平方米的一潭清水。
侯海洋、秋雲等老師跟着馬光頭在小學校裡轉了轉,小學校原有圍牆斷了一截,圍牆外是茂密的竹林、雜樹和高高的野草。一羣土雞在校園內逛來逛去,雞爪子將操場刨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坑,在圍牆邊,還肌着一頭灰白的瘦豬。
“考大學,我是中師生,能考大學嗎?”
侯海洋無所謂地道:“東風吹戰鼓擂,當今世界誰怕誰,他是馬蠻子,我是侯蠻子,看哪個兇。”失戀、借調失敗、發配到村小,這三重打擊讓侯海洋變得稍稍有些玩世不恭,加上他膽子原本不小,他還真沒有把馬蠻子瞧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