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不遠處,月下有光芒的地方,是個城市。
這座城也是石頭建成,但沒有石頭城那麼高大,但就城牆來說,也足以防禦。不是一座,是一共五座。
中間一座黝黑,在月下並不怎麼顯眼,並不全是雪白的石頭建成。又或者即使建城的時候石頭是雪白的,因爲這一片附近石山上,全是雪白如玉壁的峭巖。但經過風吹雨淋的洗禮,又有塵灰附着,不是當年顏色。
王者的氣概,完全從這座城裡出來。
傲然霸氣再無第二人,四面無懼不怕狂且狷。
仰面對上這座城,袁訓心情澎湃。雪風襲面,一剎時千古流風戰雲肅殺狂暴戎馬倥傯年月盡數過來。
油然的,他想到女兒壽姐兒。加壽甜美的小面龐,拖着袁訓的衣角去看她收到的好東西。幼兒清澈無垠的幽藍近黑的眸子望過來,嘟着她的小噘嘴兒:“爹爹,你就不會買這樣的好東西。”
想到這裡,當父親的微微笑了。
爹爹這就給你一個大好戰功,別人小二叔叔曾祖父公主都不會給你的東西。殺了蘇赫,洗劫他的寶庫,在女兒他年長大成人,將是她后冠上的一顆明珠。
外戚的功績,本就是後宮爭寵的條件。
凜凜勁風拂動他的衣裳,燃起他心中滿腔抱負,一懷的八千里路風和月。將軍志願由此而濃,而在他旁邊的人,也都和袁訓一樣,亮了面龐。
小王爺蕭觀張着嘴,不管北風捲起雪花往他嘴裡鑽。蕭觀的血也在見到城後奔騰洶涌,來自父輩的好戰勝勇是那奔騰的源頭。
他眯起眼,半帶上陶醉,着迷的道:“好城池啊。”
京中封犒、衆人的讚揚、天下的聞名、軍中的仰望……洗劫過這座城,無數好名聲將落到小王爺腦袋上,這就是他在路上受太子黨們“欺負”,也要忍氣吞聲受着,不敢跳腳,直到這裡,才罵上“爺爺我”的原因。
這裡他的官職最高爵位最顯,雖然這主意是袁訓出的,仗是大家打的,但和在石頭城一樣,最顯赫的功勞將落到這“爺爺的”腦袋上。
把腦袋在這裡就是一晃,小王爺已經在盤算自己腦袋足不足寬,要全擔得上來纔好。
他不是指揮得利,就是調度有功,再不然就是親臨戰陣,血戰揚名。
他就是王爵,他就是軍中的王者,他就沒有袁訓面對而出的心中王者氣概,他有的是滿腔碰撞的氣概,如果可以用他的胸膛去碰,碰個粉碎也倒罷了。
太子黨們,另是一種心情。
他們沒有袁訓爲女兒的父女情,也沒有小王爺的王王相對,從連淵開始,他們在蘇赫城池下所想到的,是家族的興盛、兒女的豐盈、皇家的眷隆。
連淵笑了,尚棟笑了,宋程笑了,別的人全笑了……褚大搔了搔腦袋,最先出聲:“見了鬼了,”
“什麼?”袁訓對他回身笑。
褚大道:“我到了這裡,渾身不對勁兒,哪哪都放的不是地方,但是我的胳臂還在原來地方,我的手也挪位不是。”抽出腰間大刀,他沒有趁手兵器,也沒有刻意去學過,就是一身的蠻力投軍,打仗中練出來的拳腳,平時練兵,也學幾手軍中的常規操練,就只撿一把大刀,自己滿不滿意,自己也不知道。
把刀晃動,刀鋒如劃雪月,雪中有道明亮,褚大道:“你看,非得舞動幾下,我就舒服。”
笑聲成片的出來,他們是不到兩百的人,後面的人不明就裡,不知道前面爲什麼笑,問個明白,也都笑了。
“大個兒,你這是殺氣上來,不是你哪哪兒的都不舒服。”連淵指點着他。
褚大傻瞪住眼:“難道有埋伏,這就有殺氣?”
蕭觀捧腹大笑模樣,但離城近了,卻不敢放開嗓子。如果小王爺狠笑一通,可以比剛纔大家一起笑還要震人,總是城到了,總有遊動哨放出來,怕驚動城內,小王爺只抱抱肚子,把褚大一通的笑話:“殺氣是你自己出來的,大個兒的,你收着點,別把這附近的鬼都嚇出來,你更要說活見了鬼。”
“胡說,我怎麼會有殺氣!”褚大就這樣回蕭觀。
小王爺悻悻然,嘟囔道:“好咧,都不敬重我,大個兒的,你一個小軍官還是走親戚裙帶才當成,你也敢說我胡說。”
面對褚大每每說過就露出後悔莫及的神情,小王爺鼻子裡哼聲:“等咱們回去,就該我收拾你,你們!”
粗大手指在連淵等人胸前點過,點到袁訓前面,就往回一收。
尚棟低着嗓子,卻讓全能聽到:“吃了人家的住了人家的,這就軟下來。只拿我們出氣,獨放過小袁。”
連淵渾然不放心上,是回蕭觀的話:“放心吧您吶,回去我們就不說了,是誰的地盤上說什麼話,誰還能不知道?”
大家掩面竊笑,褚大也:“嘿嘿。”在雪花中莫明的心暖。
回想他在項城郡王的帳下,親兵隊長相中他能拼敢打,對他很不錯,但官階擺在那裡,高下分明。
但他在袁訓帳下,都知道他冒死去救袁訓,都知道他是袁將軍親戚,當將軍的也對他見到客氣,不客氣的也不刁難。又有這一次同出來,眼見大家不拿小王爺當回事情,小王爺咬牙忍住,褚大也跟在裡面學會幾句,倒不是有意的,這是順帶出來的。
平等的感覺,讓褚大總是胸口那裡填充上什麼,滿滿的讓他很有勁兒。
“嘿嘿!”蕭觀翻着白眼兒對他,把褚大的尋思打斷。小王爺黑着臉,又嘟囔:“就連大個兒我也不能欺負了,這是蘇赫的地盤,有朝一日回到我的地盤,”
袁訓給他一個白眼:“你怎麼樣!”
小王爺老實閉嘴。
……
“五座城,只有中間那座是蘇赫的住處,四面四座小城,是給商販們居住的地方。蘇赫通商也很有一手,他這第一名將,也是好馬好盔甲堆出來的,全要花銀子錢。”
帳篷搭起在雪地上,中間的帳篷裡,十幾個人坐在地氈上,頭碰着頭聽去打探的尚棟說話。帳篷外面,褚大和小王爺的家將環守着,少年天豹抱着他的刀,放一個皮褥子在雪地上,出神的看夜空。
褚大用腳踢踢他:“想你的娘?”
天豹怔回神,咧嘴一笑:“不想!”又驕傲的道:“我娘叫我跟小爺出來的,就是讓我有個官兒回去。”
他自得的模樣,讓褚大想笑。都是袁訓的人,褚大對着天豹很親切,見小王爺的家將在帳篷四面不停走動巡邏,少他一個一時半會兒也沒什麼,就在天豹身邊蹲下來,帶着熱心指點,學的當兵的習性,親暱的先罵上一句:“小兔崽子,先學着保命,有命,才能當上官。”
天豹溜圓了眼,沒有猶豫揪住褚大衣襟,狠撞上來,怕打擾帳篷裡的人,撞到褚大懷裡,低聲罵:“你纔是小兔崽子!不許罵我,不許罵我爹!”
我爹也不是兔二爺。
褚大傻呆住,他初進軍營的時候,還是爲老兵們打水取飯的討好,纔有這麼一點兒經驗。後來怎麼想怎麼有道理,那些投軍就羨慕將軍們高頭大馬,成天打聽哪個將軍以前是種地的出身,什麼也不會,後來卻妻妾成羣白空在家裡的兵,眼空心大,打仗時熱血沸騰,死的都比較快。
不防備沒命,只想立功去了。
憑這點兒經驗,褚大敢拼敢打,該護性命的時候也護自己,纔到今天。
滿心裡想着和天豹是一家人,傾心相吐,卻讓這小子給罵回來。褚大憨厚,紫漲面龐,嘴就笨上來,還不如對小王爺的時候嘴機靈:“你你,”
“有人來了!”
放哨的人忽然過來示警,就有人去拍帳篷,營地瞬間寂靜下來。但都沒有想到,天豹眼神一閃,忽然一拳把褚大打飛出去。
褚大剛落地,天豹抱的刀往地上一拋,砸得堅硬雪地“格嘣”重聲,他跟只豹子般的撲騎到褚大身上,對着褚大肩頭又是一拳,嘴裡罵道:“讓你罵我的爹!”
“小子!……”褚大罵出來,眼前一黑,天豹又一額頭撞上來,撞的時候落如泰山壓頂,“呼!”,帶足風聲。只見那腦袋閃電似下來,卻輕輕在褚大頭上一碰,耳邊,少年低聲道:“別說我們認識,快,打我!”
褚大是本能先聽懂,先反應,揪起天豹就摔出去,鐵塔似抖抖肩膀站起,也就明白過來。耳邊聽着馬蹄聲愈來愈近,一隊五十人的騎兵,威風凜凜,老牛皮衣裳帶着久戰的黑漬出現時,帳篷里人幾乎全出來,除蕭觀等人例外,中間大漢和少年扭打着,翻滾着破口大罵。
“就罵你了,你待怎地?”大漢老拳似有碗口大小。
但少年總是靈活的能躲過去,少年回罵:“老驢你再敢罵一句,小爺活吞你進肚內,一萬年不克化你!”
騎兵中爲首的喝住:“嗨!不許打,你們是什麼人!”他生得遊牧民族相貌,卻是流利的漢話。
褚大帶着討好模樣,起來叉手面有笑容:“軍爺,您是蘇赫將軍的人吧?”
“少廢話!先說自己!”
“我們是販馬的,和這販珠寶的人路上遇到,大家作一處走也安全,但這小子嘴裡囂張,還敢和我動手!”褚大和小王爺兩個人,全生得粗相貌,一起去販馬。
瞅着也很像。
天豹見說,一跳起來,對着褚大追上又是一腳,咬牙,紅了眼圈,不知他怎麼的,也許想到他的爹,這就入了戲,真的紅了眼睛內中水光,罵道:“你先罵我爹!”
“罵了罵了怎麼樣!”褚大瞪眼睛。
天豹踉蹌返身,在地上尋找自己的刀,大罵道:“小爺我宰了你!”
騎兵們冷眼看了看,就有兩個裝成帶路人的去和他們說話,說明天進城。騎兵對着那邊戰團看看,聳聳肩頭就走了。
袁訓等人從帳篷裡走出來,都面有笑容。袁訓招手:“天豹,過來。”打得已散亂頭髮的天豹收起刀,笑嘻嘻地過來,鼻子上面沾着一塊冰雪,自己沒發覺,頂着就過來了:“小爺,我做得對不對?”
“對,你很機靈。”袁訓對着遠處那城含笑:“剛纔那是遊動哨,他們對於大股的商人從來當心。但我們是拼湊起來的,這就大意了。”
智者千慮,尚有一失,何況是蘇赫只是人。小袁將軍在想到這裡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他的家才讓洗劫過,他的母親他的寶貝兒子他的寶貝妻子他的忠心老家人都在生死關頭上滾過,他負手淡淡,只評論眼前。
天豹是喜歡的,晃晃腦袋對褚大,頗爲得意。再疑惑的問道:“小爺,這不是兩國對仗在嗎?他們真的不殺我們?”
袁訓笑笑:“以前,是殺的,見到就殺,商人也殺,孩子也殺。”
天豹眸中瞪出憤怒。
“後來不通商,他們也好不到哪裡去,梁山王到軍中的第六年,和當時的名將赫舍德會戰黑水河,和他約好,他再殺商旅,我們也見一隊人,就殺一隊人。”袁訓神色悠然,對王爺當時威風很是神往。
小王爺更是咧大了嘴,想想自己爹當時倒有多威風。
“後來呢!”天豹着急的問。
袁訓斂迴心神:“赫舍德在那一仗中戰死,這規矩就定下來。有這規矩,咱們需要的皮毛牛羊啊也就充足,但他們,也富了。”
雜貨鋪的少東家果然還是通點兒經濟的。
天豹纔不管他富不富窮不窮,張大嘴:“啊?他死了?”惱怒地像讓別人搶走玩具的孩童,氣沖沖道:“誰敢殺他不等着我!”
“哈哈,他不死,你牛皮還怎麼吹?”褚大笑出來。
天豹不服的對他攥攥拳頭,袁訓微笑拍拍他肩頭:“他不死,就沒有蘇赫,也就沒有我們今天在這裡等着撈功勞!”
招呼着衆人進帳篷:“我們還去說話。”轉身一步,扭身子對天豹挑挑眉頭:“是我姐丈殺了他,”意味深長:“你聰明,要知道死一個將軍,就成就一個將軍!”
天豹跳起來:“蘇赫是我的,你們都不許殺!”
“嗤!”小王爺嗤笑一聲,等着袁訓走到並肩,對他低聲道:“牛皮大王出你家。”袁訓一笑,和蕭觀自去商議事情。
“小子,少吹大氣,能活得自在!”褚大在帳篷外面和天豹重坐下,和他開玩笑。天豹撇嘴,不服氣地道:“我纔沒有吹,剛纔沒有我,你聽出來了沒有?”
褚大由衷的佩服,伸手在天豹頭上拍拍,只拍一下,天豹又要炸毛,褚大哭笑不得,把手擡起來:“我是喜歡你,”
“我不是孩子,別亂拍我!”天豹義正詞嚴。
“好吧,我很佩服你,你經驗比我多。”褚大的黑臉上滿面嚴肅,認真的在聲明他說的是實話。
饒是這樣,天豹的眼光還是刮地縫似在褚大面上滾過三遍,纔有了笑容,少年孩子氣的一笑:“所以你來教訓我,我想你憑什麼。”把大拇指對自己一挑:“我三歲就會拿刀,五歲就跟着我爹後面殺人,你算什麼,當官的子弟,沒什麼了不起!”
褚大古怪地看着他,再擡起自己黑粗大手在面前看着,慢吞吞道:“誰午夜你的,我是當官的子弟?”
“你不是嗎?你家娘子是奶奶的表姐,你是小爺的親兵隊長,不是官兒,你憑什麼!”天豹鄙夷。
“骨嘟!”
一口口水噎住褚大,他直脖子翻眼睛的把氣順過來,擡起大手,不客氣地對着天豹腦袋上就是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得狠,“啪!”天豹讓打矇住。
“你,憑什麼打我?”少年氣呼呼。
面前大漢的黑臉上滿是笑容,褚大做個搬東西的姿勢:“我是賣水的出身,推牛車賣水的,你懂不懂,”他很喜歡這少年,又親暱地罵上了:“賊窩裡出來的小子,你見過賣水的沒有?”
“啊?!”
“啊?”
蔣德走過來:“聽你們說半天了,一個賣水的,一個賊窩裡出來的,我說小子你不長眼,你看看我是什麼出身,讓你長長眼力。”
五官端正,還算有斯文的將軍往前面一站,天豹傻乎乎:“你啊,你不像關大哥,他像討過飯的,你呢,你們倆個好,你們討飯時候認識的?”
關安在後面笑,也過來叉腰:“嗨!小子。那你頭一眼見小王爺,當他是什麼人?殺豬的不成。”天豹暈暈乎乎,又去看褚大的黑臉:“所以,我把褚大哥看成當官的出身,就是知道小王爺身份以後,”
蔣德一擡手,也在他腦袋上“吧嗒”一下,笑道:“賊眼應該溜溜,你小子以後只怕要當官,生一雙見高拜低只看臉兒的,這他孃的是勢利眼纔對!告訴你吧,我是我家當地有名的二世祖,沒當官以前,追女人逛院子是我最愛乾的,我是討飯的?虧你說得出口!”
一指關安:“他纔是討飯的出身!這個你纔沒看錯。”
天豹難爲情,嘿嘿幾聲笑了出來。
“好好的幹,賊出身也一樣能當官!”蔣德和關安手挽着手,大步走開去巡邏營地。基本上,是袁訓不睡,他們也不會睡,這就到處找事情做。
天豹的眼神明亮起來,對着褚大上下看過,一撇嘴兒:“我,以後比你官大!”褚大無所謂:“行啊行啊。”
……
“表兇,”
雕刻福祿壽三星帶團雲的金燭臺下面,寶珠握着翠管筆,向紙箋上落下這兩個字。對着凝視半天,像是看到的就是袁訓,眸子柔和起來。
小嘴兒裡冒出話“不能這樣寫,表兇看到會不喜歡。”另取一張紙,重新寫下:“表兄。”下面,寫今天的事情。
“說不上壯士斷腕,寶珠也不是壯士,四五表兄也不能稱爲壯士,但這事情必得四表兄承擔,就這,還擔心移禍他人。幸有姑母在,母親說無妨。母親辛苦,白天又去東府裡安慰一番,安慰出來一堆的話,我也沒聽到。
是嫂嫂們來告訴我,先是四嫂來對着我哭,求我給你寫信,並且說她已經給父親去信,還要給姐姐去信,說大家沒情意,說現在才認清這一家人,我倒奇怪,四嫂進家也有好些年,到今天她房中有難,才認清一家人的本來面目?本來,這事情她主動承擔,無怨無怪,也許讓人看着還骨氣些。這樣的抱怨,我也不能多聽,後來八嫂過來,兩個人對着寒着臉兒,四嫂哭着走了。”
輕輕唏噓,寶珠住筆,想白天八奶奶來說的話。
“弟妹,這事情你休要管!我家世代簪纓,公子們難道反比我們還懂得少?一人做事一人當,一房出事一房當!我回孃家問過,又讓兄弟查過律法!祖上有功,後代子孫未必連坐,只要四哥認下這罪,一家子老小可以無事。笑話,全大同的人都可以作證,我們家是什麼人家?歷來有敵攻城,我們家總在最前面。當時還有府兵,唉,全是這些兄弟們鬧的,父親交出兵權,這就說話也擔心不靈光了……”
向紙下又落,寶珠苦笑寫道:“八嫂說得好不輕鬆,其實說起來,我和母親比她們還要輕鬆。姑母是父親的親戚,我們家能沾惹到什麼?爲舅父計,才如此啊。”
嫂嫂們卻意見不一。
寫到這裡,外面有人問候:“紅荷,你家奶奶睡下沒有?”
“大奶奶來了,奶奶洗過,看書呢。”紅荷不認得字,見寶珠向書案後面坐下,不許人來打擾,就這樣回話。
寶珠忙放下筆,這是側間,袁訓讀書的地方,不怕有人過來。信沒有寫完,並不收起,取一張紙蓋住,起來整整衣裳,見殷紅底子五福捧壽的玉色襖子皺起一角,撫平了,擺出笑容,往外面出來:“是大嫂嫂嗎?請進來纔是。”
黑漆鋪猩猩紅錦墊的椅子旁站定,見謝氏進來。
穿一件蜜合色姜色大花的錦襖,卻是半舊家常的,下身是一件墨綠色錦裙,上繡大片的梅和竹,外面裹着飛金色雪衣,寶珠笑了笑。
打趣道:“像是要睡的衣裳,往我這裡來?”
謝氏也笑,解下雪衣給隨身來的丫頭,讓她們:“外面候着吧,我們要說會兒呢。”上前攜住寶珠的手,一定是抱着手爐來的,白皙的手掌帶着暖意,和寶珠往榻上去,道:“正是要睡下,又想到幾句話過來說,怕睡不安穩,等不到明天,這就過來。”
笑容可掬:“你這裡沒有爺們,睡衣過來也無妨。”
寶珠對着牀上努嘴兒,戲道:“兩個爺們在呢,可把你全看了去。”歪腦袋輕笑:“怎麼辦?明兒可就不能見人了。”
謝氏這纔看到裡間是寶珠的雕花嵌象牙玉石的架子牀,芙蓉色蓮花雙繡的錦被裡,兩個孩子睡得香甜。
“你也肯帶着孩子睡?”謝氏驚喜。
她放慢腳步走去看,寶珠也跟上,含笑道:“怎麼不肯?壽姐兒接回家,跟着我們睡,讓她獨自睡,她就不依。”
在這裡飛紅面龐,跟着“我們睡”,這話不說也罷。
謝氏沒有聽出來,她正在牀邊細看袁懷瑜和袁懷璞。
見袁懷瑜是大紅色繡鯉魚的小錦襖,雪白肥胖,胖得一圈子兒肉在衣領子上。袁懷璞又是黃色繡鯉魚的小錦襖,也是一圈兒肉在衣領子上。
嘖嘖有聲:“這兩小子養的結實,”
回過身,謝氏對寶珠悄笑:“我兒子我自己帶着睡,大公子經常不在,弟妹們有說我的,我倒納了悶兒,爺們不在家,自己一個人睡不孤清嗎?”
寶珠掩着脣,笑彎了腰。
分明無聲,袁懷瑜也咕噥發出一個音,動動肥面龐。心靈感應,袁懷璞也動動肥面龐。寶珠把謝氏扯出來,在外面才輕聲取笑她,這夜晚無人,像是取笑人也膽兒大,寶珠再次笑得直不起來腰,湊到謝氏面上:“什麼是孤清?麻煩當嫂嫂的給我仔細講講,我不懂這意思。”
你丈夫不在家,你一個人睡不着,拿兒子當什麼?小枕頭?
謝氏嘟起嘴兒:“你呀,都三個孩子的娘,怎麼還肯開別人玩笑?”把寶珠輕推:“你最近是不懂孤清,你煩還來不及呢。”
寶珠收住笑,說起國公府,就眉頭要顰,要正容:“是呢,”雖經趙大人勸解,也還有哀怨。
謝氏察顏觀色,道:“我深夜來陪你,就是想說這件事兒的話。”
寶珠皺眉:“大嫂,妯娌們,你我結交最早,你別怪我擺臉色。”搖搖手:“我再不想聽什麼勸我的話,什麼說我多管了的話,我耳朵裡沒有空放這些話。”
“好妹妹,你真是讓我又愛又敬!”謝氏也收起笑容,滿面認真:“半夜裡,我來勸你不管我們自己家,我豈是那樣的傻人?就是我傻了,也求過你辦事,也知道你是個俠肝義膽的人,怎麼敢來打斷你?”
寶珠咀嚼一下:“俠肝義膽?我可當不起,”莞爾:“我不過是管個親戚們的閒事,好見……”
“好見父親。”謝氏和她並聲發出,笑容染上眉頭。
寶珠笑容淺淺,心想我這又成了女英雄。書上說時勢造英雄,果然,是把我推上去的。
房外北風呼嘯,這是內院,有樓閣樹花護住,廊下鐵馬叮叮噹噹起來,房內是內外窗戶,裡面細細聞聽,外面走過的像是低吟淺唱般。
地籠火的房子,怕孩子們吸入炭灰不好,厚門簾子做鸚哥綠色,做嬌紅色,擋得半點兒風也不進,暖暖的香,不知從何處噴出來,因是晚上,讓人聞得欲睡,暈暈然似春夢中。
也就好說話。
也似無阻礙。
也似柔情萬種姐妹中。
“妹妹,”謝氏飛紅面龐,細聲細語:“這一家子人,總要是麻煩你,害我睡不着,我要過來,是我在想,如果沒有你在家,可怎麼辦?”
寶珠故意曲解:“像是我回來山西,家裡就有事兒?”
謝氏飛睨她,笑吟吟:“你知道我沒有這意思,不過你既然說到,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寶珠頷首。
“去年你往京裡,年底分帳呢。按父親說的,是作九份兒。你的那一份兒,自然就沒有人敢爭,但我們這八份兒,可以就爭得歡。”謝氏淡漠上來。
“哦?”寶珠露出聽故事的興趣。
“四弟妹和五弟妹聯手,說四爺五爺在家,兩位公子既然在家,也有操勞。這是當然,難道有事他們裝瞧不見?兩位弟妹說多出力的,又沒有別的爺們戰場上有軍功,自有進項,難道,我們不多分點兒嗎?”
寶珠笑容加深。
這對寶珠來說,對大宅門住着,哪怕沒有妯娌,卻要有親戚的人來說,都不陌生,也不稀奇,年年節節會有,今年處置完,明年還會有,猶如春風催春草,有時自會生。
“別人怎麼肯?不肯就爭執。姨娘們聽到,也夾在裡面吵。兩位弟妹,算她們是個寡不敵衆吧,也就敗退下來。”
寶珠含笑。
“這事兒過去,又到端午,田莊子上孝敬來東西,你早有信來,說你不回來過節,你的那份兒東西不要了。這就又爭上來,八弟妹聯合起二弟妹三弟妹,說誰辛苦的多,誰就應該多分。倒不單指你那一份兒的東西,是指所有的。”
謝氏嘆道:“幸好有母親出面,把這事情平息下去。”
寶珠打趣道:“那我要留心了,以後兩個兒子長大,可不許他們出這樣的事情。”
“這一家子人,我總算看明白。”謝氏沒有責怪誰的意思,悠悠然地神氣:“就得有一個人出來,把大家往一處的攏。”對寶珠嫣然一笑:“弟妹,你出面這事做得對,我想來對你說,你要我做什麼,我全依着你。”
寶珠略帶詫異,狐疑地問:“誰又說出來不好聽的話,你就直接對我說,我不怕難聽話,也不會和她去計較。”
“誰敢說你?”謝氏反問的笑:“五弟妹病在牀上,不能起來。四弟妹如今求你還來不及,別的弟妹們,你當她們真的埋怨你多管事情?她們也自想想,有事情怕還要求到你。”帶句取笑出來:“誰讓你的加壽,如今養在宮裡,是個大紅人兒。”
“這倒是。”寶珠煞有介事。
尋思一下,謝氏倒是求全的心思。寶珠也有傾訴的心腸。
略爲思忖,寶珠柔聲道:“大嫂,你讓我安心,我也安安你的心。”謝氏眸子微張:“你說。”
“你看我這房子,有牀有榻有幾有地面,簾子上繡少一針兒繡花,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協調,我們的家啊,就是這樣。”
寶珠嫣然:“舅母雖不管事,也算是個地面吧,哪怕她是個揉和各處往一處去的漿子呢,缺少不得。”
短短的開頭,謝氏早聽入了神。
“嫂嫂們呢,有的是那玲瓏玉瓶,有的是那富麗的座屏,有的是那威風的屏風。屏風能擋風,座屏是主人好品味,玉瓶又能賞玩,這房裡才完整一層。”
香爐裡香,嫋嫋伴着寶珠的話音。
“姨娘們,也許是個笨傢什吧,也許是個高几,也許是個描金箱子,已經在家裡的了,都缺少不得。又有孩子們,是那生機盎然,冬天吐香的梅花,到春天又是春花滿園,總是滿滿的,讓家裡不空落。”
“唔唔,”謝氏用力點着頭。
寶珠笑容親切:“現在要把玉瓶搬走,畫屏換地方,傢什挪動,哪有不驚不擔心的呢?”
“妹妹!”謝氏握住寶珠的手。
互望住笑,寶珠道:“但等到挪動完了,玉瓶也是有用的,屏風也是要的,還是離不開哪一個,都不錯。”
都不錯。
這正是謝氏夜裡還跑來的憂愁,讓寶珠一眼看穿。
這就不措詞,謝氏把心裡想的全倒出來:“你說,怎麼就全變了樣兒?去年爭東西,也罷了,以前就爭,不爭也不熱鬧,總是有人吃虧有人佔便宜,也罷了,這出這樣的大事,張三不管,王二退後,讓我寒心。我看着她們,一個一個全成了妖魔鬼怪,也只有你能鎮住那層皮,讓還恢復人模樣。弟妹,因此來見你。老四要扛,讓他扛吧,老五說通敵,通就通吧,不關五弟妹的事,五弟眼見得就是活着回來,也要倒大黴,但我們女人在宅院裡,與我們無關不是?”
謝氏是想到自身:“大公子在外面做什麼,我也不知道。有一天他也通敵去了,”打個寒噤:“家裡人也要這樣對我吧?”
攥住寶珠的手緊緊的,謝氏激動上來:“弟妹,你要長在山西纔好,這裡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
門簾子輕動,衛氏覷着眼睛偷看。放下簾子後,對跟隨其後的紅花沒好聲氣,偷聽到寶珠談話的衛氏道:“什麼國公夫人是漿子,照我說,奶奶纔是那漿子,糊完了大的,糊小的,哪裡要她哪裡去,怎麼看這像在糊那府裡的鞋底子,是時候了,她該睡了。”
紅花肅然抗議:“媽媽,奶奶會生氣的。”
“爲什麼氣?”衛氏自己才說過的話,自己轉眼就不記得。
紅花一本正經:“奶奶怎麼是糊那府裡的鞋底子,要糊,也是壽姐兒的。”衛氏愣住:“我是這樣說的嗎?”團團轉着,喃喃:“這話真不應該。”
紅花不放過她,跟着她轉着:“這話哪裡是您能說出來的,是您肚子裡的鬼說出來的。”衛氏失聲一笑,擡手去打紅花:“讓你打趣我。”
紅花一溜煙兒的跑開,在安全地方扮鬼臉兒,悄聲回道:“你以後得罪我,我就告訴奶奶去,奶奶能不管那府裡的事嗎?媽媽你倒是看看,那府裡還有個爺們在,有事情就夫人出面奶奶出面的,那府裡的人全是什麼的,沒有奶奶,嚇,日子可怎麼過?”
衛氏認爲對,也就不追紅花,自己悄語:“早知道不回山西來,但不回來,孩子哪裡有,可見凡事兒有個道理,有了孩子,就要出些力氣,不過這力氣明天出可行不行?今兒晚上,該睡的時候到了!”
她這樣嘀咕着,果然謝氏很快出來。
讓寶珠才把心安定,重新對家裡人定位,認爲她們不會變成妖魔鬼怪的謝氏感謝寶珠,也就對衛氏殷勤。
“衛媽媽,您還沒睡呢,”
衛氏堆出滿面的笑容:“沒睡,聽說大奶奶來了,過來看看。小丫頭們全小,怕她們張羅的丟三落四,你和奶奶不趁心意。”
紅花瞪圓眼睛,也自語上來:“這個媽媽,不是怪大奶奶坐的太久嗎?你倒是對着她直說啊,直說下回起了更,就不要來了,也免得踏溼自己繡花鞋。”
衛氏偏不說,謝氏肯恭敬她,衛氏喜歡的和她又寒暄幾句,讓寶珠不要出來,外面冷,自己挑個燈籠,送出房門。
回來不管紅花吐舌頭出怪相,衛氏走進去就說寶珠:“睡了睡了的,紅花當上大管事,別的丫頭全不中用,晚了,也不想法子提一聲兒,由着你們說話。”
寶珠重握起筆,就聽到這一堆的話,陪個笑臉兒:“等我寫完信。”
“明天寫!”衛氏把筆奪下來,攆着寶珠去牀前:“驛站裡明天不關,明天送明天寫,小爺在外面,一天收你一封信,難道看的不累?”
說得寶珠嘟起嘴,丫頭們在外面也縮頭嘟嘴兒。
無奈去請教紅花:“姐姐,大奶奶在呢,可怎麼去提醒她奶奶要睡,難道大奶奶看不見沙漏,不知道奶奶要睡?”
紅花閃動眼睫,透着洋洋得意:“這還不簡單,就說夫人打發人來看,問奶奶睡下沒有。再不然,就去換香,再加支夢甜香,你說睡不睡?”
丫頭們全佩服的翹起大拇指,還是紅花姐姐主意多。
第二天寶珠寫完了信,但袁訓註定不可能儘快收到這封信,這還只是寶珠的寄託。
……
異域風情的鼓聲,咚咚響徹廳堂中。
“好!”鼓掌大笑的人們,着的是古怪的服裝。一角,酒肉香劈頭蓋臉的過來,天豹抱着個羊腿啃得正香,蕭觀卻着了急。
把袁訓扯到自己身邊:“姓袁的,你是來殺人的,還是來嫖院的?”
這個地方,是他們進城後,一側小城中的風月場所。
這城本名,不叫板凳城。但五個城,一個居中,四角各一個,好似漢人家的小板凳,過往商人爲好稱呼,就起名叫板凳城。
他們呆的這個小城,全是有錢的客商。販馬的不差錢,也就進來。販珠寶的腰纏萬貫,也就進來。
小王爺磨牙:“把我的簪子玉佩還給我,我怕你當嫖資花掉!”
珠寶客人發上金簪子,腰間玉帶是自己的。因爲這主意是在家裡就商議過的,袁訓從家裡帶出幾樣子好珠寶。後來怕不足夠,讓人要看不起,把大家的腰包搜刮一遍,小王爺是販馬的,不用好簪子,全讓袁訓搜走。
舞妓舞得疾急,腰間雪白似一抹流雲,把在場買歡的男客人心全鼓得暈暈的,金子銀子白扔了似的拋給她。
小王爺眼睛就盯緊袁訓:“不許拋,聽到沒!要拋,只拋你們的!”
袁訓一擡手,把一個赤金鑲紅珊瑚的簪子,那珊瑚紅得似一捧胭脂,半空中劃出一道誘人的光線,落到舞妓的衣上。
直摔地上,怕珊瑚受損。
小王爺氣得臉變了色:“混蛋!我的,那是我的!”
鼓聲驟停,舞妓撿起簪子,行禮道謝。她本是對着袁訓紅了面龐,袁訓一指蕭觀,揚聲道:“這位爺買下你今晚,”
舞妓怏怏起來,蕭觀氣炸了肺,跳起來就要大呼老子不買你,還我的東西!袁訓在他旁邊坐着,淡淡道:“我有法子進那城去,但是,你今晚得睡她。”
小王爺暴怒的面龐,在衆人眼光中,忽然變成春風拂面。“哈哈,沒錯兒,是我,我相中你了!”
太子黨們低下頭笑,這麼變得快,沒噎住倒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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