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以一路由着司徒的囑咐,求穩不求快。樓明傲由始至終保持着一個姿勢——一手撐額抵着車內的小案怔
怔出神。以往還會用小眼神兜一圈某位只顧埋頭看書的木頭,今時,目光瞪着眼前的車內的帷帳不動一寸,好
吧,樓明傲指天說大實話——她怕了。
這一回她算什麼,知情不報?!瞞孕不說?!站在她的立場上,那個吃人不眨眼的明佑山莊,就算她有比常人
多一個膽,也不敢借着此事耀武揚威。小事驚天動地,大事收起尾巴做人,此乃她樓明傲。
一眼看穿司徒似乎對她的隱瞞不報煞有些看法,由始至終不出一個字。剛鑽進來時,只二字“安胎”一出口就
驚得樓明傲瞬間閉嘴扭頭尋着帷帳發愣。好在她是腦子聰穎,反應靈敏,藉着發愣充傻,倒也擋回去司徒準備
了一車的責難。司徒見她一臉心虛的模樣,倒也忍了不發,回頭繼續鑽研手下的書目。
自景州回來,便忍着不說,滿門心思直鋪在盡力處理積壓的公務上,只等着處理乾淨了再同她好好談論一番。
不想她還真是一刻也閒不住,三天不到的功夫就由着京城亂竄,晌午商定罷最後一件棘手的事端,就隨着楊歸
的轎子一路出來尋他們的身影。彥府自是拜訪過了,茶館酒家一個不落,連着紅館青樓都讓楊歸上去尋摸了番
,終是在這皇覺寺門口堵了個正着。
馬車由着官道一路北進,直穿過了幾條馬尾衚衕,一頭繞進了太平倉衚衕。車裡悶熱,樓明傲忍不住掀了窗帷
的一角,向外打量着,只覺得這家院宅府牆極高,好比大獄的院牆一般給人以壓抑的氣勢。
這一路沿着高牆走了好久,馬車終於停穩了,楊歸自外間稟了一聲,就掀了帷幕。樓明傲忍着不驚,原來這高
牆宅院就是自己名下的園子!半晌沒有反應過來,只是身邊司徒面色不動的彎身下車,落車時一甩裙袍,仰頭
定定望着院門的方向,怔了片刻,淡定之餘亦摻了那麼絲看不穿的情緒。本已擡步邁出去,方想起身後傻傻愣
坐在車裡的女人,對着已候在一側的璃兒使了個眼色。璃兒忙掀了車帷,滿眼關切的看上穩坐裡端的樓明傲
:“主母,下車了。”
樓明傲由璃兒扶下車時,院門已由裡端的門童推開,連着管家一行人魚貫而出,排成一列給司徒夫婦二人行禮
。
樓明傲由着懸於門屏上的匾額望過去,鑲金紅漆的灰制掛匾鋥光發亮倒像是新掛上去的,“豫園”二字落落大
方,盡顯風骨。
管家走於司徒身前,卑躬屈膝言了幾句大致情況。司徒聽了只一點頭,出言吩咐:“我先去祠堂間看看,差兩
個手腳伶俐的丫頭領着夫人先去房裡歇息。”言罷即由着管家領路直入院內。
樓明傲只覺得司徒遠入了這園子就全然不顧自己的存在了,好在她眼下也期望那男人少些關注自己一些。身前
迎上來幾個丫頭,領頭的丫頭只看了面色就知道是個厲害的主,見了樓明傲,倒也不卑不亢,貝齒輕啓,言辭
利落:“夫人還不熟悉園子吧,由婢身先引您回院子,往後有的是光景熟悉。”
樓明傲一點頭,便隨上她們的步子。路上行得極慢,倒也熟悉了園內的構造,大致分爲三路,中路正北面闊三
間,大殿面闊五間,前出丹墀,後殿寢間面闊五間。只引路的丫頭說中路尚未修繕連着大殿正屋乃至後殿後寢
都還是封着的。
中路是封阻的,一路便也只能由東路入進衆人所住的東配殿。
東配殿連着三套院落都是通的,其實亦可以算得上一所小園子,只是於這府院宏壯構造複雜的豫園來說,便是
園中小園了。倒也看出來這所園中園是重新修繕翻新過的,由外至內皆比一路經過的其他院子看着光鮮許多。
樓明傲這時想起來,於景州逛彥府時司徒說予她的是比彥宅還大三倍的院落,並不是海口。可是如今看起來,
這哪是一個大宅院,說它是個小皇宮都不爲過。
東偏殿連着的三套院子,一套是樓明傲的寢院,一套分做了司徒看書待客的書院,另一處則由楊回楊歸一衆住
下。園內其餘的侍從皆是住在東路的後罩房。
屋裡剛住人,自是免不了前後忙絡,之前跟隨了一路的丫頭們倒是幫着璃兒等人前後打理着,只看打理得差不
多了皆由那個引頭的丫頭領着退了下去。等到樓明傲想到要問她的稱呼時,人已由東配殿退了出去。樓明傲以
一個大字型倒在牀榻上,這牀墊極軟,倒是同她東院的瑤石木軟榻不相上下,這會兒直愣愣的盯着牀頂吊着滿
滿的吉祥如意繡品,暗道這設計裝繕的人倒是費了不少的小心思。扭頭打量着收拾衣櫥的璃兒:“剛司徒遠說
什麼了?祠堂?!”
璃兒轉了個身子,繼續道:“主上是個念舊的,似乎無論住哪間宅,都少不了製備間祠堂。我猜啊…主上準是
個孝子呢。”
“他那個樣子一看就是少年不幸,童年悲慘。”樓明傲以着她對司徒多日的理解,誠然道,“要不,怎麼一臉
不近人情,好比天下人都欠他的樣子。”
說話間,司徒正由窗前轉了個身子迎上,樓明傲見狀忙閉嘴,翻了個身子,貼到牀內側假寐。隨着司徒的腳步
近上,這屋內儼然安靜了幾分,甚至感應不到璃兒什麼時候悄着步子就出去了。滿屋的空氣僵硬下來,心下長
嘆口氣,乖乖轉了身子磨磨蹭蹭坐起,瞪着那抹身影,運氣出聲:“相公,這園子真不錯啊,就是大了點,比
山莊還多出幾套園子,別說子孫三代,五代都有得住了。”
“樓明傲。”司徒遠滿目厲色突然打斷了她,正言道,“我要你聽着,司徒遠造下的那些孽定會由自己擔着負
着,絕不累及日後的子孫。”
暮色漸濃,冷意更甚。
樓明傲重重眨了雙目,掩不住的失望:“你…怎麼就全知道了呢?”
屋內一下下安靜了,只餘沙漏的聲音,司徒幾步走上,落座於榻頭,目光復雜落於她小腹間,仍不住揚了眉
:“你真當我是木訥覺察不出?!再者…溫步卿不是啞巴。”
樓明傲水漾眼眸一轉,露出三兩份慍色,嘴中嘟囔着:“他可是拿了我十兩銀子答應封口的。”
眼眸中閃過絲狡笑,司徒亦道:“我給了他五十兩。”
“奸商!”樓明傲自脣中狠狠迸出兩個字。
“無奸不商。”司徒隨着一點頭,“還不是你的說法?!”
“好吧,算我扔石子砸了自己的腳。”樓明傲擺明了一臉認輸的模樣,大有幾分可愛清透,“只是你…是什麼
時候知道的?!”
“船上的時候。”司徒應着,一手輕輕懸在樓明傲小腹間,小心翼翼貼着卻不敢觸,“你說…有多小呢。”
樓明傲見狀,倒也大方,一股腦躺回了被窩,拉着司徒的腕子一同落在小腹上,輕輕附上那絲溫暖:“估摸着
只相公一個手指頭的大小,或者更小。”
“這麼小。”司徒驚歎了一聲,眼中滿是好奇。
樓明傲看着這般的司徒,竟懷疑眼前這男人真的是生養了好幾個孩子的父親嗎?!再一想到船上三日司徒莫名
的惶恐不安,溫柔體貼之處亦顯了笨拙,忍不住笑道:“原來你船上三日不眠竟是因爲這個?!”
司徒本想隨意找個藉口掩飾過去,只是看着樓明傲一臉認真,終歸是坦誠道:“我那幾日緊張。”
樓明傲一手撐着榻,起身忍俊不禁道:“比我還緊張?!”
司徒落在她腰間的手忍不住一顫道:“我們…入住豫園,一來是這胎養在莊中自是養不住的。”此言不假,倒
也是陳景落提了回孃家養胎一語驚醒司徒遠這個夢中人,思來想去,這招是最穩最妥。
樓明傲只玩着司徒羅袖上的把扣,他的話大也只是由腦中過一下,不留任何痕跡。
司徒頓了頓,見這般萬事皆不放在心上的人還真是少有,邊收了袖子道:“二來我總歸要任職,倒也近了不少
。”
樓明傲皺着額頭,扯着某人袖子不放:“我怎麼覺着我們在逃難啊。”
“差不多。”司徒忍不住冷笑了道,眼中寒意更甚,“這是…逃人。”
“你當初買下這園子…就是爲了這一天做準備嗎?”樓明傲說話時倒也認真幾分,想起之前那次,司徒問自己
有孕的事,恐怕那個時候他便着手在京中製備園子了吧。原來他那時的釋然,是出於緊張,而非其他。雖說是
虛驚一場,但也是多少堅定了他的想法。爲了孩子,也爲了日後,這園子是不得不製備的。
司徒不答,只湊到她耳邊道:“還記得那幾家鋪子嗎?閒悶的時候自可以去打理幾番,只是…由個踏實的人陪
。”
“楊回!”樓明傲忙道。
“不夠。”司徒遠就知道定能從她口中聽到那兩個字,一手攥了她的腕子,細細滑滑,把玩在手中正合適,“
明兒給你差個嬤嬤,總歸身邊要跟個有經驗的。”
想起嬤嬤,就是她樓明傲的噩夢,打小受着嬤嬤們的約束,自是知道那種女人比母親還要繁瑣,翻了個身子俯
上司徒遠,忍不住撒嬌道:“嬤嬤就算了吧,我日裡最經不住那些教養嬤嬤使喚嬤嬤之類…”
“不行也得行。”司徒遠再一正色,“只這事由不得你。”
“真是…何苦懷個孩子找罪受呢?!”忍不住碎碎唸了道。
司徒由她身下抽出壓麻的半個胳膊,丟上去一個眼色:“說什麼?!”
“沒。”歪了嘴,一閉眼,“我說我餓了。”
翌日清晨,樓明傲本是不想起的,無奈司徒要領那個嬤嬤來給自己問早念安,只得硬着眉頭由璃兒穿衣。待走
到外堂間,司徒遠已然等了好半時,他身邊亦坐了個眉目清朗的老婦人,白了鬢角,隻眼中矍鑠,人看着也精
練。只這場景太奇特,司徒對老婦人倒不似往日對旁人的冷淡清寞,反是有禮有分寸,由着她臨桌坐着,自己
站於其後。
見樓明傲於屏風後走出,老婦人扭頭迎上司徒遠,面色不動道:“阿豫…這就是你現在的夫人?!”
阿豫?!由着這一聲,樓明傲完全把見嬤嬤的怵頭拋之腦後,反倒夾添着三兩份笑意睨看着司徒遠。
司徒遠倒也恭恭敬敬,答了聲正是,反走到樓明傲身邊,低了聲音道:“去給嬤嬤行了禮吧,我從來將桂嬤嬤
視爲長輩。”
樓明傲倒也不扭扭捏捏,幾步走上,對着面前的婦人,按着宮裡見長者上位的規矩行了個稽首肅拜。從前侍奉
於宮中,行禮念安倒自也不在話下。眼見得這位桂嬤嬤倒像是大宅院裡的嬤嬤,定是個講究禮數的。雖言主子
給奴才行禮是開天闢地,但司徒言及爲長輩,按着尊長的規矩,這禮節必是淺不得的。
桂嬤嬤斷未想到這女子竟是個守禮節懂分寸的,之前司徒遠還一味談及這女人多不知輕重勞煩自己日後多擔待
幾分。只初一打面,印象倒是不錯,尤其見這行禮的規格更是符了宮中的標準,平凡人家的女兒能做到這個地
步實屬難得。於心底給她加了幾分,只面上故作不驚,滿臉淡漠,如同女版的司徒遠。
司徒遠這時看着裝模作樣的樓明傲,倒也是先驚後暗笑。早已習慣了這女人人前一套,背後一套,怕是她的面
具額扇自己都要數不過來了。
“倒是個知禮懂分寸的。”桂嬤嬤出聲回了一句,面上仍看不出情緒,起身迎向樓明傲,圍着她繞了一圈,樣
貌身段盡數瞧在眼中,不輕不淡道:“嗯,算是塊好地,這身板看着弱而不嬌,是個能生養的。”
此言一出,斗大的汗珠已懸在樓明傲額頂。她算是知道了,這種一做三四十年的老媽媽開口就揀那種尖酸刻薄
的話,絕不留情半分。難爲情的擡了眸子,正對上桂嬤嬤的目光,見嬤嬤似乎在等着自己迴應,心虛的眉一皺
,“楚楚可憐”道:“謝…嬤嬤誇獎。”此話一出,恨不得由着腳下石板的裂縫鑽下去,天知道,夏明初在宮
中隨侍的光景,最怕的人反倒不是各位正主小主,而是那一瞪眼即能嚇破魂膽的老嬤嬤。
司徒遠此刻也並未輕鬆到哪裡去,以面無表情掩了尷尬,握拳咳了咳,回了身即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半盞,
再尋着樓明傲的臉色,被樓明傲狠狠一瞪,故作了無關己事的雲淡風輕,轉眸再滿上半盞繼續喝。
桂嬤嬤緊上兩步,手掌直由着外裳深入裡裳,隔着一層輕衫附上樓明傲腹間的溫熱,手下輕揉着。樓明傲嚇得
不敢動步子,無從抗拒,又不得躲閃,任由腹間溫熱粗糙的手感麻痹全身每一處緊張的神經。這半刻倒是連司
徒都忍不住端了杯盞直打量着桂嬤嬤的舉動。
好半晌,桂嬤嬤終於鬆了手,掠了眼樓明傲的面色,口中淡道:“有近兩個月了吧。”
“一月半多的日子。”樓明傲悶聲低言了道。
司徒遠愣了半晌,心中大略過了一遭,暗道果真是當日於陋廟之中…面上依然淡定,喝盡了最後一口茶,由着
案臺處走上來,只對着桂嬤嬤出言道:“嬤嬤,樓兒就交待給您了。”
司徒從來對她出言不帶稱呼,往往需要於人前做足面子的時候,都是隨意以“明傲”二字帶過,今日出離不正
常的於嬤嬤前喚自己什麼“樓兒”,渾身一顫,大半晌未揣摩明白。
桂嬤嬤回上司徒一眼,滿目厲色皆化爲無盡柔意,言語間盡是慈愛:“阿豫,你放心在外做你們男人的大事,
園子裡就無需掛着心了,你阿嬤還沒老,眼力心力都在。”
司徒含着笑意點了頭,隨即看了眼樓明傲,難得顯了幾分柔意,溫言:“樓兒,萬事要記得交待嬤嬤。”言罷
即旋身而出,擡步間盡顯利落。
反倒是落了不明不白的樓明傲心下百轉千回琢磨着那個“樓兒”,從前總覺得自己人前裝樣是道高一尺,沒想
今日真見到了魔高一丈,心下既堵悶又不服氣,咬了牙嘟嘟囔囔着:“樓兒是誰?我可不認識!”
桂嬤嬤只顧着含笑目視司徒出門的背影,倒沒在意樓明傲的喃語,眼中的暖意越發深邃,回了身子看了眼樓明
傲,斂了方纔的笑意搖頭嘆道:“你這丫頭真是享福的命。我們豫兒啊,那是禮孝情義皆爲重,面上冷淡了些
,從來都是疼人在心裡。真不知你這丫頭修來的幾世福分啊。”
冷麪司徒是名聲在外的淡漠寡情,眼下竟被稱爲疼人於心,樓明傲全當笑話一般聽着,一面皮笑肉不笑隨着一
應,但聽桂嬤嬤張口即問:“害喜起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