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帥府裡的小少爺怕是要不行了……”早膳間劉嬤嬤面帶惋惜之色給一屋子老少嘟囔了道,“聽說彥大將軍
是要三日後隨聖駕歸京的,正幾日傳他府裡不好,竟是快馬趕了回來。”
樓明傲正喝着粥,聽着消息愣了半晌,低了頭正看見司徒一端着碗發愣。正想着躲閃,反被猛擡了頭的司徒一
直直盯住。這孩子眼神比起他父親,倒也是算不上犀利,只此時心虛,冷汗盜生,連着不自然的笑意都頗有些
討好的味道:“小一,你再來一碗?!”
“畢竟也是喊你做孃親的。”司徒一終是忍不住道。
“這年頭喊我孃親的人真不少呢。”搖頭嘆息,錯綜複雜的情緒油然而生,“他畢竟有親爹在身邊…你看那沒
孃親的孩子真是很多…你孃親我不能人人都顧及吧。”
但看司徒墨此時也怏怏放下了碗筷,雙眼含神,楚楚可人的望向樓明傲:“孃親在墨墨眼中…不偉大了…”
“我。”樓明傲說着把碗往桌前一推,“我有那麼可恨嗎?你們老孃我容易嗎?管你們大小吃穿用度,還要給
外人做媽。我簡直是一御用級奶媽。”
司徒墨由着椅子上蹭下來,兩手抱着樓明傲的裙尾,蹭着小腦袋:“孃親…是菩薩級的…國母級的…”
東院房廊間,楊回正搬了花盆前前後後,樓明傲差他由璃兒指使,眼下也只有這種簡單體力活能做。擡首看見
妝扮的堂皇明麗的樓明傲由主間邁出,幾步迎上去候在一側。
“去莊外製備車馬吧,主母要入京。”璃兒張羅了一聲,四下都散了開,楊回仍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直盯着樓
明傲由身前走過。反倒是璃兒瞪了其兩眼:“還不快跟着!”
京城彥帥府朱漆大門連着兩日大敞,內外走動不絕,左鄰右宅皆明白府院中出事了。
府中女侍步履匆匆,一路穿花拂柳,小碎步來往於燒水廳和小少爺內堂間。梨花木的牀榻終是擋不住病氣邪力
,內堂間三兩個太醫候在外間等着輪職,另三位太醫於內間施針用藥使出渾身解數以求迴天有力。彥慕不發一
言盯着牀榻上的稚子,兩脣愈抿愈深。兩日一夜的陸路是馬不停蹄,自馬上翻下便是滿目憔悴,這時候彷彿就
由那最後一根蒿草硬撐着,他容不得自己倒下。
主治太醫換下銀針,握了腕子,三指切關,面色陡然一沉,另兩個太醫紛紛涌上來探看,一個個面色沉重。彥
慕伸手附上牀廊,雙目紅腫間添了幾分焦意,掠上幼子泛青發紫的面孔,喉嚨口竟涌了腥氣。
主治太醫髮鬚皆白,只退身搖頭道:“天命定矣,恕無回天之力。”
彥慕一揮手,由着衆人皆退下。內室中只餘他一人的身影,僵硬着身軀坐至榻邊,顫抖着手掌,輕輕落在稚子
額前,微微摩挲着,極盡輕柔。
“予兒,都怪爹爹不好,守不住你們母子。你孃親她已然走了,你斷不能也走得這般決絕,只留爲父一人…”
檐下漸漸落了雨滴,這一場春雨,去了又來,蝴蝶蹲坐在堂外,擡頭看了眼陰霾的天空,只覺得這雨下不斷了
,連着屋內的泣聲越發揪人心魄,一府上下皆飄蕩出寂寂的哭聲……
彥府門外,樓明傲由着那一聲聲啼哭赫然止步,望着敞開的府院大門,眼中空了,微微轉目看了眼一同添了哀
色的璃兒。璃兒小心翼翼道:“還進去嗎?”
喉間一顫,僵硬出聲:“全當我…沒有來過吧。”
原路返回,樓明傲心神不安,只覺耳邊哭聲不斷,璃兒見她如此受影響,忙想着法兒引開她的注意。
“主子,我們去吃茶?!”
“聽說開了新戲,趁時候還早,我們難得出來一趟,看個戲也是不錯的。”
“今兒是講學的日子吧,也好,早些回去準備着。”
樓明傲慌忙由臆想中回神,看了璃兒道:“我想去趟皇覺寺,繞一遭吧。”
“法慧師傅並不在啊。”
“只是燒柱香。”樓明傲又道,心下惴惴不安,卻又說不上來哪裡慌亂。
皇覺寺,寂靜坐落於兩山之間,雨中更顯幾分清冷。不是供香的日子,來往於三殿之中的香衆只是寥寥數幾,
如來殿中更是空有樓明傲的身影。楊回一衆皆候在外殿,樓明傲確因心中不安想俸香定神。燃了幾株高香穩穩
插在高臺之上,並不敢擡目看如來的法眼。
“那個孩子死了,孃親也會傷心吧。”
突兀一聲傳至耳中,驚得樓明傲忙仰目,正見東面高臺上懸空坐着的少女。粉衣薄衫,脣色朱櫻一點,眼眉之
中閃着異色。樓明傲心中不懼,反而走近了兩步,看着她道:“我見過你吧。”
少女由臺上跳下來,輕巧的身子穩穩落於殿下的軟蒲團上,笑意中頓露皓齒星眸:“孃親果真好記性,你的魂
魄那時撞過我,或者說是我故意由着你撞。”
樓明傲似乎明白些許,也知道上一次彥予的身體裡亦是他,只此時並沒有上一次言語中的激動,反而平聲靜氣
自上而下打量了她:“原來你是這個模樣,不過…小鬼也敢入神佛供奉之地。”
少女拍拍袖子,由着樓明傲把自己看個遍:“我哪裡是妖,我可是有仙職在身的。拿白大哥的話,我是仙用級
打酒妹,好歹半個仙啦。”
“你既然有閒心逛寺廟,何不去彥府上了那孩子的身。”樓明傲一指外間的方向,“也算是做了件不大不小的
好事。”
此言一出,少女眼中添了絲黯然,總覺得自己算是被“孃親”算計了,面上依然笑得毫不介意:“我上身容易
,可要改仙簿是冒着風險的。被閻王知道了,奪了仙職不說,還要去他小閻王地域歷練一遭。”
樓明傲微微嘆了口氣,幾盡無聲,落寞道:“那你現在又算什麼意思?!禍害人間,還是要死纏着我不放
?!”
少女緩緩對上樓明傲的眸子,她總歸是個小半仙了,那女人眼中藏了什麼,只一望便什麼都透徹了,繞了個身
子,幽幽走到樓明傲身前,淺淺笑了:“孃親…你或許記起些什麼了。”
“我上一世是誰都糊塗着,更不要說六世前了。”樓明傲面上仍做足了掩飾,只低眉垂目的一瞬,腦中不由得
浮現出夢魘中飄來蕩去的影子。
“或許…孃親記起柔兒些微的影子了?!”少女緊上一步,目光牢牢攥着她不鬆,忍不住脫口一切,補全她凌
亂不堪的記憶。
“柔兒…”樓明傲怔看了她好半晌,終於顫聲道:“原來你真的叫柔兒。”
“君柔。”少女狠狠一點頭,斗大的淚珠由眼中砸下,落於腳下的蒲團中竟未碎開。樓明傲寂寂的笑了,由着
那淚珠轉眸回於少女面容,原來仙人終是仙人,連着淚都是碎不開,散不去。
少女步步緊逼,一雙空洞的眼再無半分顏色:“襄水草堂,懷定寺,鳳凰北落的君家,玄光門外的姜心薯餅…
這些孃親都能想起來嗎?今日彥府院內的哭聲盛嗎?孃親,我走的那日,你哭得比他們都慘,那一夜也落雨了
——他們說我是妖,說盈國三年大旱皆是因我這個妖生下的禍,君家把我送到皇宮,由着那些禿頭和尚圍着我
作法,他們把扔進銅鼎中用五昧真火燒我——”
“別說了。”樓明傲只覺得後脊由涼風吱吱竄入,連着內衫被汗浸透,額頭似乎由什麼緊緊箍着,越攥越緊,
愈緊愈痛。
“他們燒我,還逼着你和爹爹看…孃親,我除了感受到烈焰撕裂周身的痛楚外,再無其它,我聽不到你哭,聽
不到爹爹喊我‘逃’的聲音,更看不見你們的痛苦…孃親,那些人,爲什麼要這般對我們,我們到底有做錯了
什麼?!”
眼周,腮邊盡是淚,樓明傲也不明白何時落下那麼多眼淚,只由不得那聲音入耳,連連卻步。
“孃親,我不懂,爲何這般痛苦的記憶,只我揹負六世,你和爹爹卻好似什麼也發生一樣。難道…就因爲我的
骨灰壓在懷定寺底永不得超度嗎?!”
心口似乎由着一根冷針猛然插入,痛得幾欲撐不住整個身子,喉間生生堵着全部的情緒。連着腹下竟一併做痛
,渾身冷汗淋漓,一手扶上案端,用力屏住痛到痠軟的身子,微微弓起了身,勉力溢出聲:“求你…別說了
…”
“孃親,你又有孕了嗎?”偌大的如來殿,此時竟比地府還陰冷,少女木然看着眼前痛到極致的樓明傲,“我
並不喜歡你和其它男人生下的孩子…可我也不想傷害他們…因爲孃親會傷心。”
樓明傲回身不再看她,由着冷案撐着半個身子,腰下一軟,徐徐跌坐在軟蒲團上,只攥着案把的手依然在顫。
身後的少女慘然一笑,冷漠間回身,只餘聲音鳴響於大殿的每一處——“這孩子生下來,如若男孩,是文曲星
的命端;女兒會更像他父親,理事經商,主掌山莊。孃親的孩子都是極好的命數,只我不是……”
如來殿復又寂靜下來,疼痛一絲絲脫離,渾身喪失了氣力般只由着自己倚着身後的高臺,垂目觸及到那滴落於
蒲團上的淚珠,依然不碎,伸手觸上那絲冰冷,竟是染於指尖盡數化了開。樓明傲緩緩閉上了眼,淚由着眉角
劃過長長的一道痕跡……
璃兒與楊回於車前等候了大半晌,依然不見主子的身影,只道是上注香的功夫,誰又知她如此拖拖拉拉,眼下
日頭微垂,暮色已近。璃兒再等不及,欲親自去尋,擡了步反由楊回拉住,隨着楊回的目光果然看見樓明傲淡
然步出的身影,出了正殿門正緩步走來,只看着這身影似乎比去時更憔悴了幾分。
樓明傲看到衆人亦不多言,渾身疲怠,一心想回車中即眠,卻又擔心夢中少不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回影。心
中沉下幾分,璃兒不作聲的衝着樓明傲使了眼色,示意着車中。
樓明傲不明白,一手掀開車簾,熟悉的身影猛然入目,視線木然,由着半身而上迎向那張臉。 皇覺寺的上空有
大雁成羣的飛過,發出陣陣鳴動聲,似乎要宣告京都這一羣冬日南下的雁子春歸了。樓明傲由這歸家的聲響中
定定出神,她望着他,卻彷彿又不是他。心中總有一種寂寞的情緒流淌開來,無論何時亦無能泅渡。只是眼前
這個人,似乎有着同自己一般的寂寞,只他並不把那當作寂寞,是習慣了,還是麻木了…同這個人在一起的時
候,你會忘記了自己的寂寞有多深,有多寬,因爲你看着他眼底的寂寞,是一忘無底。樓明傲發現自己其實是
習慣了同寂寞的男人相處,那種感覺會讓自己少一份悵然,原來這世間上,有人比自己更寂寞。
習慣性的戴上面具,習慣性的展出笑顏,習慣性的道出那麼一句“相公好”,一切都是那麼合乎情理,他和自
己都是習慣了的。
法慧說這個世間上每天都會有許多生命亡度,亦有無盡生的機會。樓明傲只知道,這個世間,有很多人手牽在
一起,相擁於狹小的空間內,他們甚至會故作親近,他們看彼此的眼眸中皆有溫度,他們時常眼神迷離陷落於
情慾之中,但他們無時無刻不是活在自己的寂寞和麻木中,此刻,他們只是需要彼此罷了。
司徒遠由書中擡了目,淡然望了眼悶頭上車後只打了個招呼,便自顧自發愣的女人,喉間一顫,淡淡解釋道
:“晌午便把積壓的公文處理盡了。”
樓明傲偏頭倚在一旁,不明所以得看着這男人。她習慣了這男人說話的不直接,習慣了他於瞬間做下的決意,
習慣了他看自己的眼神中暗含着紛雜的情緒,或者…更需要習慣他的萬事瞭然於心。她不過是活在他眼皮底下
的一支螻蟻吧,只現在這支小螞蟻能引得起他的興趣。
“以後幾個月,住在京中的園子罷。”
這一聲依然是淡淡的,他並沒有說出自己出現的原因,只是無關痛癢繞開了圈子說了其它,或者二者有着某些
聯繫,日夜相繼趕着公文處理山莊遺留下的事物,也是爲了早日能領她去住那處園子。
“爲什麼…突然要住園子了?”樓明傲面色不動迴應了道。
司徒愣了愣,下顎的線條僵硬到連成了一條線,“安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