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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陽光很好,驅走冬日的嚴寒,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顧家的府邸和記憶中沒什麼兩樣,門楣並不如何偉宏,門上的牌匾是顧遠風少時金榜題名先帝親筆所書,歷經多年風吹日曬門匾已有些老舊,連上面鍍金的大字也脫落了些。
剛過了新年,門口只掛了兩隻大紅燈籠,貼着氣勢十足的門神,門童穿着厚重的棉衣站在門口打哈欠,絲毫沒有記憶中門庭若市的熱鬧場景。
遠遠地看了一會兒,蘇梨提步走上前:“請問先生在家嗎?”
她小聲問道,聲音柔軟得不像話,似是害怕打擾了滿院清靜。
小廝約莫沒想到初一的天還有人來給顧遠風拜新年,表情有些怔愣,片刻後露出欣喜,連忙點頭將蘇梨迎進門:“在的在的,先生在家!”說完又眼巴巴的上下打量蘇梨,遲疑的試探:“您是……蘇家三小姐?”
門童是新來的,並未與蘇梨打過照面,可也知道自家先生這麼多年,正正經經的就只收過一個學生。
“是。”
蘇梨微微頷首,從袖兜裡摸出一錠剩下的碎銀遞給門童:“來得匆忙,沒買什麼禮物,勞煩買些好酒好菜來,我與先生敘敘舊。”
“好好好,我這就去,先生就在院子裡曬太陽,前面就是!”
門童給蘇梨指了路,拿着碎銀歡歡喜喜的離開,蘇梨緩步往前走着,院子裡的一草一木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與外面熱熱鬧鬧的氣氛截然不同,這院子裡安靜極了,走了半天,連個走動的人影都沒看見,未免太過冷清。
一路走到後院,殷紅的寒梅俏生生的開着,院子中間放着一把躺椅,那人就蓋着薄被懶洋洋的躺在椅子上,手裡拿着一本書溫吞吞的看着,許久都未曾翻一頁。
他用左手拿的書,右手翻頁時有些許的不自然。
隔得遠,蘇梨並不能看見他手上是否留有傷疤,心臟卻一點點開始犯疼,終於知曉昨日宮宴上,他爲何要用左手寫字,也明白他爲何不再用雲煙墨,改用了松煙墨。
這人性子淡,當初蘇梨在他門下的時候,一年到頭還有不少文人喜歡湊到這小院吟詩作對,他不愛出風頭,只是和那些人探討,也不會像旁人那樣急得爭論,等大家盡了興,再讓下人做上幾桌好吃的款待送客。
那時旁人總說他清高自傲,端着架子,蘇梨私下總是不服氣的替他辯駁,我家先生纔不自傲,他只是不想與你們起口舌之爭,你們要說他壞話,便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
先生不願爭的不在意的,她都統統替他在意着。
她以爲這五年她受着罪,沒有牽連到任何人,可一回頭,二姐爲她錯嫁,核兒爲她冤死,連先生……都爲她失了一隻手!
這樣沉重的事實,要她如何承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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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團雲遮了太陽,寒風乍起,書頁吹得嘩嘩作響,顧遠風放下書,偏頭不期然看見蘇梨站在不遠處。
“什麼時候來的?”
他輕聲問,掀開薄被想站起來,蘇梨連忙走過去,恭恭敬敬的見禮:“先生新年好!”
壓抑着某種強烈的情緒,她的聲音有些發啞,顧遠風伸手扶了她一把,碰到她冰涼的手眉頭微皺:“手怎麼這麼涼?”又見她腕上還纏着紗布,不由得關切:“傷勢如何?可有傷到筋絡?”
他問得急切,蘇梨的目光卻被他右手手腕上的猙獰傷疤吸引,無法挪開。
他手腕上的傷疤像蜘蛛網一樣籠在上面,幾乎覆蓋了整個手腕,還往手背掌心蔓延了些。
傷疤很醜,和他脩潤如玉的手格格不入。
蘇梨看得眼眶發熱,胸口壓着一塊大石,喘不過氣來。
先生,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注意到她的目光,顧遠風愣了下,狀似無意的拉了拉衣袖,將傷疤蓋住:“之前不小心弄傷的,無事。”
都已經被逼得用左手寫字了,怎麼會無事?!
“先生,你的右手寫字最好看了。”
蘇梨低低地說,語氣帶了哭腔,許是風太大,眼底仍是一片乾澀。
“爲師左手寫字也不醜。”顧遠風笑着回答,表情輕鬆,似乎完全不把自己的手當一回事。
“先生說的是。”
蘇梨附和,從袖兜裡拿出那塊墨玉遞給顧遠風:“此玉對先生意義重大,先生日後還是莫要隨便拿去押注,學生受之有愧!”
墨玉通潤泛着光,襯得她瑩白的指尖格外好看。
昨日最終贏了的人是安珏,這玉卻落到了蘇梨手上,不用想也知道她費了一番周折。
“我早已是孑身一人,這些身外之物自是比不得阿梨重要。”
顧家雙親早在顧遠風高中不久便亡故,他孤孤單單一人行走於世間,因才情叫人仰慕,也因孤冷不容於世,本以爲會就此過一輩子,沒想到會有一個小姑娘拜入他門下,聲音軟糯的喊他一聲‘先生’。
他看着她一點點長大,像他親手種在院子裡的寒梅,歷經數年,終於長出花苞,只是還沒來得及看見她綻放,他的花骨朵就被人狠狠打落在地,幾乎碾成泥。
“先生之恩,蘇梨沒齒難忘,但有些事,先生不在乎,阿梨不能不替先生在乎!”
蘇梨高聲回答,骨子裡殘留的叛逆倔強顯露出來,與多年前跪在地上被罰的少女如出一轍。
心念微動,顧遠風伸手接過墨玉,嘆了口氣:“罷了……”
這一聲,三分無奈,七分寵溺。
蘇梨沒追問顧遠風的手是怎麼傷的,那些回憶必然過於慘烈,於顧遠風於她都是傷痛,蘇梨不願去揭顧遠風的傷疤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門童很快拎着飯食回來,蘇梨陪顧遠風吃了午飯,像多年前那般幫他佈菜,和他聊着一些邊關的趣事。
他也沒問蘇梨一個人怎麼去的邊關,中途發生了什麼,這五年又與什麼人在一起。
他們都有不想讓彼此知道的事,也都明白對方出於什麼樣的心理纔會瞞下這些事。
門童煨了酒,顧遠風酒量不好,喝了幾杯便有些醉了,臉上泛起紅暈,撐着腦袋低低地傻笑。
蘇梨和門童一起把顧遠風扶回房間安頓好,兩人累得出了一身汗,從屋裡出來,門童低聲對蘇梨道:“蘇小姐,今天你能來真是太好了,不然先生又要一個人孤孤單單過年了。”
“這院子裡沒有傭人嗎?”
顧遠風好歹是朝廷命官,怎麼可能連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有的,除了我還有個廚娘和車伕,兩人是夫妻,家裡還有老小,先生這幾日就放他們回家和家人團聚去了,我是先生從人販子手裡買回來的,沒着沒落的,便一直陪着先生。”
門童說着話,臉上滿滿的感激,想來平日受了顧遠風很多關照。
蘇梨點頭,也知道先生待人向來寬厚,臨出門又問了一句:“先生的右手受過傷,可留下什麼頑疾?”
門童有些詫異蘇梨竟然知道得這麼清楚,見她面色如常,坦蕩磊落連忙回答:“先生的手受不得寒氣,就連夏日,若是連日下雨也會疼痛難忍。”
這情況在軍中將士身上很是常見,蘇梨又給了門童一錠金子:“你去西街的善世堂找一位叫嶽煙的大夫,對這樣的症狀她有秘方。”
“哦哦,好……好的。”
門童傻乎乎的接過金錠,撓着後腦勺目送蘇梨離開。
先生這位女弟子,似乎與先生的脾氣很是不同呢。
出了顧府,轉過街角,蘇梨靠在牆邊低低地喘氣,喉嚨哽得難受,強壓下的淚意也逼至眼角。
因她母親出生卑微,她在蘇家的地位一直不高,趙氏作爲主母,平日偏心蘇挽月,拿她撒氣她也就忍了。
作爲庶女,她從未想過要跟蘇挽月爭搶什麼,可她沒想到,蘇挽月就這麼容不下自己。
許是不得寵,她有些早熟,楚懷安來蘇家拜訪的第一天,她就看出了他對蘇挽月的心思。
她那時不懂情愛,卻也知道這是不對的,她長姐與太子早有婚約,這人怎麼能對自己的長姐生出那樣的心思呢?
可此事事關重大,她也不敢亂說,便故意擋在蘇挽月和楚懷安中間,故意對楚懷安使壞,故意讓他出醜狼狽,好叫長姐不會喜歡上他這樣的人。
以楚懷安的脾氣其實該以牙還牙和蘇梨結下樑子成爲死敵,可他真是愛慘了蘇挽月,對着蘇梨竟也格外縱容,對着蘇挽月的時候他裝正經,對着蘇梨的時候他便耍無賴,跟蘇梨打探蘇挽月喜歡什麼小玩意兒,愛吃什麼戴什麼。
蘇梨是唯一知道他曾那樣討好一個人的人。
積年累月,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蘇梨下意識的開始幫楚懷安打掩護,甚至會有意無意的製造他與蘇挽月見面的機會。
她沒有和太子近距離接觸過,她只知道楚懷安很喜歡蘇挽月,恨不得將海底月都撈給蘇挽月纔好。
她失節那日,離蘇挽月與太子成婚的日子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她收到旁人塞給她的紙條,上面是楚懷安狗爬似的字跡,約她在老地方見。
誰也不知道她曾膽大妄爲到幫楚懷安策劃帶蘇挽月私奔。
誰也不知道逍遙侯曾癡情不渝到要爲了一個人放棄爵位和榮華富貴。
她的心臟怦怦亂跳,將紙條焚燬,收拾了包裹去赴約,卻在半路上被人套頭擄走,再醒來便是衣衫不整的躺在尚書府門口。
天崩地裂一般,漫天的指責像無形的刀劍悉數插在她身上。
幫楚懷安謀劃的事她不敢說出口,半夜偷摸着出府要幹什麼她解釋不清楚,有人說她是出門偷漢子,她有口難辯,被推到風口浪尖。
哪怕是聽見蘇良行和劉氏密謀要將她沉塘,她也不曾想過要供出楚懷安。
蘇挽月順利嫁入了東宮,蘇梨沒想到楚懷安會讓人擡了聘禮來,要納她爲妾。
多可笑,她費盡心思幫他,出了事,他不想辦法幫她證明清白,不想辦法捉到幕後黑手,一記聘禮,明着是護她,暗裡卻分明坐實了她失節一事。
離京那夜,是二姐瞞着衆人將她放走的,出了城,她仍不甘心,讓核兒在安全處等她,自己又回去找了楚懷安。
她知道自己是被人害了,可她想知道,這人有沒有參與其中。
她是翻牆進的侯府,摸到楚懷安房間的時候,他正在砸東西,一室酒味化不開。
他醉得幾乎認不出人,她問他那夜爲什麼沒來,他竟說根本沒給蘇梨遞過紙條。
蘇梨如墜冰窖,終於明白是誰在背後害她,她對他嘶吼,要撕破蘇挽月這麼多年僞善的面目,可他偏偏聽不得旁人說蘇挽月半句不是。
於是他將她壓在身下,粗暴的吻了她,又用一句話將她狠狠羞辱。
他說:閉嘴!你有什麼資格說她,髒死了!
從出事到那夜,蘇梨被關在家裡大半月,無數人指指點點,可髒這個字眼,蘇梨是第一次親耳從楚懷安口中聽到。
從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話這麼狠,狠到只用一個字,就能將心扉搗成肉泥。
蘇梨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推開楚懷安,跌跌撞撞的跑出屋子,楚劉氏帶着一衆家丁站在院子裡,火把將院子照得通亮,也將她最後一絲自尊撕得粉碎。
蘇梨被兩個家丁壓着跪在楚劉氏面前,楚劉氏的臉色鐵青,像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魔。
那一夜,隔着一扇門,楚懷安因爲酒意在屋裡安睡着,蘇梨被楚劉氏當衆掌箍羞辱,天快亮的時候家丁捆着她的手腳將她丟進了勾欄院。
那一夜,她的反骨被搗得細碎,連同那顆心一起死在了楚懷安的院子裡。
那一夜以後,她消失足足五年,嚐遍了這世間所有的辛酸與難過。
蘇梨是爲了陸戟和鎮北軍將士回京的,蘇挽月已貴爲貴妃,她恨蘇挽月,卻沒起過要報復蘇挽月的心思,對她來說,這太難了。
可現在,就算她不爲自己,也要爲那些因她受到牽連的人討個公道!
除夕宴上皇帝親自給楚懷安做主證明了清白,變相的也是相信蘇挽月和楚懷安之間沒什麼齟齬。
是以,除夕一過,尚書府門庭若市,絲毫沒有受到之前那件小事的影響。
蘇梨到門口時,正好碰到小廝堆着笑將吏部侍郎趙忠送出來。
趙忠和夫人一起來的,出門時和蘇梨打了個照面,臉立時沉了下去,之前因爲蘇喚月與趙恆的婚約,趙夫人也經常到府上來相看,自然一眼就認出蘇梨,兩人都像是大過年見了什麼污穢物一樣,滿臉的嫌棄。
蘇梨心中有氣,面上卻是恭敬地退到一邊讓兩人先走,趙夫人跟趙忠嘀嘀咕咕的說話:“她怎麼回來了?”
語氣頗爲尖酸刻薄,蘇梨不由得開口:“伯父伯母,不知道趙恆哥哥退了我二姐的婚,如今娶了哪家的千金?”
這話問得突兀,趙忠和趙夫人停下來,尤其是趙夫人,橫眉怒目,只差在臉上寫幾個大字:你還有臉問?
蘇梨如何沒臉問?毀約退婚的人又不是她。
“臉皮真厚!你還有臉回來,真不怕給你祖母臉上抹黑!”趙夫人冷哼着說。
當初蘇喚月和趙恆定下婚約,趙恆此人的家世和才情勉強還算過得去,就是這位趙夫人幾次見面牙尖得很,自己小家子氣不說,言語之間竟還隱隱嫌棄蘇喚月是個庶女。
蘇梨私下跟蘇喚月吐槽過幾次,蘇喚月性子軟,總是笑着安慰她沒關係。
如今看來,就算蘇喚月真的嫁給趙恆,恐怕也不知道會被趙夫人欺負成什麼樣。
“我如今已從蘇家家譜除名,要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都與蘇家沒什麼干係,如何能抹黑?”
蘇梨笑盈盈的回答,又朝兩人走近了些,趙忠昨日在宮宴上見識過蘇梨的本事,擡手製止趙夫人說出更難聽的話:“蘇小姐,犬子與令姐的婚事五年前就已經取消,兩人再無瓜葛,嫁娶自由,蘇小姐何必還要追問這麼多?”
“趙大人不想說也罷,左右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一會兒我隨便找個人打聽便知。”蘇梨說完要走,趙忠皺了皺眉,沉聲開口:“犬子娶的,乃京兆尹長女張月溪。”
張月溪?京兆尹長女?這是什麼荒唐的婚事?
趙恆退了二姐的婚,轉眼娶了二姐如今的小姑子?這兩家是故意給誰難堪?
血氣上涌,蘇梨咬着牙剋制,嘴裡很快嚐到血腥,終究還是控制不住怒氣笑出聲來:“五年前我在京時也曾聽聞張大小姐的威名,聽說她性子潑辣,自小還習得一些拳腳功夫,張恆哥哥滿身書卷氣,與她倒是極相配呢!”
蘇梨刻意奉承,聽在趙夫人耳中卻極爲刺耳。
京兆尹有過兩任妻子,髮妻是鏢師的女兒,行事灑脫,生張月溪時難產死了,京兆尹才又娶了現在的妻子,生了兩個兒子。
因爲對髮妻的思念和虧欠,京兆尹對這個女兒很是寵溺,自幼便請了武師教女兒拳腳功夫,想從女兒身上找到髮妻的影子,是以,這位大小姐自小便養成了刁鑽跋扈的性子,剛及笄便有了母老虎的盛名。
這樣的人嫁到趙家,怎麼可能孝順公婆體貼丈夫?
趙夫人恨得咬碎一口銀牙,蘇梨熟視無睹,咧嘴露出一口潔白的好牙:“我在這裡祝張小姐與趙恆哥哥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說完,轉身進了尚書府的大門。
趙夫人氣得臉色鐵青,指着尚書府的大門怒罵:“賤人!要不是你鬧出那麼多事,我們恆兒會退婚嗎?會被別人罵負心漢嗎?”
“行了!”
趙忠喝止趙夫人,兩人坐上馬車,年初一就吃了一肚子悶氣。
卻說蘇梨進了尚書府以後,遠遠地便聽見下人在逗蘇湛玩,打眼望去,尚書府的後花園裡,蘇家分支的幾個小輩也都穿着喜慶的新衣服在園子裡和蘇湛一起踢球玩兒。
蘇湛穿着繡金魚的新衣服笑得很開心,跑得太快,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爍着細碎的光。
蘇梨遠遠地看了片刻,沒急着過去打擾他,徑直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已經是下午,旁人都去院子裡曬太陽說話,蘇梨錯過上午的熱鬧,趕巧踩着清冷進院,老夫人剛小憩了一會兒醒來。
“蘇梨給祖母拜年,願祖母身體康健,百樂無憂!”
吉祥話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沒什麼新意,老夫人聽了一上午,耳朵都聽疲乏了,懶懶的擡手:“起來吧,怎麼這會兒來了?”
老夫人隨意地問,屋子裡擺着不少盒子,都是今天上午各家晚輩送的禮物,還沒來得及拆,蘇梨空手來的,好東西都讓她當了,只留了蘇挽月昨日送她那支白玉簪,這會兒身上也掏不出什麼東西。
老夫人打着哈欠坐到梳妝鏡前,這幾日在府上留宿的人多,比平日熱鬧許多,晚點她也還要跟晚輩們一起吃飯,看着曾孫們玩鬧。
蘇梨極有眼力見的上前幫老夫人梳頭,老夫人比太后年長几歲,卻沒有太后保養得好,兩鬢幾乎全白了。
蘇梨輕柔的幫她梳着頭髮,也沒急着說話,老夫人看着銅鏡裡一坐一站的祖孫倆,渾濁的眼底閃過恍惚。
“昨日見到你長姐了?”
“見着了,長姐如今很好,祖母不必擔心。”
蘇梨低聲回答,幫老夫人盤好髮髻,她的手極巧,頭髮盤得一絲不苟,老夫人眉頭舒展了些。
到底是瞧着蘇梨長大的,今兒蘇梨來這裡想做什麼,她也猜了有一兩分,待蘇梨幫她插好頭飾,抓着蘇梨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知道這些年你受委屈了,當初出了那樣的事,你爹也是沒有辦法,如今你安然回來了,便好好過日子,別再揪着過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不放。”
陳芝麻爛穀子的事?
蘇梨的事,可以就這麼爛了,可旁人的事,得算明白。
蘇梨在老夫人面前蹲下,仰着頭,好似多年前在她膝下撒嬌的小女孩兒一般。
“祖母,我聽說核兒當年回京,去京兆尹府爲我伸冤,你聽聞此事,犯了心疾?”
“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老夫人冷着臉甩開蘇梨的手,佈滿皺紋的溝壑泄出沉沉的怒氣。
按理,核兒這樣的下人,就算被處置了,也入不了她老人家的耳,可如今她的表情,分明是記得很清楚。
蘇梨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勢幫老夫人理了理衣襬:“祖母年事已高,按理,家裡出了什麼事都會瞞着您,核兒是爲我鳴冤,犯不着在家裡裝神弄鬼。大夫曾說祖母的心疾只要不受刺激,情緒不要太過激動便不會有事,祖母那時爲何會突然犯心疾?”
蘇梨有條不紊的分析,只差說出一句:當時是有人故意鬧事,纔會鬧出那麼多事。
都說薑是老的辣,老夫人活了這麼多年,什麼彎彎繞繞沒見過?
蘇梨剛出事的時候,她也懷疑過,可事情已經鬧成那個樣子了,還能有什麼辦法?只怪蘇梨自己做事不妥當,落了別人的套。
核兒的事也是如此,如今人都死了五年了,蘇梨還想去翻那些舊賬,老夫人第一個就不允許!
“不過是個下人,如今你又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鬧得家宅不寧不成?”
她沉了臉,渾身上下都透着不悅。
她做事向來如此,出了什麼事都只會叫蘇梨和蘇喚月忍着,不要去惹些不必要的麻煩。
蘇梨心中氣悶,什麼叫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
二姐如今被人欺負成那樣,那叫好日子嗎?先生手殘了一隻,那叫好日子嗎?她回京以後,與蘇湛分離,又被剔除家譜,這叫好日子嗎?
“祖母……”
蘇梨還要開口,房門被推開,趙氏穿着華貴的新衣,頂着精緻的妝容走進來。
那衣服上用銀絲繡着好看的花骨朵,行走間極爲好看。
“我聽說阿梨回來了,怎麼不見來給你父親拜年,就跑來叨擾你祖母了?”
趙氏悠悠的問,語氣頗爲高傲,帶着股興師問罪的意味。
蘇梨站起來朝她行了個禮:“母親,新您好!”
“好!”
趙氏回答,並不看蘇梨,只看向老夫人:“婆婆與阿梨說完話了嗎?若是說完了,媳婦有兩句話要與她說一說。”
這後院的事老夫人早就不管了,聽到趙氏這樣問,當即配合的捏捏眉心:“去吧,我再歇會兒。”
“祖母再見!”蘇梨行了禮跟着趙氏離開。
許是害怕被旁人看見蘇梨,趙氏特意走了一條偏僻的路,蘇梨緩步跟在後面,誰也沒有說話。
一路回到趙氏的院子,剛進門,下人落了鎖,趙氏坐到主位上,下人端上熱茶。
熱茶只有一杯,給趙氏。
趙氏也沒說讓蘇梨坐下,就那麼幹晾着她。
這是趙氏慣用的招數,以前蘇梨年紀小,被這麼晾一會兒不是腳痠就是腰疼,便會沉不住氣主動認錯。
這會兒蘇梨被晾着也不着急,就這麼挺直背脊站着。
在邊關的荒漠,她迎着寒風就這樣一動不動的能站兩個時辰。
趙氏續了兩杯茶,上了一回茅房,回來見蘇梨還不動如山的站在那裡,終於先開了口:“五年不見,你倒是長本事了!”
“多謝母親誇讚。”
蘇梨平靜迴應,也不主動問話,端看趙氏要跟她說些什麼。
趙氏也看出蘇梨的心性比五年前更沉穩,眉間攏了幾分煩躁,卻壓着脾氣開口:“昨日進宮見到你長姐了?”
這話,問得和老夫人一模一樣。
“見到了,長姐賞了我些小玩意兒。”
聽見這話趙氏有些詫異,似是沒想到蘇挽月還能這樣對蘇梨,這宮裡規矩森嚴,蘇挽月看似得寵,可好多東西都是御賜,不能拿出去典當換錢,也不能隨意送人。
“都送了些什麼?”
趙氏試探着問,蘇梨猶豫了下,將昨夜的事說出來:“兩支髮釵,其中一支是白玉簪,昨夜我戴在頭上,陛下多看了我好幾眼,想來是這白玉簪有什麼特別之處。”
啪!
趙氏一掌拍在桌上,心頭立時涌上不安:“你在外面窮怕了還是瘋了?看見你姐現在是貴妃了,就眼紅她的小玩意兒?那簪子真的是她賜給你的?那麼重要的東西她能隨便給你?”
趙氏質問,三言兩語之間竟是不問青紅皁白就要顛倒是非。
“長姐親賜,當時還有很多宮人看着,母親莫不是以爲我還能偷拿長姐的東西?”
“你自小手腳就不乾淨,誰說的清呢?那簪子現在何處?”趙氏一句‘手腳不乾淨’將蘇梨按死在這件事上,直接給蘇梨定了罪。
她不管皇帝是爲什麼多看蘇梨幾眼,那簪子能吸引皇帝注意,定然不是什麼俗物,必須馬上送回宮去,再將蘇挽月從這件事裡面摘得乾乾淨淨。
“母親,昨夜宮宴上我自請削髮爲尼,姐姐在宴會上親口替我說情,才上演了一幕姐妹情深的好戲,這才一日,她要反戈說我偷拿她的東西,這東西要不要我倒是無所謂,如此反覆,只怕損了姐姐在陛下心中塑造的賢良淑德的形象!”
“你……”趙氏氣得又拍桌,衝到蘇梨面前,手指幾乎要戳到蘇梨臉上:“你是故意的?昨夜你明明發現這簪子不對勁,爲何不及時告訴你長姐?”
趙氏氣得胸脯不停地起伏,打小她就覺得蘇梨不是個好人,總是想偷摸着搶蘇挽月的東西,和她那個下賤的娘一模一樣。
蘇梨不知道她爲什麼會生出這也荒唐的想法,勾脣笑起:“這簪子是長姐親自給的,能吸引陛下多看我兩眼,許是長姐覺得在宮中孤立無援,想讓陛下擡我進宮與她作伴好有個照應呢,我怎麼能拂了長姐的好意?”
“混賬!”
趙氏被蘇梨這一番話氣炸了,兩姐妹共侍一夫是話本子裡纔有的荒唐戲,蘇梨怎麼敢生出這樣的心思?況且她早已毀了清譽,這副骯髒的身子怎麼進得了宮上得了龍牀?
“你怎麼敢有這樣的想法!”
趙氏說着一巴掌朝蘇梨呼過來,她用的是左手,蘇梨擡手擋住,手腕上的傷口裂開,紗布很快染了血。
“今兒是初一,母親對我動手,一會兒出去我臉上帶着巴掌印,恐怕不好看。”
蘇梨提醒,手上用力,揮開趙氏,趙氏怒極,竟踉蹌着後退兩步,她氣得渾身發抖,眼底露出狠意:“好啊!你現在真是翅膀硬了!竟敢頂撞我了,來人!”
趙氏喊人,守在外面的下人立刻涌進來,蘇梨先一步走到趙氏面前,抓着她的手湊到她耳邊低語:“母親還是莫要急着叫人,有些事若是放到檯面上來講,恐怕對母親和長姐都沒有什麼好處!”
她這話裡是顯而易見的威脅,趙氏向來不是善茬,惡狠狠的瞪着她,手上用力想要掙脫,被蘇梨抓得更緊,趙氏扭頭要讓家丁動手,蘇梨再度開口:“母親,五年前是何人害我受辱,又是何人在京中散佈我與土匪私奔的謠言,故意設計害核兒身亡,二姐被退婚,母親當真以爲我不知道嗎?”
蘇梨故意說得陰惻惻,趙氏掙扎的力度小了一些,蘇梨知道自己猜想是正確的,便鬆開她的手後退一步,話裡有話道:“母親,這五年,我可一日都沒有閒着。”
這話留有很大的想象空間,趙氏並不知道蘇梨這五年遠在邊關的鎮北軍軍營,以蘇梨的才智,她若真想調查一件事,五年的時間,足夠她將細枝末節的線索都捋得明明白白。
到底是做了虧心事心虛,趙氏揮手將下人都趕出去,卻又不甘在蘇梨面前露餡,沉聲開口:“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母親難道不知?”
蘇梨反問,她是在詐趙氏,手上一點證據都沒有,可也不需要證據,整個尚書府,會做這些事的人,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況且趙氏的反應已經給了她最好的回答。
“我知道什麼?五年前是你自己不知檢點壞了名節,那丫鬟也是因你而死,如今你是得了癔症瘋了不成,你覺得挽挽會做那種害你的事?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趙氏強硬的質問,斷然不會承認五年前那些事都是蘇挽月一手策劃的。
也是,蘇家嫡女落落大方,姿容出衆,身家不俗,又打小與太子有婚約,是要嫁給太子做側妃的人,犯得着跟蘇梨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庶女計較什麼嗎?
可如果她不想嫁給太子呢?她喜歡的人是別人呢?
過去這五年,偶爾劫後餘生想到京中舊事,蘇梨總想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子。
她其實也是活該,楚懷安喜歡蘇挽月與她半個銅板的關係都沒有,是她上趕着給人搭橋牽線,是她上趕着幫人討好獻媚,她只是想在蘇挽月入宮前讓楚懷安離蘇挽月近一點,卻把自己的心搭進去,成了蘇挽月的眼中釘肉中刺卻還不自知。
楚懷安容貌生得極好,少年時更是意氣風發,走路帶起來的風都與旁人不同,遠遠地只一眼便能叫小姑娘紅了臉。
被這樣一個人掏心掏肺的討好着,蘇挽月能不動心?
可身上有御賜的婚約拴着,她那顆心又能動到哪兒去?就算楚懷安肯爲她放棄榮華富貴,她能爲楚懷安放棄一切去流浪嗎?
她不能!
她不能選也沒得選。
於是,她的被逼無奈最終都化成深深的怨毒,傾灑在蘇梨身上。
這就是蘇挽月針對蘇梨的原因,在內心最深處的地方,她見不得蘇梨好,哪怕她已貴爲貴妃娘娘,也不行!
“在母親眼裡,長姐永遠都不會錯。”蘇梨緩緩開口,歪着腦袋綻出一抹笑來:“而我與二姐,生來就是錯誤。”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這些年我有短你們吃穿嗎?你們自己出去問問,哪家的主母對待庶女,能做到像我這樣?”
趙氏拍着胸脯問,那叫一個光明磊落。
“母親待我們自是極好的。”蘇梨應和,復又問了一句:“可二姨娘究竟是怎麼死的,母親可還記得?”
此話一出,趙氏的臉色未變,眼神卻已閃躲遊移起來。
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心臟一寸寸發涼。
蘇梨原本只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態問的這句話,二姨娘性子內斂,生了蘇喚月以後也的確身子不好,因爲蘇喚月的婚事氣得病亡也不是沒有可能,蘇梨沒想到趙氏竟然真的會狠絕到這個地步。
“混賬!她都病死多少年了,你還問這些做什麼!”
趙氏推開蘇梨,壓下心慌又端起架勢。
其實仔細一想這種事她的確是做得出來的,畢竟蘇梨的生母在誕下蘇梨以後就被丟盡了勾欄院,趙氏還能忍二姨娘在府上這麼多年,已經很不容易了。
心臟被怒氣填滿,蘇梨目光清冷的看着趙氏,一字一句道:“母親,二姐是真心叫您一聲‘母親’,這麼多年,您有頭痛發熱,都是她在牀前侍奉您……”
“我院子裡多的是下人,她自己骨頭賤要伺候人,我難道還要念她一聲好?”趙氏不耐煩的打斷蘇梨的話,竟是沒有記住蘇喚月一星半點的好。
心底最後一點微末的溫情被碾滅,蘇梨反而平靜下來,跪下衝趙氏磕了三個頭。
她磕得用力,每一下都會發出一聲悶響。
“大過年你做什麼??成心給我找晦氣?”
趙氏怒罵,蘇梨擡頭,一字一句的宣佈:“這三個頭是我替二姐磕的,謝母親這麼多年的教養之恩,以後塵歸塵土歸土,我與二姐,此生不再是蘇家人,死後不入蘇家墳!”
“你是什麼東西?也能替她做主……”趙氏不屑的開口,蘇梨並不理會,起身要走,手腕又被趙氏抓住:“你出去想做什麼??剛剛那些話你給我說清楚!”
趙氏到底還是怕的,怕蘇梨將五年前那些事鬧大,捅出簍子來。
“蘇夫人怕什麼?身正不怕影子斜,貴妃娘娘遠在深宮之中,我還能傷到她不成?”
蘇梨對她的稱呼已經變成了‘蘇夫人’,臉上掛着淺淡的笑,卻莫名讓趙氏感受到森冷的狠意,趙氏不敢鬆手,還要再說什麼,踹門聲傳來,下一刻,楚懷安溜溜達達晃進來。
“哎呀,這門怎麼這麼不經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