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寶藍眼見着老獵戶一次次投入到百雀芝蘭的培植之中,一次次失敗。心中升起的希望漸漸幻滅了。她想,百雀芝蘭,或許根本就是個傳說。又沒人見過。
她常常躺在牀塌之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她無數次在睡夢之中夢見錘殺自己那個黑衣殺手,他目光冷冽,出手狠毒,她感受到他豹子般深沉的呼吸,她就是他手中待宰的羔羊,他對她的哀求置之不理,非要將她撕扯成碎片。殷紅的鮮血濺得滿地都是,倏爾,開出鮮紅欲滴、妖冶至極的花朵來。
“血、血”楊寶藍輕輕夢囈,在噩夢之中掙扎、驚醒、睡去,如此反覆,大汗淋漓。她顫抖着身子,蜷縮在角落裡,再不敢閉眼。
一場一場的夢魘過後,那個人成了她心裡無法跨越的一道鴻溝,她認爲只要她還活着,他隨時可能出現,殺了她。要麼他死,要麼我亡!執念如雜草叢生,荒蕪了整個夏天。她在這種心情裡惶惶不可終日。這種日子幾乎要將她逼瘋。
從前那個面容俊俏,天真伶俐的女孩已不復存在了,她變了容貌,也變了心智。
好在這裡荒山野嶺,人跡罕至。她纔敢出去走走。傍晚時分,她在小院邊散步,緩慢地挪動步子。颯颯秋風吹得天色晦暗,落葉紛披而下。已近深秋了。青松山變得光禿和荒涼。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頹廢衰敗之景。
楊寶藍費力彎腰拔了一株枯草,百無聊賴地抽打着,她神情倦怠,內心也如同這深秋的青松山一般充滿蕭殺。她身穿破舊的衣裙,腳踩粗麻履。沿着阡陌小徑漫無目的的晃悠。她不知道要去哪裡,走到哪裡就算哪裡。
忽然她聽到洶涌澎湃的流水之聲,循聲望去,一條寬闊的河流出現在她的面前。秋水高漲,碧波盪漾。楊寶藍那時還不知道,那裡就是青松山的狼牙澗。那裡有一處瀑布,銀河一般從天而降。發出巨大的轟隆之聲。
西天邊緋色的晚霞與湍急的流水輝映成趣。楊寶藍看得入了迷,她慢慢俯下身去,試圖從河水中抓住那一抹可愛誘人的色彩。不想一個趔趄,噗通一聲跌入水中。湍急的水流霎時將她朝下游捲去。
楊寶藍起先掙扎着呼救,笨重的身子很快沉了下去。她索性不再徒勞,與其這樣活着,不如就此解脫。這樣也好。她想。
洛紅纓坐在枝椏繁複的榕樹間,打了個哈欠。秋風吹得她渾身舒暢。她坐在那裡有一會功夫了。她猜想楊寶藍會跌到水裡去。真笨啊。她嘀咕一句。一縱身,從樹上跳下來,輕巧地落到地面。離弦的箭一般奔到河邊,縱身一躍,跳入水中。
費了好大的勁,纔將楊寶藍弄上岸。她觀察楊寶藍有一段時間了。自她第一天晃晃悠悠拄着柺杖出小院她就看見了。她無數次地跌倒、爬起,打滾、惱怒、哭泣,她全都盡收眼底。
她只是撓有興致地觀察她,從不靠近。
楊寶藍清醒過來,她看見身旁站着一個渾身溼漉漉的紅衣女子。怔了一下。吼道“你爲什麼多管閒事,誰要你救我!”
她不顧地面的溼冷,委屈地賴在地上捶胸頓足不肯起來。
紅衣女子莞爾一笑,“小東西”她說道。
楊寶藍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洛紅纓的,她總是叫她小東西。
洛紅纓的武功高深莫測,尤其輕功極好。只依靠一柄劍,竟能帶着身材笨重的她從河的一邊盪到對岸。楊寶藍在碧波盪漾的河面上歡呼雀躍。乘着風,全世界都向她奔來。自那件事之後,她從沒像現在這樣開心過。
洛紅纓常於雞啼十分在成片的紫竹林裡練劍,露水濃重,楊寶藍絲毫不在意。饒有興致地看着洛紅纓舞刀弄劍,英姿颯爽。月圓之夜,她攀上山間坳口吹奏一種叫做壎的樂器。楊寶藍凍得瑟瑟發抖,她也聽不出其中的奇妙之處,她只是喜歡跟洛紅纓待在一起。喜歡看她絕美的臉龐,魅惑的微笑,超脫一切泰然自若的神情。
她不知道她來自哪裡,去往何處。她也從來不說。
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她做了個瑰麗無比的夢,第一次她夢到的不是黑衣殺手,她夢見了洛紅纓。夢見她化作緋色大鳥沖天而起,火光灼灼,燃盡夜空。她不知道這樣的夢是否有什麼寓意,又或者什麼意義也沒有。
自被救起以後,楊寶藍的性情變得沉穩了許多。“小秋”老獵戶的婆子試探着叫她,從前她總是極力糾正自己不是小秋。現在似乎習慣了,恩恩地答應着。每每這時,老獵戶的婆子總是喜極而泣,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真的是我的小秋,我的小秋回來了。”
除了哄哄老獵戶的婆子,楊寶藍總是找藉口偷偷溜出去找洛紅纓。
秋天裡,紫竹林裡落了厚厚的葉子,兩人席地而坐。
“真的沒有辦法幫我恢復身材嗎?”楊寶藍神情陰鬱地問道。
“我又不是大夫。”洛紅纓拾起一片尚且新鮮的竹葉含在嘴裡。葉碧如玉,脣紅似朱。她慵懶的樣子倒像是深閨的貴婦。
“你不是很有辦法的嗎,就不能幫我想想麼,我這個樣子誰會看上”楊寶藍悻悻說道。
洛紅纓瞟了她一眼,“鬧了半天是怕沒男人肯要啊”
“不是啊,走路都很費力啦。”楊寶藍辯解道。
洛紅纓哼笑一聲,揪起她超大號的裙子抖了抖“還很浪費衣料呢!”
“所以呀,快幫我想想辦法。”楊寶藍急的快要跳腳。
洛紅纓現出不耐煩的神情“再叫我就把你扔到狼牙澗去。”她威脅道。
楊寶藍忽然眼睛一亮,俯下身去,神秘兮兮地趴到洛紅纓耳畔說道“紅纓姐姐,你有沒有聽過一種叫做百雀芝蘭的花?”
“略有耳聞。”她說。
“哦?你也聽過嗎?”
“據說只開在暗夜,會發出寶石之光的蘭花。”洛紅纓幽幽說道。
“真有這麼神奇,怎麼每個人都將它說的玄之又玄。”楊寶藍自言自語到。“不是說開在高寒之地嗎,你武功那麼好,肯定能到那裡吧,不如你去採一些回來,拿去賣,豈不是發大財啦。”楊寶藍狹小的眼睛裡閃着光芒,揮動着肥胖的大手慫恿般說道。
洛紅纓眯起鳳眼盯着她看,忽起玩笑之心,她伸出食指,用力點在楊寶藍額頭上“你想的美。”她說。
有時,她與洛紅纓靠在一起,兩人什麼話也不說。靜聽狼牙澗潺潺的流水,遠看成羣結隊的禽鳥掠過楊柳枝的身影。洛紅纓的身體總是冰冷,即使在豔陽高照溫和的午後依然沒有回暖的跡象。但和她在一起心裡有說不出來的踏實的感覺。她理解她的悲傷,卻從未嘆息。她面對的就是肥胖醜陋的小東西,卻從未試圖改變。她面容清秀,神情淡然,超出常人的睿智與冷靜。彷彿世間繁複無常的人人事事都與她無關。她出生的目的就是來人世間看花開花落,雲捲雲舒。
這些日子,老獵戶總是晨起去山上狩獵,夜晚就守在西側的茅草屋裡燃起油燈,對着成堆的藥材和瓶瓶罐罐研究他的奇藥仙丹。楊寶藍透過窗格,偷看裡面的動靜。“老瘋子”她不屑地輕聲罵道。雖然她並不打算與老獵戶交好,心裡卻漸漸開始習慣,開始接受,那個面容俊俏,身材消瘦的楊寶藍再也回不來了。老獵戶的婆子則整日圍在楊寶藍身邊打轉,一口一個小秋地叫着。
自遇到洛紅纓以後,日子不再漫長難熬,空洞無邊。她說,“你若沒有男人要,就隨我去月牙山。我們一起度過下半生。”楊寶藍不知道月牙山在哪兒,只知道那是個春花遍地,風景奇美的地方。
她心生嚮往,“爲什麼不現在就去?”
洛紅纓的臉龐在如銀的月光下顯得清麗絕倫。她擡起頭,看着浩瀚的星空,輕聲說道:“因爲我要去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事了了才能去。”
楊寶藍看她認真的神態,認爲那真的應該是重要的事。她不再言語,清亮的眼眸融入黑暗的夜空中。如若餘生在那樣的地方度過,也好。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