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寅時左右,天和客棧的天字一號上房裡還亮着一盞素紗燈,火盆兒燒得正旺,確無絲毫煙氣,還帶着一縷果香,專供大內使用的紅螺炭靜靜地傳送着溫暖,北風捲攜着雪粒兒嗚嗚地撲打着窗櫺,更顯得室內和暖如春。
景生剛沐浴完畢,披着雪貂鑲邊的玄緞晨袍坐在桌前,桌案上擺着一摞奏摺,他的眼睛卻出神地盯視着明滅不定的炭火,像已陷入冥想,忽地他擡起頭,眸光迷濛,“愁眉,我是不是吩咐過書研,讓他調紅螺炭到青鸞的寓宅?”一想起那纖秀的人兒可能正寒衾獨眠,景生就心疼難熬,自己……自己今晚太莽撞了……竟慾火難熬衝動之下將青鸞……將他……佔爲己有……青鸞的狀態有點古怪……本該細心查問……可又不問緣由就丟下他抽身而去,不知他……他可會傷心難過……不知他可曾沐浴……可有人服侍……鸞兒的眼疾未愈……又……又經歷瞭如此強猛的性 事……不知他……他可吃得消?!
景生突地一下站起身,飛步躍到門邊,心裡火燒火燎的,真恨不得現在就飛到青鸞的身邊去。他的動作嚇了愁眉一跳,
“爺,您這是——”愁眉一側身攔住暈頭轉向的皇上。兩個多時辰前,王倉碼頭旁的一個煙花作坊發生了爆炸,陛下及時趕到,雖未正式露面,但也一直在暗中指揮滅火救人,直忙到現在纔回客棧,可自打他從火場回來,就一直心不在焉,神思恍惚,好像被人偷了魂兒。
“我要回去看看他,我必須得去。”景生攥着拳頭,兩眼發直。
愁眉渾身一寒,小心翼翼地勸道:“我知道您心急,可此時他可能已經睡下了,再過兩個時辰就天明瞭,到時再去探望不是更妥當?”隨即又輕聲續道:“至於紅螺炭,我記得您吩咐過秦舍人了,就算是沒咱們的炭,南楚宮中也肯定給青鸞殿下備下了無煙好炭了。”
“南楚的炭怎能和咱們的比,他們在冬季本來就用炭少,也不知……也不知他是否習慣江北的嚴寒?”景生來回踱步,想想愁眉的話也不無道理,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賊,自己剛纔的行爲可能已經傷害了青鸞,景生在屋中越走越快,簡直如芒刺在背,心裡五味雜陳辨不清味道,可大腦卻依然瘋狂地惦記着青鸞,他……他那肌膚絲滑如緞……他那身子……柔韌纖秀……他……,景生的心跳猛然加劇,那人兒……真真讓人疼不夠!
景生忽地站住腳,回頭望着愁眉,“什麼時辰了?苦臉兒怎麼這會兒還沒回來?不會是被那個老太監抓住了吧?”
愁眉想起剛纔的窘況,不禁噗哧一樂,復又皺緊眉頭,哭笑不得地說道:“寅時已過,爺可得好好賞我們,爲了您與青鸞相會,我和苦臉披着那獅皮直跑了大半夜,把整個夏陽城都轉了兩圈兒,到現在我這口氣兒還吊在嗓子裡上不來,下不去的。”說着愁眉就拍揉着胸口,“好幾次我都差點被那老傢伙抓住,要不是苦臉兒分他的神,我們倆現在可能都會不來了,這事兒要是讓端午姑姑知道……”
愁眉的話還沒說完,景生已經一個健步跨到他的面前,“——說,想要什麼賞?端午姑姑和太后是斷斷不需知道此事的。”
愁眉嘻然一笑,臉上騰起淡緋,神情也一下子變得忸怩,“瞧爺說的,愁眉哪裡就是這麼藏不住話的人。不過,爺一向慈悲聖明,過幾年,我……我想出宮和苦臉成親。”
景生看着他滿心期待嚮往的模樣,心口又是一陣悶疼,嘴上卻淡淡地笑了:“原就該如此呀,你們在那宮裡呆了快十年了,雖不是真正的宮侍,但也憋屈壓抑,遲早是要放你們出宮的。”
愁眉一聽,撲通一聲就撲跪在地上,清秀的臉上掛着淚痕,“我和苦臉從小和您一起長大,是斷不會離開您的,就是……就是成個親再回來。”
正說着,門上忽地響起輕輕的叩擊聲,隨後便聽到苦臉的問安:“爺,我回來了,您睡下了?”
愁眉輕快地跳起身,撲過去打開門,一把將苦臉扯了進來,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深深地呼出口氣,隨即又擰眉瞪着苦臉,狠聲說道:“你還知道回來呀,沒得讓爺爲你操心,是不是又晃到哪兒逛去了?”
“穿着這個能到哪兒逛去呀,虧你想得出。”苦臉揚揚手中拎着的金毛獅皮,嘿嘿嘿地憨笑起來,卻被愁眉一把捂了嘴巴,“——噓,小點聲,鈴鐺兒睡了,今兒晚上把它累得也夠嗆,直飛出了城,都上了蟒山了。”說着,愁眉就向牀邊放着的大竹筐努努嘴。
苦臉睃眼一看就樂了,那胖鳥將小頭縮在翅膀下,七色錦彩尾羽順順整整地盤圍在它身側,可見其愛護羽毛到什麼程度。
“我還真沒見過這麼愛美的鳥兒,剛纔它被那個姑娘追得滿城的飛,真出了迴風頭兒,大家看也看傻了。”苦臉一邊放下獅皮,就着愁眉的手喝了一口茶,一邊嘖嘖稱奇。
“就你廢話多,趕緊告訴爺,你剛纔去哪兒了?”愁眉沒好氣兒地用膝蓋頂了他一下。
“呵呵……我去火場了,真真是開了眼!”苦臉雙眼一亮,臉現憧憬敬仰之情,立刻眉飛色舞地說了起來:“半個時辰前,我好不容易把那老頭兒甩掉,就看到風向變了,爺離開時,那個出事兒的煙花作坊的火本已被撲滅了,可風向一變,沒燃盡的火頭兒又騰地竄起來了,直往金德坊那邊燒了過去,那裡人煙密集,住的都是才從南楚移過來的船工——”
苦臉兒還沒說完,景生已經一躍而起,震驚地盯視着他,眸光焦灼而銳利。
苦臉又喝了口茶,連連擺手,“沒事兒了,沒事兒了,爺別擔心了。”
“快說呀,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你剛纔說得那麼風險!”愁眉先忍不住,輕聲催促着。
“唉,是這麼回事兒,我路過那裡時,正好看到秦書研拎了一桶冰衝進了火場,他本來就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這時再衝進去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景生和愁眉全都半張着嘴,雙眼直愣愣地瞪着苦臉,緊張地等待着下文。
“我本來也想追過去將他攔下呢,可還等我反應過來,就見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窈窕的身影已經緊隨着小秦躍進了火場——”苦臉說得聚精會神,比泰豐樓裡說書的李大嘴還要聲情並茂。
景生和愁眉都不自覺地嚥了下口水,——天呀,這個窈窕的身影又是誰呢?
“爺猜怎麼着,那個窈窕的身影就是青鸞殿下身邊的那位女郎中,就是她追着鈴鐺兒不要命地跑來着,我後來遠遠地聽小秦叫她小怡。
景生點點頭,——小怡就是那個什麼杜承徽的表姐,這麼往火場裡撲八成是要殉情呀,難道她和書研的情誼已經如此深厚了?竟會爲他連性命也不要了。
“我當時就傻眼了,真是欲哭無淚呀,本來一個秦書研就夠叫人牽腸掛肚的了,這會兒又多出一個女娃娃!”
“那怎麼竟會沒事了呢?快說呀!”愁眉一向對苦臉這種四平八穩的敘事風格非常不滿。此時更是不耐煩,竟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快別廢話了,他們倆到底是怎麼得救的?”
苦臉閃身躲開,嘿然一笑,“你還不如說是小怡姑娘怎麼救的咱們的秦舍人。”苦臉臉上的神情忽然變得鄭重,再無半點嬉鬧之色。
“只片刻的功夫就見她揹着小秦從大火中飛躍而出,匆匆地放下小秦,她就又翩然闖入火場,身若驚鴻一顯,我奔過去一看,見小秦已經薰得暈了過去,但他身上除了一些磕碰的外傷,並無燒傷,再看那火勢竟已減弱了三分,我叫人將小秦送回他府上,就趕緊跟過去察看,就見……就見……”
“怎樣了?就見什麼呀?”愁眉難得沉不住氣。
“就見那小怡姑娘竟迎着熊熊火勢而去,跳躍騰撲,揮舞着袍袖,像浴火而舞的鳳凰,將呼呼卷燒着的火苗全都收入袖中,一路而去,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將復燃的大火撲滅了,只燒了金德坊邊的一個廢置的棚庫,也沒傷着人。”
——啊?!景生默然不語,眸光沉沉地盯視着炭火,而愁眉則不敢置信地微微張着嘴巴,一伸手探向苦臉的額頭,“你別是跑急了,累狠了,發燒說胡話呢吧?把個好端端的姑娘說成個女竈王爺?!”
苦臉一動不動,就任愁眉將手貼在他腦門上,微眯着眼,一副享受的模樣,“我可沒說胡話,當時我看得眼都沒眨一下,真真兒的,愁眉,你那手涼絲絲的,真舒服,哎呀!”
苦臉還待輕薄沒想到愁眉已經一把擰住了他的耳朵,“叫你胡說!”
“我倒是覺得苦臉所說可信,那姑娘看起來確非凡人。”景生擡眸,謹慎地開口。
“——啊!爺是說她不是‘凡人’?”愁眉驚問,身上有點冷,復又唏噓,“可憐的小秦,這下子真完了,竟喜歡上了……”
“我也沒說她是鬼呀,”景生嗬嗬地笑了,“愁眉,有時候你和你師姑真是如出一轍,都喜歡胡思亂想加打岔。這世上有各種不同的人,具備各種不同的才能,也有許多傳奇,不足爲怪。”——就像他自己的經歷,說出來照樣會被當成鬼魅。
愁眉,苦臉,同時深深地點頭,一下子想到這幾個月來發生在陛下身上的傳奇,從樹上摔下來就摔出個全新的人來,前後判若兩人!
“她一開始沒來救火一定是因爲追鈴鐺兒追出了城,我看她的輕功不錯呢,雖比不上小鸞,但也算是一等一的好手了,等她回到王倉碼頭正趕上火勢復燃——”景生冷靜地分析着,“她的行爲確實令人敬佩,明天我要親自登門向她表示感謝,對,就這樣!”景生忽地笑了,一直沉鬱恍惚的面容倏地閃過奇異的光華,豁然開朗。
愁眉苦臉驟然而見,都呆了一瞬,——乖乖不得了,這陛下的容顏竟是一天比一天更耀目了。隨即兩人心裡都有點了然,恐怕陛下最想見的是那鳳鳥明青鸞吧,總算是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式登門了,不過,好像一國之君這樣輕從簡裝地前去拜訪鄰國儲君總不太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