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衆臣本都伏地而跪,默默等候,此時猛地聽到雙壽的口宣不禁齊齊擡頭向大船船艏遙望,又一下子呆滯如塑,全忘了山呼叩拜,只見那規制恢弘的艦船船頭上並排站着三人,居中之人便是傳言已被弒殺的武王陛下,他身着玄錦便袍,雖面容憔悴疲憊,神色卻剛毅平和,武王身左站着的……是……是傳言中弒父殺君又反被殺戮的太子明霄!他……他他居然身着明黃龍袍!等看仔細了,衆人更是驚訝,那盤龍便袍的前胸緙繡的竟是翟鳳,在武王身右站着……站着……啊……!
南楚衆臣看清那人後均倒吸冷氣,渾身抖顫,大家的視線如鐵屑飛入巨大的磁場被狠狠地吸在那人的身上,再也移動不了,那……那那人……分明便是方澤壇上與太子殿下叩拜天地神祗的承徽杜華!他不是已被謝氏殺害葬於王陵之中了嗎?爲何此時卻身着明黃五龍便袍,並立於武王身側?
碧空如洗,金陽高照,長風鼓盪着海濤翻涌而來拍打着棧橋,不知名的海鳥嘯叫着低飛過人羣,衝向遠方的海天。
明澗意居高臨下,看着青石板碼頭上黑壓壓俯跪的羣臣,心中欣慰與失落交織混雜竟辨不清感受,身側左右站着兒子與……半子,兩位未來的帝皇,明澗意的胸中忽地騰起豪邁之意,他振聲說道:“逆子明浩爲妖人所控弒父殺兄,罪不容恕!孤幸得大夏成璟帝陛下鼎立相助,及王太子的誠孝護持得以避禍永建,療傷治疾,又得衆卿家忠心輔佐,不日內必將重振王綱,回駕臨州!”
衆人仰望着船艏,聽了武王的話又猛地想起剛纔雙壽的口宣,才驚覺原來……原來那臨舷而站衣袂翻飛的少年帝王就是……就是大夏成璟帝!
“武王陛下,成璟帝陛下,王太子殿下永安吉祥!”左相王允之,右相劉季幾乎是同時高聲贊拜,懵懂驚詫的衆臣像大夢初醒般也隨同連連贊拜叩首,想着那龍袍少年與杜華相似的容顏和他身上自然生髮的凜凜王氣,偷眼瞄着海上停靠的三艘巨型戰艦,各人心裡都像瞬間炸開了煙花,既覺炫目奇幻,又覺震懾驚悚。
覲見完畢,衆臣退入陳行在碼頭附近臨時搭建的大帳,等待武王一一宣召。景生則換上便袍悄悄來到華晨號,一推開那間實驗艙的艙門就見唐怡坐在案臺前配製着藥物。
“阿鸞呢,你怎麼扔下阿鸞自己過來了?”唐怡頭也沒回地說着,仍專注於手中的工作。
“他和武王一起接見羣臣商量討逆對策,若不是明浩背後有個衛恆,今天就可以派兵攻入大興宮了,衛恆不除總是一個隱患,而且,武王的箭傷也不能再拖了,我看今天午後就應爲他手術取出箭勾,他從昨晚亥時已未進食。”景生說着就走到案臺前戴上細布手套,“阿鸞的情況我更擔心,別說男子了,就是女子生育在如今也是萬分兇險。”
唐怡將配好的藥瓶旋緊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沉吟了一瞬才擡眸望着景生,“你是太愛阿鸞才更擔憂,可事已至此,與其憂心忡忡平添阿鸞的心理負擔,不如儘量保持輕鬆平和,一邊儘量保護照顧好阿鸞,你與他朝夕相處,若總是憂慮疑惑會令阿鸞更加緊張難堪。”
唐怡語帶欽佩地正色說道:“阿鸞一向外柔內剛,是個百折不摧的人,他需要的不是你的擔心而是最堅實的支撐!”說完唐怡又笑了,“而且,你也別把這事兒想得太複雜太兇險,我猜在阿鸞的腸道處另有一個育兒袋,類似女子的子 宮,平時閉合……”
唐怡還沒說完就聽艙門吱地一聲響,明霄抱着個小竹籃走了進來,杏眸彎彎的笑道:“小怡說得有道理,我也覺得是這樣的。”
景生見他也換了雪絹便袍,趕緊走過去將他扯到椅子上坐好,“你就好好的坐着吧,還有道理?你又不是女子,哪裡來的……” ‘卵’字在喉嚨裡轉了個圈兒又被景生嚥下了肚,訕笑道:“咱們又不是第一次……咳咳……怎麼以前都沒有……偏偏這次就有了?那東林苑果然是福地!”
唐怡一邊忙碌着,一邊不贊同地大搖其頭,“花兒,現在不是鑽研科學的時候,若是依照科學理論細究,首先你就根本不該存在,我也是個怪胎,什麼靈魂轉換,統共都是封建迷信!”
景生一想也笑了,走過去幫着唐怡一起配藥,就聽唐怡繼續分析道:“我看這和你的神魂歸一有關,龍魂靈力無限,正好阿鸞又是你的摯愛之人,身體契合,於是便珠胎暗結。”
唐怡說得極之順暢,景生卻聽得渾身發癢,好像在聽什麼奇幻戲詞兒一般,回眸一望,見阿鸞口含楊梅正聽得津津有味,頻頻稱道,“……嗯……定是如此……嗯……實在有理……”
——天呀!景生看着那人兒笑眯眯,一本正經的模樣,脣瓣已被梅子汁兒沁得殷紅,真恨不能此時就含住他親吻,抑制住狂亂的心跳,景生勸說道:“阿鸞,你也不能把個梅子當飯吃,這樣要吃壞胃了,你好歹也想想有什麼想吃的膳食。”
“是呀,阿鸞,你必須以真正的膳食爲主,有營養又有滋味兒的零食爲輔。”唐怡也隨聲附和。
明霄一聽就皺了眉,把個籃子緊緊地抱在懷裡,苦着臉嘆道:“我要是能想出喜歡吃什麼就好了,以前喜歡的現在想都不能想,就覺得整個胃脘像被絲線捆住翻轉過來了。”
唐怡聽了同情又瞭然地連連點頭,她還依稀記得前世懷孕時的情形,既無伴侶關愛,也無親友照顧,真正是孤苦無助!
“小怡,你和書研也別拖着了,我看他已經快瘋癲了,你和阿鸞離開東安後,他就天天往林芳閣跑,恨不得將家也搬到那個酒樓,秦老丞相問過我好幾次,懷疑他去吃花酒。”景生爲了轉移明霄的注意力一下子將‘矛頭’對準了唐怡。
唐怡聽了手下一抖,抿抿脣角,脣角偷偷彎起個淺笑,“我哪裡拖着他了,這……這事不都是男方操辦嗎?”
“……呵呵呵……”唐怡的話音兒剛落就聽明霄嗬嗬地笑了,隨即他便涼涼地說道:“小怡呀,你可不能指望他操辦,景生當初也信誓旦旦,結果藉着冠禮就給我個冊子和方印,害我捱了好一頓打!差點打得連娃娃也保不住。”明霄說到後面嬉笑中已帶了悲音,唐怡景生想起當時明霄傷後的慘狀也都不寒而慄,後怕不已。
“哎呀阿鸞,我真真對不住你和小娃,我這就給你賠禮了。”景生放下手中配好的藥劑,走到阿鸞的椅前作勢就要跪倒,唬得阿鸞差點丟了懷裡的小竹籃,
“去去去,誰敢受你這一拜!你只記得以後疼愛小娃就好。”
唐怡在旁噗地笑了,“你還怕他不疼這娃娃?阿鸞呀,你要擔心的是他別慣壞了這小娃!”
明霄一想便心虛地笑了,隨即就見身前的景生伸指彈上他的額角,“小七,你等着看吧,以後會慣壞娃娃的肯定是阿鸞!我只會慣着他,絕不慣孩子。”
“哈哈哈……”這次輪到唐怡大笑,“你慣着他不就是等於慣孩子呀,嘖嘖嘖,我就等着看你們倆的二世祖了。”
“小七,你先不要說我們,我看你和書研也好不到哪裡去,書研對你簡直敬若神明,言聽計從,你們日後的孩兒估計也是個上房揭瓦,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景生和唐怡百無禁忌,爲了擺脫自己的尷尬就和她大開玩笑,明霄卻生怕唐怡惱了,趕緊正色說道:“景生,要是小怡和唐大先生沒意見,還是你替書研做主吧,不然他家那個爺爺和爹恐怕會有話說。”
唐怡臉色一暗,轉身去查看蒸煮消毒好的手術器械包,景生望着她清秀的背影,肯定地回答:“放心吧,我肯定不會讓小七和書研受委屈的!”
唐怡雖是個極要強的人,唐門也是個極之強大的存在,她心裡卻非常清楚:在當今的世界裡要實現心願常常需要上位的照拂和支撐!當年,唐竇與南嶽郡主的婚事也是仰仗了蜀王的說合。
“景生,若是衛恆當真在大蜀作亂,甚至反攻南楚,我作爲王太子應勇做表率,親往前沿督戰。”明霄脣邊的笑意漸漸消隱,神色變得異常沉靜,景生和唐怡悚然而驚,一起轉身瞪視着他,全都說不出話,明霄將手中竹籃放到一邊,站起身,背手立於窗下,毅然說道:“明浩謀反叛亂,局勢瞬息萬變,父王又舊傷頻發,在此關鍵時刻,我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絕不能龜縮於內宮。”
“阿鸞……”
“阿鸞……”唐怡和景生同時驚呼出聲,又都靜默不言,唐怡凝望着明霄,眼帶激賞,景生也注視着明霄,滿含憐惜與沉痛。
“阿鸞,我絕不會讓衛恆的一兵一卒跨過夏江!我絕不能讓你和孩子再次涉險!”景生說得極其平緩,說完便又低頭忙碌。唐怡和明霄卻都被他的誓言所震懾。
就在這時,廊道里忽然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隨即艙房的門便被嘩地推開,
“陛……陛下……王上……王上……”雙喜和愁眉站在大開的門前,雙喜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着。
“父王!父王怎麼了?”明霄騰地跳起身,衝到門前,將手邊的小竹籃打翻在地,紫紅的楊梅滾滾而落。
“王上剛和左右相大人談完,讓他們去安頓各位大人,就……就忽發腹痛……此時已……已疼得暈了過去……”雙喜勉強喘上口氣兒,匆忙地回答。
景生和唐怡迅速對望了一眼,“小七,你和愁眉在此消毒準備手術,我和阿鸞去看看情況,情況允許的話就立刻將陛下送過來手術,雙喜……”景生鎮定地吩咐着,一邊盯視着雙喜,“雙喜,你回坤泰號帶着宮侍們照常行事,不要引起任何驚慌紛亂,特別是不要引起那些大人們的注意!”
雙喜也是個一點即透的聰明人,立刻就明白了景生的意思,他努力平抑着驚惶回答着:“宮侍們就交給我和師傅了,至於那些大人們,此時已將午時,他們都去永建的官衙用飯了,飯後還要安頓住處等等,王上已經頒旨讓他們每日清晨只在碼頭上問安即可,有事再傳。所以此時船下除了陳行大人帶的宿衛再無其它大臣了。”
雙喜說話間景生已帶攜着他和明霄飛奔回坤泰號上,才一進入武王的艙房,就見武王面色煞白的躺在榻上,雙壽跪在榻前肩膀**,聽到動靜,雙壽猛地回頭,眼中滾下熱淚,“殿下……王上……”
明霄撲至榻邊,卻被景生輕輕攔住,“雙壽總管,此時是關鍵時刻,你和殿下退後靜等,不要妨礙我爲王上檢查。”說着景生就拉開武王的錦袍及內衣,右手觸診他舊傷所在的左下腹,左手扣住他的腕脈,片刻後,景生回頭望向明霄,堅定地說道:“遺留在武王陛□內的箭勾發生了移位,這是引起陛下腹痛昏厥的主因,但卻並非壞事,原來我根本觸診不到那個遺留物,如今我已能在皮下摸到那個包塊,這反而有利於手術了,阿鸞,我們必須立刻爲陛下取出箭勾,你可同意?”
明霄咬咬牙,心裡如掀起巨浪般動盪不安,萬一手術失敗,他將真的變爲弒父之人。
“五年來王上一直被舊傷折磨糾纏,王上曾多次表示此傷乃是他最深惡痛絕之隱患,極欲除之而後快!”雙壽的聲音忽然響起,冷靜而寧定,伴着正午燦爛的陽光在艙房中跳蕩。
“好!手術!”明霄眸光微凝,倏地轉頭望向景生,“別緊張,盡力而爲。”
“放心吧。”景生拍拍明霄的肩膀,彎腰托起武王,“雙壽總管,你在此留守,不要讓任何人進入這間艙房,只說陛下在午休。”說着,景生便託抱着武王走出艙房,在明霄和苦臉的掩護下從船尾側舷躍上華晨號。
“花兒,一切都已消毒準備完畢。”當景生抱着武王進入那間實驗艙房時,發現唐怡和愁眉已套上過膝的布袍,艙房正中擺着一張摺疊高架木牀,其上鋪着本色布單。
“小怡,準備開始。箭勾就嵌在腹直肌裡,我能夠明顯觸診到那個包塊。”景生邊說邊將武王放到木牀上,順手接過唐怡遞過來的布袍,轉身看着明霄,“阿鸞,你在隔壁艙房等候吧,你……在這裡會影響我手術。”
明霄看看緊閉雙目躺在木牀上的武王,再不多言,只伸手緊緊地握住景生的手,隨即便鬆開轉身走出艙房。他非常清楚景生讓他離開是怕他聞了血腥味身體不適。
“苦臉,你在門外守着,立春應該也在附近巡守。”
門,在苦臉的背後慢慢闔攏,將與死神搏鬥的人們隔絕在了另一個空間。
“殿下,您還未用午膳吧?我讓他們給您準備午膳去。”苦臉看着站在廊道中的明霄,發現他的面色異常蒼白。
明霄一聽午膳二字又聯想到眼前房門內正在進行的搶救,突的渾身冷汗淋漓,胃裡翻江倒海,他顧不上說話衝到廊道外的船舷邊吐了個昏天黑地,把早上勉強吃下去的粥和剛纔吃的楊梅吐了個精光,明霄扶着船舷直不起身,只覺眼前金星亂舞,
“喝口茶漱漱口吧。”身後忽地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明霄渾身一震,剛要回身,一個雪瓷杯子已經遞到面前,“再過兩個月就好了,當年娘娘懷皇上那陣兒反應還要大些,連喝水都反胃。”那個略顯沙啞的聲音繼續說着,明霄猛地回頭,卻驚駭的發現背後空無一人,
“我是清平閣的立春,相貌醜怪,不欲見人,也怕驚着殿下。”帆索後傳出他的聲音,既平板也滄桑。
明霄早聽說了他和端午的故事,心裡唏噓,不覺脫口而出:“大太陽下有多少面貌俊秀而內心醜陋的人招搖炫耀,你幼年時爲了救人才導致不幸,有何一直耿耿於懷?只要那個你最愛的人不嫌棄,走遍天下也再無人能傷你絲毫!”
帆索後發出一陣窸窸簌簌之聲,轉瞬,明霄眼前一暗,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眼前,“這船上有間書齋,我帶殿下過去等待吧,外面的太陽太過炙烈。”
立春不等明霄回答就率先走下舷梯,明霄喝了口清茶,感覺胃部變得舒爽便也跟上前去。
“殿下,就是這裡了。”立春熟門熟路地推開一扇艙門,明霄走入一看,心中頓覺喜悅,只見明亮的艙房裡書架環列,書籍琳琅,在艙室一角還安放着一個西夷式的美人榻,“殿下可以在此休憩閱讀,立春就在外守候,有什麼吩咐搖鈴即可。”
噹啷一聲,景生將小剪子和縫合針放入瓷盤,瓷盤的一邊躺着一枚血污的箭勾,就是這個看似細小的東西將鷹王明澗意折磨得死去活來。
“手術成功!祝賀你,陛下。”唐怡摘下口罩,烏眸燦亮地望着景生,愁眉也是第一次見識這種開腔破腹之術,在最初的震驚過後此時他只感到心潮澎湃。
“是祝賀我們!沒有你和愁眉的協助,我也不可能完成得這麼順利。”景生繼續爲武王包紮好傷口,“安全度過今晚就是真正的手術成功了!好在武王體質好,應該沒有大礙。”
“今晚就留在這裡觀察嗎?”唐怡協助愁眉整理善後,一邊問着。
景生點點頭,“今晚我們幾個輪流看護吧,只要不發燒就萬事大吉了。”說着,景生就脫下口罩布袍,“小怡,你先去吃點東西吧,早過了午餐時間了,我也得趕緊去看看阿鸞。”
景生走出艙房,剛向前走了幾步就聽身後傳來立春的聲音:“殿下在書齋。”
景生一頓,慢慢回身,非常意外地發現立春並沒有消失在某個角落,而是坦然地站在他的面前,“殿下又吐過,還沒吃飯,需格外當心。”
景生雖心內焦急,但難得能和立春相對而言,他仔細查看着立春的體貌,不待立春反應就閃電般地出手扣住他的腕脈,立春凝立不動,好像早已料到了景生的舉動,片刻後,景生籲出口氣,“雖毒入骨血,但假以時日仍能盡除,以後每天傍晚我們過血行功半個時辰,直到餘毒根除。”
立春沒有出聲感謝,他愣了一瞬便深深俯首,轉瞬又急撤身縱退而去,晃眼間景生見他臉上水光微閃,那是立春在心中藏了二十幾年的淚嗎?
景生推開書室的艙門,才一張望便猛地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