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霄邊問邊將手伸入竹筐,隨手拿起一粒楊梅放入口中,細細地吮咬,梅子汁兒瞬時便將他的脣瓣染得嫣紅,他的眸光一閃看向越走越近的雙喜,笑得越發杏眸彎彎,
“阿浩,這楊梅也是你從小頂愛的鮮果呢。”說着,明霄就捻起一粒梅子舉到那‘雙喜’面前,“阿浩,要不要嘗一顆?”明霄燦亮的眸光如膠似漆,糾纏着裝扮爲雙喜的明浩,他的視線輕飄,心情卻沉重如鐵。
“哥……你……你怎麼知道是我?”明浩深陷於明霄的凝視之中,無法自拔如受盅惑,他癡狂地回望着明霄,嘴角**,哆嗦着扯出一個自以爲俊美的笑,“哥,你……你好久沒叫我阿浩了?”
明霄看着他臉上斑駁乾裂的油彩喬裝,強忍住胃中一陣緊似一陣的悶惡,笑得更加祥和,聲音低低地嘆道:“你我兄弟情深,我怎會認不出你呢。你又何苦害我,我早不想當這太子,父王也厭惡了我,早晚這太子之位便是你的,如今你將我送入九泉,於心可安?”
明浩一聽便騰騰地踉蹌後退,額上白撲撲的粉彩被冷汗沾溼漸漸變形,他狂亂地低喃着:“你……哥……你你……是人是鬼……是是……是衛恆指使的炮轟東宮……不不……不是我……真真不……不是我……”
聽着他破碎混亂的分辯,明霄緩緩地站起身,手裡還抓着那個小竹筐,一步一步慢慢地逼近明浩,嗬嗬地笑道:“我自小疼你愛你,待你如寶如珠,只因我倆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只因我倆幼失母慈,我作爲長兄便想方設法補償與你,卻萬沒想到反令你心生歹念,三番兩次地殘害景生,置我於痛不欲生之中!最終竟對我也狠施毒手,並反咬一口,誣陷我爲弒父首惡,這……這就是你對我的兄弟之情!”
昏黃的燈光已被明霄拋在身後,他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視着明浩,好似要看入他的骨血之中,明浩一步步地趔趄着後退,駭異地看着一絲血痕滑下明霄慘白的脣角,明浩的手下意識地摸向腰側,卻於此時聽到明霄嬉笑着呢噥:“阿浩……你快幫我找找影子……我的影子不知丟在哪裡了……阿浩……”
明浩的全身抖如篩糠,冷汗嘩地滾下油彩模糊的臉頰,他神經質地低頭搜尋明霄的影子,鬼魂無影,明浩的手已拔出腰上的短銃,燈花噼啪爆射,明霄的手在小竹筐中一抄握住灩痕反掌疾刺而出,只聽噗地一聲,那南楚上古神器已透胸而入直插進明浩的左胸。
——噹啷!短銃落地,明浩身子萎頓欲跌卻被明霄一把扯住狠狠地摟入懷中,那灩痕的利刃猛地穿胸而出,“阿浩,哥哥再送你一程!”明霄緊摟着明浩,看似親密無間,胸膛抵住刀柄死死地將它壓入明浩的心臟:——阿浩,讓我剖開你的心,看看幼時的你是否藏在心中的某個角落?
當景生撞開艙門闖入艙房時,就見明霄抱着明浩轟然滑倒,“阿鸞——”景生駭然大叫衝上前去扶住明霄,明霄的胸前血紅一片,景生目眥欲裂,以爲阿鸞已被殺害,卻於此時聽到明霄哽咽的悲嘆:“景生……我就是要看看阿浩藏在了哪裡……他……他一定還躲在他的心底深處……”話還沒說完明霄就哇地吐了出來,景生卻萬分珍愛地將他攬入懷中:——感謝上蒼眷顧!阿鸞安然無恙!
後《明華史?南楚策》中記載:——夏曆成璟二年四月中,南楚武王平定幼子明浩發起之宮變,回駕臨州大興宮。禹州都督李普糾集舊蜀殘兵謀亂被徵西將軍許信及大夏驃騎將軍蕭烈全殲於嘉陵渡。五月初,聖祖親迎聖君鑾駕回東安,其後,夏江南北紛紛傳唱:龍魂降,青鸞翔;親結縭,珠胎系;天命定,神仙佑;江山統,萬民尊。
五月初五,迎娶南楚青鸞的龍舟船隊到達夏陽,因正值立夏之日,大夏成璟帝着朱服,乘朱輅,親率禮部及衆地方官員迎夏於淶水河畔。
南郊淶水河畔有一茶亭,前有波光粼粼,綠柳碧桃,後有翠竹森森,黃鶯鳴呤,茶亭裡擺着幾張粗竹桌椅,上陳青瓷茶具,此地只供淡茶小食,倒也閒適雅潔。
“也不知爺幾時能完事兒,太夫人在東安要等得急死了。”一位少年侍僕從桌旁轉過身,可不正是苦臉!
“他忙他的,咱們在此賞景乘涼豈不悠哉。”明霄懶洋洋地靠在竹椅上,頭戴遮帽,身穿雪綾單袍。
“殿……公子可要用些茶食?”愁眉侍立在側,低聲詢問着,“您這些天都吃得有一頓沒一頓的,脾胃不好,興許是內膳吃得膩了,換換口味也好。”
“爺連眼疾都醫得好,怎麼就是治不好這脾胃不和呢?”苦臉苦惱地連連搖頭,自從回駕臨州又出發北上以來青鸞殿下就沒好好吃過一餐飯。
愁眉也是心中疑惑卻又不便細問,就聽雙福嗬嗬地笑了,“這毛病不需治療,再過個一個月自然就好了。”
明霄聽得心裡一跳,蛟紗下玉白的面頰倏地飛起霞色,小娃娃在肚中已安然度過快兩個月了,這些日子真是驚心動魄又起伏跌宕。
愁眉聽得也是心中一跳,有什麼毛病是不治自愈還要等時日的呢?只有苦臉神經粗條,頻頻點頭道:“也是,這一路北上水土不服自然要適應個一兩個月呀。”
愁眉一邊心裡琢磨一邊睃了苦臉一眼,“公子纔去過東安哪裡來的水土不服!你快去問問都有什麼新鮮茶點。”
雙福已從錦囊中取出雪瓷茶盞放在明霄的面前,一邊吩咐着走過來的茶娘:“一壺清茶,一壺清水。有何茶食?”
喜眉笑眼的茶娘一聽就愣了,再一看這主僕幾人通身含蓄的華貴氣派,立刻便恭敬地回道:“今日是立夏節,小店裡自備了立夏蛋,還有新鮮蠶豆烹製的立夏飯,另有青梅、櫻桃等時鮮果子。”
明霄聽到時鮮果子四字便覺口中生津,不等雙福回覆便隨聲說道:“只取些果子來吧。”明霄想了想,眸光一閃:“可有青杏兒?”
呃?青……青杏?愁眉苦臉嘴裡發酸,這……這青鸞殿下的口味當真奇特!雙福心知肚明,只含笑不語。
“杏兒,客官要吃青杏兒,你去後院裡耬些下來。”茶娘也覺古怪,轉身衝着茶亭裡間兒喊了一嗓子,又回眸望着明霄,她雖見慣了南來北往的文人墨客,富貴豪奢,此時也覺這位雪衣公子非同一般。
“娘,那杏兒又酸又澀,如何吃得?”就見門簾兒一挑,一個七八歲的總角小童飛跑了出來,他的胸前掛着五色絲線編成的蛋套,套中裝着一枚五顏六色的彩蛋,“娘,我和小武,桃兒他們鬥蛋,輸了!”杏兒癟着小嘴兒,眼角掛着顆淚,“小六兒還……還罵我是獨枝兒……沒兄弟!”
明霄見了那清秀的童兒本覺歡喜,此時聽了他的話不禁倏地皺緊眉頭,明霄擡手摘下遮帽,一邊招呼着他:“你叫杏兒?多大了?”
那茶娘正端了茶水過來,不經意間猛地見到明霄的真顏,愣怔着差點打翻手中的托盤,她心裡通通通地狂跳着,耳根兒熱辣辣地發燒,原本的伶牙俐齒都不翼而飛,囁嚅着回道:“他……他今年八歲了……公子當真要吃青杏?”
明霄笑着點頭,“當真!杏兒,過來,讓我看看你那彩蛋。”
杏兒黑眸烏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明霄,快步跑到他的面前,仰着小臉兒着迷地問道:“你可是神仙哥哥?桃兒家牆上有張畫兒,畫兒上的神仙哥哥也沒你好看。”說着杏兒就癡癡地笑了,又舉起蛋套,“他們都說我的彩蛋花樣不鮮靈,還說我沒兄弟幫襯。”
杏兒說着又想起剛纔受的委屈,長睫上的淚越聚越多,眼瞅着就要滴落面頰。明霄伸指爲他拭去眼角掛着的淚,不知怎的心裡狠狠揪疼起來,明霄低頭細細看他手中舉着的彩蛋,溫存地攬着他的肩膀,悄聲說道:“杏兒,我也沒有兄弟了,雖沒人幫襯可也無人掣肘,如今想來也並不覺得十分難過,除了兄弟,你還有孃親,以後長大了還會遇到疼惜你的人。”
那男孩聽着他溫柔的話語,不覺破涕爲笑,小心翼翼地握住明霄的手,“神仙哥哥疼我可好?”
“……呵呵呵……”明霄聽了他稚氣的話低聲笑了,捋捋他的額發,“以後疼你的人肯定比神仙哥哥要好。”
杏兒烏眸閃閃,脣角微翹,異常清秀的臉頰上梨渦隱現,他一本正經地擺擺手,“世上再無人比神仙哥哥好!”
明霄訕笑着不再與他爭論,只將他細瘦的手掌握在手心裡,輕聲和他商量:“杏兒,我給你這彩蛋再添上幾筆,你給我看看你手腕上的長命縷?”
那茶娘一直在側侍立,此時聽了這話就放下茶盤,回身進屋拿了簡單的顏料出來,杏兒更是乖巧,立時便將手腕上繫着的長命縷解了下來,那是由五彩絲線編結而成的疰夏繩,立夏時孩子們繫於手腕以保長夏平安,消暑祛病。
“杏兒的長命縷送給神仙哥哥了,爲哥哥消災祈福!”杏兒說着就將那五彩長命縷系在明霄的手腕上。
明霄一愣,隨即便開心地笑得杏眸彎彎,“哥哥替小娃謝謝杏兒。”明霄的聲音低不可聞,心裡覺得溫暖又安然,他提筆爲杏兒描繪彩蛋,只寥寥幾筆就令那原本平平無奇的圖案變得極之生動,杏兒看得入迷,愁眉苦臉在一旁也看得入迷,他們看的卻不是那彩蛋,而是與這村童言笑晏晏的青鸞,只覺他周身如蘊蓄着柔和的光華,極其明媚動人。
“咳咳……”衆人還在發呆就聽茶亭門邊傳來輕咳,擡頭望去,又是驚怔,只見門邊站着一人,高挑的身上穿着淡墨色錦袍,頭戴蛟紗斗笠,可不正是景生!
明霄笑望了他一眼便不再理睬,只埋頭與那杏兒小聲談笑,愁眉幫着雙福擺放剛端上來的時令鮮果,“爺,那邊兒結束了?”
景生點點頭,看着明霄漫不經心又秀麗無匹的模樣,不禁微微皺眉,他快步走過去拿起遮帽就要給明霄戴上,卻聽那寶貝人兒不耐煩地低叫:“太氣悶了,我可不想再戴了。”
“你……”景生回頭看看茶亭外春意盎然的河堤,河堤上人流熙攘,他心裡急得發慌可又不願拂逆明霄,只得挨着他坐下輕聲勸着:“以後出門還是戴着遮幕吧,人多眼雜。”
愁眉苦臉和雙福此時都已眼觀鼻鼻觀心假裝入定了,皇上那可憐巴巴又心急火燎的表情實在看得他們忍笑忍到內傷。就在這時,茶娘又端了一小碟青杏兒走了出來,一見這新來的墨裳公子心中又是一凜,立刻將杏兒叫到身邊:“你快別給公子添亂了,和小武他們玩去吧。”
杏兒戀戀不捨地望望明霄,兩步一回頭地走出了茶亭,不一會兒就聽茶亭外傳來孩子們童稚的歌謠,“龍魂降,青鸞翔……”
愁眉苦臉才聽了兩句就大驚失色,齊齊望向明霄,眼中的驚異與欣喜掩也掩不住。景生展眉笑了,卻淡然回視着愁眉苦臉,那倆人聰敏之極,立刻便垂下眼眸,將驚濤駭浪都藏在了心裡。
明霄拿起一枚青杏,才吃了一口就酸得齜牙咧嘴表情滑稽,景生劈手奪下那小杏兒丟在盤中,輕聲笑道:“你不想要牙了?小心有了娃沒了牙。”
“你……”這次輪到明霄語塞,他心虛地掃了一眼愁眉和苦臉,見他倆都恍若不聞,松下口氣,只得從盤子裡另挑了些櫻桃青梅吃,明霄耳中聽着孩子們童聲稚語的歌唱只覺動聽,但因唱的是夏陽方言,他一時也聽不清,便擡眸問道:“孩子們在唱什麼?”
愁眉苦臉對視一眼還在猶豫,就見雙福已彎腰附在青鸞耳邊低語,只片刻的功夫,明霄的面色便由白轉紅由紅轉白地轉了好幾遭,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他已一把抓起遮帽戴在頭上:——天呀!此時連小小村童也知他肚裡有了娃,這,這真是羞煞人哉!
“啓程吧。爭取今兒晚上趕回東安,孃親一定正等着你的好消息呢。”景生說完就拉着明霄站起身,手指觸到他手腕上繫着的長命縷,低聲吩咐道:“重酬。”
他們剛要出門,那烏眸大眼的杏兒跑了進來,只站在門邊呆呆地望着明霄,並不敢靠前,明霄走過去蹲下身,從袖袋中取出一隻小玉筆掛在他的腰間:“杏兒好好習字唸書,以後金榜題名,做個曠世良臣!”
杏兒的小手緊緊地握着腰間的玉筆,稚嫩的臉上顯出與年紀不符的端肅表情,他沒說話,只深深地點頭,心裡想着:——等我金榜題名了,也許就能再見到神仙哥哥了。
景生明霄一行走出茶亭,河堤旁的柳蔭下就停着兩輛馬車,“雙福,你以後每年替我給杏兒準備書籍和筆墨,派人送來。”明霄淡聲吩咐着。
“是。”雙福恭聲回答。
“我聽那茶亭中的母子二人好像是南楚口音。”景生不經意地問着。
雙福點點頭,“應該是吳州人。如今夏陽有許多南楚船工和絲娘。”
“那孩子眸光溫潤似有功夫在身。”景生頓了一瞬,側眸望着雙福。
雙福心中一凜,額上已沁出細汗,沒想到皇上竟也注意到了,“好像確實如此,他孃親倒只是個普通婦人,並無功夫傍身。”
——普通婦人?那茶娘雖布衣荊釵,形容寒素,卻眉目雅麗,神色泰然,絕非普通村野茶婦。景生心中略一沉吟並未繼續深究,明霄則滿心糾結於剛纔的歌謠,對景生和雙福的對話聽而不聞,他驀地攥緊景生的手急聲問道:“那……那童謠可是出自你手?”
景生‘哎喲’虛叫着,一邊扶着他上了馬車,“不是不是,絕對不是。”嘴裡否定着景生的額上已冒出細汗。
“那……那是母后?”明霄繼續猜測,一把摘下遮帽。
景生心虛地搖搖頭,一邊回眸看了一眼愁眉和苦臉,見他二人仍處於震驚之中,“不是吧,母后不知你有了娃呀?”
景生跳上車,關好車門,忽地驚聲問道:“會……會不會是岳父大人?”
“——啊?我父王?”明霄可愛至極地伸指點着自己的鼻子,卻被景生一把抓住那手指輕輕咬住,“對,你父王,他早在盼望這個孫兒了。”
明霄苦惱地望向車窗外的楊柳長堤,“我對這孩兒也是千盼萬盼,可……可如今天下人恐怕對他(她)都已……”明霄倏地轉眸凝視着景生,“我不想這孩子還沒出生就被人詬病。”
景生陶醉地啜吻着他細潤的手指,眼眸中卻閃出犀利的燦光,“天下人只會對他(她)無比神往!”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