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鸞——
女孩兒手執竹筷,沾取杯中清水,在牀邊矮几上寫下了‘阿鸞’兩個字,竟是極其舒展靈動的隸書。
“你……叫阿鸞?”
男孩兒試探着問,女孩子不說話,只默默點頭,雙眸嫵媚瀲灩,瑩瑩眸光直透人心,男孩兒看得心裡一滯,她——是口不能言,還是別有隱情?友善地笑笑,男孩好似並不介意。
朝陽初升,晨曦清而薄,千絲萬縷的陽光伴着清澀的山風,清碧的山色一股腦地涌進小竹窗,照得小屋如水洗過一般清爽,女孩兒倚在榻上,眼看着那捉摸不定的清幽光影上下浮游,緩緩地晃進人心裡,心思便也跟着恍惚起來,甚而有絲迷惑,竟覺得眼前男孩子的笑容清透透的,一點都不醜陋。
“吃早飯吧,你一定餓壞了。”男孩兒指指矮几上的碗盤。
女孩子一看就微蹙起眉,矮几上擺着一小碗藜米粥,一小碟浸煙筍,女孩兒並不是嬌生慣養到不識五穀,但如此粗茶淡飯還是令她驚詫,
“我來餵你吧。”男孩兒看她猶豫以爲她是因傷不方便動手,便坐在塌邊,拿起調羹將粥送到她的嘴旁,女孩兒欲躲,但米香,筍香和陽光甘爽的暖香混合在一處,令她躲無可躲,男孩兒鼓勵地看着他,眼神裡帶着極清淺的憐。
那女孩似受到蠱惑,張開嘴乖覺地一勺勺嚥下送到嘴邊的粥,胃腸彷彿被溫存的手撫過,暖而舒暢。在日後漫長漫長的歲月中她都還一直念念不忘這碗藜米粥的滋味兒,可沒了當時金碧的陽光和晨風,沒了男孩兒清碧的眼眸,再如何嘗試,也嘗不出當日的暖了。
“自從那蜀楚雙鸞打響了名頭,如今倒人人都叫阿鸞了。”一個懶洋洋,不無嘲諷的聲音忽從門口響起,阿鸞扭頭看過去,卻見昨晚那個俊美的男子側倚在門邊,他略低着頭,似乎誰也沒看,但阿鸞卻覺得他犀利的眸光無處不在。
“——不過,你倒是確像一隻阿鸞。”
他說着就走進草屋,隨便揀張竹凳坐下,原本上下浮游着的光影好似一下子找到依戀的所在,齊齊吸附於他的身周,眉眼上,脣上立時染上一抹淡金,和他臉上冷淡嘲弄的表情如此相得益彰,竟凜凜然霸氣橫生,彷彿,他不是坐在一間粗陋的草廬中,而是坐在他王庭的後園裡,阿鸞看得心驚,聽了他的話更是驚疑不定。
男孩子卻不以爲意,他雖避居深山也知道那大蜀世子衛鸞生和南楚太子明青鸞的典故,因爲他們的美名遠播,許多蜀地的父母也都喜歡給孩子取個小名叫‘阿鸞’。
“不知你是哪隻阿鸞呀?”男人涼涼的聲音再次響起。
阿鸞的面色倏地變得慘白,更顯得眉眼烏黛,山明水秀,男孩子看了不覺心裡一動,暗怪他爹說話沒分寸,他俯身檢視阿鸞的傷口,開始爲她清創換藥,
“可能有點疼,你且忍耐一下。”說着,手上的動作越發輕柔敏捷,可饒是如此,阿鸞仍覺得痛不可抑,額頭上冷汗密佈,連秀逸的鼻尖上都痛出了汗珠,她的臉色更加蒼白,近乎透明,竟無一絲血色,但她卻不吭一聲,死死咬住牙關,男孩兒心下佩服,看她的年紀與自己相仿,性子卻着實剛強。
“若不是小花兒昨晚抱了你一夜,你這隻阿鸞恐怕早已飛上天了。”
男人看女孩兒疼得狠了,心裡不忍,不再追究她的名字,可卻仍然哪壺不開提哪壺,不過這話倒是鎮痛,阿鸞一聽,就忘了肩背上的劇痛,她震驚不已地回眸瞪着花兒爹,臉上卻已飛出一朵紅雲,——因爲孃親早亡,她自小的習性就很孤僻淡靜,即使是最貼身的乳孃侍婢也輕易不能近身,十歲後,除了更換外袍,沐浴入寢她從不假手於人,在她的記憶裡,似乎只有父王和阿浩曾經抱過她。
“你瞪着我作甚?小花兒那是爲了救你一命,他體質陰涼,正是退燒去熱的一劑良藥。”男人的口氣也頗清涼,眼裡的金輝閃閃爍爍,好像是怪她不識擡舉。
這時,大鳥鈴鐺兒撲楞楞地飛了進來,繞着阿鸞和小花兒轉了一圈,就穩穩地停在男子的肩頭,七彩的尾羽正巧垂在他的胸前,爲他平添一股都麗的氣象。
阿鸞聽了男子的解釋,心裡像打翻了胡椒瓶子,麻麻辣辣,酸痠軟軟,也不知是氣惱,委屈還是感激?
小花兒看着她臉上瞬息幾變的面色,雖微含薄怒,卻極之明媚,不覺笑了,“我所做的只是醫者的本分,你不要介意,而且——” 他停頓了一下,眼睛看向阿鸞身後的竹窗,窗外是一片晴好的天光,“——而且,我姐姐以前也爲我這麼做過。”
阿鸞秀長入鬢的眉微皺,——他的姐姐,這個破草屋裡除了自己,就是一父一子一鳥,哪裡還有半個人影。
“——呃,他姐姐,”竹凳上的男子以袖當扇,輕輕扇着,半截玉雕似的手臂若隱若現,直晃了阿鸞的眼睛,“——他姐姐,”男子再次停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小花兒,“——死了,他姐姐死了。”
小花兒手下一沉,‘啊’,阿鸞不防,立時痛呼出聲,“對不起,對不起,”小花兒忙收斂心神,趕緊利索地包紮好傷口,——姐姐死了?怎麼可能?明明是他死了而不是姐姐死了!
他將阿鸞褪至肩膀的衣襟拉上來,手邊的脖頸肌理細膩,滑如絲緞,而那秀致的鎖骨,更是——,小花兒眼簾低垂,不敢再看,——這孩子長得真是美,不愧爲一隻鸞鳥!小花兒心裡暗自發愁,這形容高貴的小人兒,來歷不明,卻該如何處置打發呢?
“你的傷總要十天半個月才能略微恢復,這些日子,你就安心留居於此吧,等你傷好些了,再送你回家,可好?”男子閒閒地說,倒不像是跟她商量,而是已有抉擇。
關鍵時刻,還是當爹的更有主意,小花兒卻不像他爹那般武斷,墨星似的眼睛懇切地望着阿鸞,像是在徵求她的意見,阿鸞抿着脣,心裡掂量,——想來此時戰事正緊,父王一定無法顧及於她,不如就見機行事,暫時在此養傷吧。她衝小花兒點點頭,眼中眸光輕閃,彷彿會說話一般。
大鈴鐺兒一聽這個美人將居住於此,簡直是歡欣鼓舞,它一旋身,飄飄搖搖地飛起來,在屋子裡打着轉轉,花尾巴凌空撒開,直如七彩寶扇,小草屋中立時便寶光流轉,霞彩繚繞。
“花兒呀,你可真會檢東西,這呆鳥當真招搖得緊。”比鳥還招搖的花兒爹舉袖向飛在半空的鈴鐺兒輕輕一扇,也沒見他使力,但那體型頗大的鈴鐺兒卻似吃了一驚,振翅噌地一下從後窗飛了出去,閃亮的尾羽被鼓盪的疾風吹起,直掃到阿鸞的臉上,
“——呵呵呵——”許是因爲太癢,阿鸞不禁失笑,那清越琳琅的笑聲似有生命一般在小屋中悠悠迴盪,令花氏父子暗暗心驚,——這麼動聽的嗓音卻佯裝失語?——這個小人兒不簡單呢,看來這個山谷就快住不得了。
阿鸞似乎也有所察覺,她臉上的笑意一下子隱去,重又斂眉垂目地靠在榻上,姿態端肅尊貴,她傷後本就虛弱,這倒並不需假裝。
“……咳咳……”男子從竹凳上站起身,清清嗓子,偏頭想了一瞬,就嘻然一笑,“鄙人姓花,名襲人,花襲人便是在下——”
“——哈哈哈——”這次輪到小花兒噴笑出聲,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爹如此介紹自己,沒想到竟如此滑稽,這個感覺太喜劇啦,由不得他不笑。阿鸞雖也覺得這個名字怪異,但用於這個美貌的男子身上倒也貼切。聽到小花兒大笑,阿鸞不覺詫異,烏眸深深地看着他,彷彿在問:‘——這很可笑嗎?’
花襲人眼光微閃,掃了兒子一眼,“原本我叫花老大,你嫌粗鄙,說是像一隻瓢蟲,這‘襲人’之名還是你給起的,如今你倒笑得要死,卻是爲何呀?”
他雖是責難小花兒,但眉梢眼角卻已經帶了笑意,走到牀前,擡手捋捋兒子的額發,眼神溫暖疼愛,阿鸞在一旁看着,心上似被人狠抽了一鞭,又痛又麻,痛麻的感覺彷彿水波一般漾向四肢百骸,腦子裡恍惚地想:——自從孃親死後,如此疼寵的目光,自己就不曾再享有過,所有的人對她不是敬慕就是敬畏,父親看着她最柔和的目光也是期盼而不是寵愛。阿鸞冷眼看着那父子倆,心裡竟有些嫉妒面貌醜怪的小花兒。
“……咳咳……”花襲人再次清清嗓子,他看看阿鸞,眼睛一轉,勾起脣角,“我家小花兒長得雖醜,心地卻是極好的,從不介意費勁吧啦地養活我這個廢物……呵呵呵……真是家有一寶呀……”
男子嗬嗬嗬笑着轉身出屋,身形飄然,阿鸞看得愣住,再回頭望望收拾着藥匣子的小花兒,更加疑惑,——這對父子一個極美一個極醜,但其神態卻都無比灑脫飄逸,他們雖救了自己一命,但卻實在行跡可疑,自己是否應該儘快脫身逃走呢?
“我爹原本是個山村郎中,也曾開過私塾,後因家裡發生了一些變故,他……他受了一些打擊……就……就變得行爲怪誕……避居於此……”
小花兒遲疑地解釋着,面對阿鸞清澈的眼眸,他忽然覺得難以開口,這些早已爛熟的說辭一下子變得無比蒼俗。可他的猶豫聽在阿鸞耳中卻另有含義,——原來是這麼一個因由,怪不得他說得吞吞吐吐,想必是心裡難受,他的姐姐和孃親似乎都已不在人世了,恐怕這就是變故之一吧。阿鸞嘆息,也略略放下了疑心。
“這裡是坤忘山東麓的一處無名山谷,我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紅河谷’,” 小花兒的眼中墨色一沉,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他頓了頓,“——如今夏江裡碧血沉冤,這紅河谷倒不是虛名了。”
阿鸞心中一凜,——莫非——莫非他猜出了什麼,一個村童怎能有如此見識?剛剛放下的疑心又懸了起來,他活了十三年,猜忌就像是與生俱來的一種能力。
“……啾啾……啾啾……”
窗外清風習習,隱隱傳來花鈴鐺兒興奮的鳴叫聲,小花兒仔細聆聽着,眼睛倏然一亮,他奔至牀前,探頭看了一眼窗外,那濃碧的翠色俏皮地映進他的眼瞳,似有若無的一縷清香又飄進阿鸞的鼻端,——咦?阿鸞皺皺眉,難道這清透的寒香竟是來自小花兒身上嗎?可爲什麼剛纔換藥時沒有聞到呢?——而且,阿鸞又悄悄打量了一下小花兒,如此面黃貌醜的村童,又家徒四壁,如何用得起如此奇異的薰香?
阿鸞也轉頭看向竹窗,只見窗外,蒼藍的長天上,雲來去,如數只雪,漠漠嵐山外,是故鄉。——阿浩,父王,君翔,你們可安好?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做事了,”小花兒撮脣嘀鈴鈴地和大鳥兒唱和,轉身欲走,想了想,又折到竹架旁拿起兩本書,“這都是風物誌一類的雜書,可能你也不愛看,就只當是解悶兒吧。”
小花兒將書放在阿鸞的枕側,轉身輕快地跑了出去。窗外旋即響起鈴鐺兒的歡叫,花襲人的朗笑,和小花兒的驚叫:
“——阿暖,阿暖回來了!還帶了個寶寶!”
阿鸞困坐草屋,聽着窗外煊煊嚷嚷的熱鬧,不禁好奇地蹙起了眉頭, 阿暖 ——又是何人?
俺來解釋一下,人物有點多,名字又相似,就怕亂了哈。
目前提到的幾個少年是:大夏成帝華璃,南楚王太子明霄,小名青鸞,大蜀王世子衛元嘉,小名鸞生,還有咱們的小花兒,其他人慢慢出場哈。
吭抱一個,謝謝大家,謝謝你們的勉力,俺繼續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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