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說變就變,剛剛還是晴空萬里,忽然間便烏雲密佈,隨着一聲炸雷,一道雪亮的光芒閃過天際,末梢還帶着血一般的紅,看得人十分驚悚。豆大的雨滴鋪天蓋地的打了下來,一點點的砸到了人身上,似乎都有些發疼。
屋檐下的雨滴很急,走珠一般從檐角流下,玉彥堂前邊彷彿掛了一張巨大的珠簾,只見白花花的一色,再也看不出外邊的景緻來。
一把油紙傘從雨中移了過來,一個婆子從雨幕裡鑽了出來,跳到了玉彥堂的走廊下邊,甩了甩油紙傘,甩落了一地的水珠子,這纔將油紙傘收了起來立在門邊,自己撩開珠簾走了進去。
“太后娘娘招貴女進宮?”慕老夫人的眉毛一挑:“你沒有聽錯?”她有幾分驚詫,太后娘娘招貴女進宮,明擺着便是要給自己的兒子太原王定親事,可爲何慕家沒有來傳旨的內侍?難道太后娘娘還看不上慕家?
“是,就在三日之後。”那報信的婆子垂手而立,不敢擡頭看慕老夫人的臉,原本大家都以爲太原王喜歡的是自家的二小姐,慕府該要出一位王妃了,可萬萬沒想到大家都只是空歡喜一場。
慕老夫人沒有說話,只是將那紫檀佛珠捻得飛快,慕夫人很是沮喪,坐在那裡,一張臉有些發白:“看起來太后娘娘是不打算將微兒指給太原王了。”
雨聲更大了些,似乎將遠處的雷聲都蓋過了,嘩啦啦的響着,一陣又一陣,直直的打在人的心窩子上。慕夫人伸手捂住胸口,只覺得有些發疼,自己看好的女婿,就這樣眼睜睜的飛走了!
“母親,這又是爲何?咱們慕家又不會比任何一個世家大族身份要差,如何便不能進宮候選了?”慕夫人噓噓的說了幾句話,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太原王,分明也是喜歡我們家微兒的。”
“太后娘娘也許是有自己的計較,她不想讓朝野說閒話。”慕老夫人心中想了又想,也只有這個理由了,太后娘娘不想旁人說大虞皇室太沒規矩,皇上與太原王竟然全是娶的慕大司馬家的小姐。
“可是……”慕夫人才說了個可是,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爲自己的微兒感到氣憤不已。揉了揉胸口,她只覺得有些難受,一雙眼睛恨恨的望着桌子上的那個茶盞,真恨不能抓起來砸掉纔好。規矩、規矩!這只不過是不成文的規矩,又沒有說一定不能娶,只要太原王喜歡,又有什麼不能夠的?
慕老夫人沒有出聲,手指捻了捻佛珠,良久才嘆了一口氣:“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就這樣罷,咱們也不必再多想了。”
書房裡邊有一張大書桌,桌子上邊攤着一張宣紙,上邊畫着一個年輕男子,白色的長衫飄飄,手中拿着一把摺扇,那模樣,真是丰神俊逸,十分亮眼。
慕微這些日子都在畫這幅肖像。
自從她知道了燕昊對赫連毓說以後不再見她,慕微便有一種深深的絕望。她不敢想象以後不再見燕昊的日子,也害怕自己會慢慢將他忘記,最後終於想不起他是什麼模樣。
她要畫一幅燕昊的肖像好好收藏着,做她的唯一念想,在沒有人的時候,將畫像拿出來,伸手輕輕摸過他的眉眼,彷彿間,他雙眼灼灼的看着自己。
但是她又不能讓旁人知道這件事情,該如何掩飾?慕微想來想去,索性讓丫鬟拿了一位名家畫的肖像出來:“我要臨摹這幅肖像,以後落難的時候便可以去給人畫像掙錢了。”
丫鬟們嗤嗤的笑着:“小姐,你也真是在亂說,快些莫讓老夫人聽見了,免得她不高興。”
慕家世代富貴,如何會讓慕微落難到要去街頭擺攤替人畫像爲生?若是慕老夫人聽到“落難”兩個字,恐怕心中也會有一個疙瘩。
慕微只是笑笑,沒有說話,將那畫像鋪開,一筆一筆臨摹了起來,衣裳、姿勢都畫得與那肖像裡一模一樣,只是將那眉眼改成了燕昊。
她的丫鬟們都沒見過燕昊,一個個全在說小姐畫得不像。
“小姐,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話可是真的。”秋雨望着她的畫直嘆氣:“你自己瞧瞧,這人只有衣裳像,容貌卻完全不一樣了。”
慕微笑着點頭:“你說得沒錯,我是越來越不會畫畫了。”
見騙過了丫鬟,慕微心中得意,繼續拿着毛筆蘸了蘸墨汁,開始認真的畫起燕昊的衣裳來。這是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脣,慕微瞧着畫像裡的燕昊,抿嘴笑了笑,她要將這張畫藏在自己的枕頭下邊,每晚上讓它陪着自己入睡。
“小姐,你聽說沒有,太后娘娘招了幾府貴女進宮,有宇文家的七小姐!”秋月憤憤不平的從屋子外邊走了進來,肩膀上邊還是溼溼的一塊。她湊到了慕微面前來,頭髮上滴落下一顆水珠:“小姐,太后娘娘不是賜了你一雙羊脂玉環嗎?看來肯定很是喜歡你,爲何卻不招你進宮?”
“秋月,太后娘娘喜不喜歡我,不是從一雙羊脂玉環能看得出來的,或許只因爲我是皇后娘娘的妹妹,所以太后娘娘格外熱絡些。”慕微停下了筆,望着一臉氣憤的秋月,拿出一塊帕子塞給她:“你趕緊去將頭髮上的水給擦乾淨了。”
高太后賜了她一雙羊脂玉環,給宇文如眉的是一隻芙蓉手鐲,這並不能表明高太后便更喜歡她。高太后在後宮呆了那麼多年,不可能連這個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宇文如眉出身太傅府,她祖父與自己父親都是當朝正一品,高太后爲何會表現得對一個更熱絡些?送她一雙羊脂玉環,可能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爲她姐姐的身份,另外一個原因可能也是作爲一種彌補,她不會選擇自己做她的兒媳婦。
現在看起來,高太后賜她羊脂玉環,只能是第二種原因了。
帝王都對權臣很是忌恨,既然姐姐已經貴爲皇后,自然不會讓她再嫁給太原王,讓慕家更爲榮耀。慕微停下筆,出神的看着那那張畫像,微微一笑,她並不想要有這種容光,高太后不招她進宮,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燕昊。”她心中默默喊了一聲,伸出手點了點那張畫像,彷彿戳到了他的身上一般,軟軟的,似乎還能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
“小姐,你這是怎麼了?”秋月將帕子在頭上擦了擦,就見着慕微楞在那裡,呆呆的站着,伸出手來在她面前晃了一晃:“小姐,小姐!”
慕微回過頭來,見着秋月一臉關切,笑着將筆收起來:“等這幅畫晾乾,我就拿去賣。”
“小姐你可愈發的在說玩笑話了。”秋月瞄了她一眼,低聲在慕微耳邊道:“這畫裡的人是不是那個燕昊?”
慕微瞧了她一眼,臉色慢慢的紅了起來。
“小姐,小姐!”小梨子的聲音在外邊響起:“太原王過來了!”
心頭一驚,瞟了那畫像一眼,慕微大步走了出去,秋月會意,趕緊拿了白紙將那畫像遮住,這才緊走幾步跟上了慕微。
屋子外邊的雨一陣緊似一陣,地面上彷彿起了白煙一般,騰騰的浮在空中,院子裡頭站着一個人,後邊有人替他撐着一把油紙傘,傘面上急急忙忙的落下了無數的雨珠,滴滴的濺落在地上,將他一件紫色的衣裳弄得溼了半邊。
“微兒。”赫連毓見着慕微站在走廊下邊,大步朝她奔了過來,弄得慕微猛的一怔,赫連毓怎麼忽然這般稱呼起她來了?
上回及笄禮時,他喊自己爲“慕微”,已經將那生疏的“慕二小姐”棄之不用,沒想到這次又變本加厲了。慕微臉色有些不大舒展,正準備與赫連毓說個清楚,沒想到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微兒,你要相信我,這世上我只喜歡你一個人。”
赫連毓的手心裡溼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慕微只覺得自己的手瞬間也跟着溼漉漉的一片,她擡起眼來,驚訝的望着赫連毓,見他眼神灼灼,臉上一副焦急的神色,那曾經的神采飛揚早已不見。
昔日那個少年,騎馬追逐着遠去的馬車,見自己站在船上,不顧一切想要催馬過河。她還記得那日的蘆葦搖曳,他一身紫色的錦衣華服在那蕭瑟的河邊顯得是那般鮮明。可現在自己再面對他,忽然卻失去了當時那份感激的心情。
原來人是這般容易變化,因爲將一顆心交給了燕昊,她已經逐漸忘記了赫連毓對自己的好,過去那個抱着梅花朝她微笑着走過來的少年,雖然現在就站在自己面前,可卻如一幅褪色的山水畫,只餘一個淡淡的影子。
“太原王,究竟怎麼了?”慕微將他的手甩開:“男女授受不親,太原王這般舉動若是被人瞧見了,恐怕是會要有非議的。”
“我們又不是那些漢人,哪裡要講究這麼多。”赫連毓的眼中閃過一絲受傷的神色:“微兒,你這般排斥我,是因爲還未忘掉他?”
慕微靜靜的站在那裡,擡眼望着赫連毓,她的眼神是那般清澄如水,看得赫連毓有幾分難受。他自小便喜歡上了她,有她陪在身邊的日子總是那般的快活,他從來都以爲慕微會喜歡自己,兩人會和和□□的過一輩子,可是沒想到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而已。
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早已被人偷偷的偷走了那顆心。
一聲驚雷,天地間忽然間投下白亮的影子,照着站在走廊下的兩人,臉色都是那般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