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湖縣位於吳省西北隅,轄三十一個鄉鎮、總面積一千八百萬平方公里,總人口一百六十萬,其中貧困人口就高達一百五十多萬,是競州市人口最多的一個縣,也是最窮的縣,沒有之一。
即使改革的春風早已經吹過大地,這裡的經濟仍遠遠落後於競州市的其他縣,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經濟底子薄、人口衆多之外,本地官員普遍老齡化,作風保守,集體排外才是關鍵。
一九九零年初夏,臨湖縣又有一位新任的縣委書記即將走馬上任,他年紀輕輕,不超過三十歲,卻在官場內外都有着很大的名氣,升遷速度如坐火箭。
這位唐書記八六年還在吳省允州市玉穹縣下面的一個鎮做代鎮長,短短一年間去掉了頭上的“代”字,還成爲當地的黨委書記,八七年就調任到西南貴省省會城市附近的一個縣做了常務副縣長,三年間陸續升爲縣長、縣委書記,把那個距離省會城市二十多公里的小縣發展成了縣級市,在經濟改革方面闖勁十足、屢創奇蹟,身後又有貴省省委書記鄒亦新一路保駕護航,政務上幾乎沒有人能給他任何阻力。
管轄區內經濟騰飛的奇蹟,讓他成爲一顆耀眼的政治新星。官場裡關於他的傳言很多,有人說他出身高門,又靠着鄒亦新的關係才升得這麼快,其實個人能力很一般,誰叫他有個漂亮聰明的兒子在省城上小學,幾乎長期住在鄒亦新家裡,省委書記兩口子私下還收了這個孩子做乾兒子。
也有人說那個兒子其實不是他親生的,是他從京裡另一家大戶搶來的,就跟做人質似的留在身邊養着,平常對那孩子也不好,鄒書記兩口子是看不過去纔對那孩子給予關懷,誰叫那孩子的親爹跟鄒書記關係深厚呢,估計是專門委託了幫忙多照顧着。這高門大戶的事情太複雜,誰也說不清楚,只可憐了那個啥都不知道的孩子。
甚至有人說,這個唐書記簡直是個天煞孤星,走到哪壞到哪,幼年時剋死親爹、前些年剋死老婆,四年前一去雲溝鎮就搞掉了當地的副鎮長,書記也次年就退了休,連帶上面那個縣的縣委書記都丟官坐牢了,這殺傷力不是一般的大。
三年前人還沒到貴省,鄒亦新就讓當地縣委書記把縣委班子整得翻了兜,只爲給他掃清障礙,那位縣委書記得罪了太多人,自己也心力交瘁,等他一到任就住院病休了。這一次他調回吳省去臨湖縣做一把手,真不知是去搞經濟還是專門去下刀的。
對於臨湖縣委縣政府的班子來說,這位新書記人還未到,他們就全體如臨大敵,挖空心思想着怎麼才能跟他處好,不要做了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祭品。
所以一大早的,整個班子的重要領導都準時上班,沒有一個敢遲到的,換着人打電話問去市裡接人的縣委辦公室主任馮正,車大概什麼時候能到,得知這次竟然是市委書記跟組織部長一起送唐書記上任,他們更是大氣也不敢出,全都戰戰兢兢地候着,不時調整笑僵了的臉。
此時送人的車正開在國道上,市委書記周軍讓唐民益同坐市委一號車,唐青宏坐在前面的副駕上;市委組織部熊部長和來接人的衛主任坐的是縣委一號車,兩輛桑塔納一前一後穩速行駛,車內的周書記跟唐民益一路都在談話。
周書記精神很好,對唐民益的上任充滿期待,說小唐這幾年在貴省抓經濟的能力那是有目共睹啊,就連新上來的省委安書記,也贊他搞經濟是把好手,希望他回到吳省後能在臨湖縣再創奇蹟。
經過這三年的磨練,戴着細框眼鏡的唐民益氣質更加沉穩,內斂中又隱隱透出一股霸氣。他在鄒亦新的明確要求之下,大刀闊斧地行事用人,圓滿完成了當初鄒亦新給他定下的任務,才換得如今的瀟灑脫身。
無論出於既定的立場,還是他的個人選擇,他都想盡快回到吳省來,這個省是龍唐系馳騁發力的主場,他對這裡的每一個人、每一寸土都有着自己的義務和責任。
雖然華夏錦繡,處處壯麗,所有的地方都該一視同仁,但他面對吳省就像面對自己的家人,情感與責任也因此更深。
也正因爲這樣,他管理起臨湖縣的幹部會更加嚴厲、更加謹慎,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做法是截然不同的。當初在雲溝鎮,他畢竟只是二把手,時刻需要擺正位置。
到了貴省那邊,鄒亦新給他把環境清理得非常乾淨,在幾乎沒有政治阻力、省委書記一路扶持的情況下,他幹起事來政績彪炳是必然的,但這是一種捷徑和特權,並不真正適用於仕途的每一段路,他內心裡對這一點十分清醒,也時刻提醒着自己保持這份清醒。
如今回了吳省,到臨湖縣做這個肯定會有相當難度的一把手,他興致勃勃,準備好迎接一切挑戰。
周書記誇了他半天,話題才說到困難上來,表示臨湖縣的經濟底子很薄,目前情況很不樂觀,老派守舊思想嚴重製約了改革步伐,發展的任務異常艱鉅。不過他相信小唐一定可以克服困難,市委市政府會做他的堅強後盾。
僅從周書記這一席話裡,坐在副駕的唐青宏都已經聽出了門道,看來臨湖縣的書記不好當呀。他現在快十一歲了,早換完了牙,一口整齊雪亮的牙齒映襯白玉般的面龐,個子也長高不少,兩條腿又細又長,整個人看起來有幾分少年模樣了。
他這幾年在貴省的省城上小學,爸爸本來想讓他住校更方便一點,可他不願意離開爸爸搬出去住,跟爸爸鬧過好一陣子,說要自己騎自行車上下學。鄒夫人挺喜歡他這張甜甜的小嘴,也喜歡他精靈的外貌,自己的孩子全都長大了,就把過剩的母性全都發揮在他身上,拉他到自己家常住。於是他週末前住在鄒家,週末就回爸爸那裡,三年來都是這麼來回往返,他也慢慢習慣了爸爸經常不在身邊。
他其實根本不想去省城上學,就在縣裡也不影響什麼,爸爸說一不二,簡直是強行把他押到省城重點小學去的,惹得他躲在被窩裡假哭了好幾場。但他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他知道爸爸都是爲了他好,爸爸工作那麼忙,怕照顧不好耽誤他的學習。這就跟上輩子爺爺對他的愛一樣,越是嚴厲才越是真切,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努力地僞裝成一個正常的孩子,那樣纔可以讓爸爸少操心。
爸爸這幾年的辛勞他都看在眼裡,三年就把一個縣提了市,這其間的繁忙緊張不足與外人道,他總不能還爲了自己的事情佔用爸爸太多時間和精力,只能儘量的懂事再懂事。只有一件事他很執着,那就是看緊爸爸,不讓爸爸給他找後媽,所有的方面他都可以懂事,這一件他無論無何不會讓步。好在爸爸似乎也沒那個心思,忙得天昏地暗哪還有時間想那些?
每個週末回家的時候,他都會學着做飯洗衣服,再給爸爸和自己各燉一盅合適的藥膳。他是一直遵照谷老的叮囑,平常吃飯口味都偏向清淡,更遠離生冷油膩的食物和容易上火的“發物”,免得復發咳嗽感冒,常給自己燉一點乾薑茯苓粥啊、人蔘胡桃湯啊、麻雀蟲草湯之類的。這三年裡他只感冒過兩次,時間也比較短,每次都燒得不高,比起以前一咳嗽就得延綿十天半月的情況好上太多。
爸爸主要是工作疲勞,需要補氣養神,他換着法子給爸爸補身,但也注意着溫補爲主,免得把單身的爸爸補得口乾舌燥流鼻血什麼的……那他的罪過就大了。
不管他做什麼樣的東西,爸爸都會微笑着吃下去,他問味道怎麼樣,爸爸也都是說非常好。這讓他高興之餘又有點空虛,懷疑爸爸只是爲了哄他才說好,直到他有次給鄒夫人打下手炒了一個菜,鄒家兩口子都吃得大讚,他纔有了自己做菜應該確實還不錯的覺悟。
但別人覺得好不好吃,他都是無所謂的,只要爸爸覺得好吃就行了。自從那次以後,他每個週末回家都不讓爸爸做飯菜了,全部自己出馬。他喜歡看爸爸吃着他做的飯菜,那滿足和欣慰的表情就能讓他看飽。這樣其實有點像個小妻子……他有次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想到了這個,一瞬間臉都紅透了,爸爸還緊張地摸他的額頭,問他是不是感冒了。他窘得站起身來就跑回房間,小心臟撲通撲通狂跳半天。
這似乎是不對的,他冷靜下來以後認真地自我反省了。但想着想着,他又迷迷糊糊的覺得,這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當然喜歡爸爸,從上輩子就是了,爸爸身邊沒有人照顧,他這個兒子不出馬誰出馬呢?
至於心跳得太快這種事,一定只是因爲唐青宏這個傢伙太庸俗,竟然因爲給爸爸做飯吃就覺得自己太娘炮了?還因此彆扭起來了?這是要不得的,你是個帶把的大男人,不管做着什麼事情,你從身到心都是爸爸的好兒子!
想通了這一節,他就自然多了。當然,這個想通很花了一點時間,而且後遺症就是不能老盯着爸爸看,否則他還是會不自覺的臉紅起來。
比如現在,他聽着周書記的話,眼睛就忍不住地往頭頂上那個後視鏡瞄。即使坐在同一輛車裡,他還是想轉過身去看爸爸,但他又有點不敢看。如果只是在鏡子裡看一下,那就大大方方了。
他一邊慢慢挪動身體偷看鏡子,一邊爲自己唏噓感慨,等他的殼子再長大一點,爸爸下次換工作的時候,他可能就不好再這樣搭順風車了。小的時候還好,大了就是個累贅吧?爸爸總不好去哪裡都帶着一個十幾歲的兒子……唐青宏,你還真是可憐啊。
還有,爲什麼每次爸爸上任的地方都特別的窮呢,難道只因爲能者多勞?剛開始聽說爸爸要回吳省當縣委書記,他還以爲是回玉穹縣呢,還想着那樣爸爸的工作就很好開展了,結果都不在一個市,看來這個東風是借不了了,又得重頭做起,真是白高興一場。
他瞄着鏡子,沒發現爸爸也從鏡子裡瞄他呢,他那一臉時而糾結、時而憂慮的表情,把唐民益看得嘴角都彎起來了。
雖然嘴上還在跟周書記彙報思想,唐民益的心思分了一半給兒子,談話告一段落後還得空逗他幾句,“宏宏,你在想什麼呢?臉都皺成包子了,沒有哪裡不舒服吧?”
唐青宏猝然一驚,趕緊把身子坐正,原來爸爸從鏡子裡也可以看見他。他把表情也調整得儘量嚴肅,幽幽地回了爸爸一句,“爸爸,我長大了,你別再叫疊字了好嗎?”
連周書記都聽樂了,“哈哈,這個小鬼!小唐啊,你兒子挺有趣的嘛。”
唐民益笑着又說:“乖兒子,別當着周伯伯的面跟爸爸擡槓,啊?”
唐青宏迫於淫威把聲音放低了,但還是怯怯地強調,“爸爸,我是認真的。”
唐民益完全無視兒子的抗議,繼續跟周書記聊天去了,詢問了不少臨湖的具體情況。
車子突然顛簸起來,窗外的灰也變多了,唐青宏趕緊把車窗搖上。周書記對唐民益介紹說,這是剛下省道,正式進入臨湖地界了。
又過了一會兒,唐青宏遠遠看到一羣人守在前面,路邊還停了兩輛警車,幾個中年人滿面堆笑對着他們的車招手。
兩個司機把車停下,一個穿着警察制服的高壯漢子彎下腰靠過來,大概四十來歲的樣子,周書記搖下車窗,給唐民益介紹說這是縣公安局局長徐寧同志。
唐青宏看着爸爸開門下車,微笑着跟徐局長和其他人握手寒暄,很快又各自回到車上,開道的警車帶着兩輛一號車繼續前行。
開進縣城的時候,唐青宏先是看到了一片髒亂差,那情況就跟四年前在玉穹縣的感覺差不多,這都四年過去了,臨湖縣還是這副模樣,玉穹縣卻早已換了新顏。姜偉兩口子不止一次在電話裡說,讓他們有空回去看一看,現在的玉穹縣很不錯,雲溝鎮更是發展得很全面,連下面的村都比人家的鎮好了呢。
可等車子開進了黨政機關所在的城關鎮,那感覺又不一樣了,唐青宏簡直開了眼。城關鎮竟然建設得很漂亮,商業街和廣場很像回事,更別說氣勢磅礴的黨政大樓,簡直不比貴省省會城市的差。這麼個窮地方能建起這麼燒錢的大樓,也真是不簡單,裡面肯定大有文章。
唐青宏悄悄皺起了眉頭,跟着司機一起下車,目不斜視一副大人樣站在爸爸的老後頭。但不管他站得多遠,大樓前迎接他爸爸的隊伍都把他準確地認了出來,他們熱情滿滿地跟幾位領導握過手,就當着他爸的面爭先恐後地誇他,顯然是提前做足了功課的。
爸爸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微笑面容,對大家溫和地說了謝謝,讓衛主任幫忙找個人安置一下他的兒子,腳步都沒停就跟着周書記在衆人的擁簇中走進大樓。
唐青宏再一次深深的感到自己“長大了”,略帶失落地目送着爸爸的背影,但既然是真的“長大了”,那他也要配合爸爸變得更加成熟,於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衛主任連忙叫了個小年輕過來,還跟對方附耳交代一番。
其他幾個年輕人都投來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唐青宏頓時明白,這個小年輕要麼是主任的親戚或者關係戶,要麼就是特別會鑽營的,總之此人不會太簡單。先人一步接近新書記的兒子,這也算很難得的機會嘛。
這個小年輕自我介紹說姓馮,全名叫馮柏語,相貌身材都很周正。他沒有叫司機,直接自己上車坐在駕駛位,說要把唐青宏送到機關宿舍,心似乎很細的樣子,還說自己會盡量慢點開。
唐青宏知道對方肯定是個人精,也不會再像七八歲那樣賣萌套話了,爸爸這幾年在貴省幹得那麼好,根本用不着他,他也就淡了隨時幫助爸爸做大事的心思,只把注意力放在照顧爸爸的生活和精神上。
他不主動干涉參與爸爸的正事,這個看起來沉穩牢靠的年輕人卻很主動試探他,在車上跟他說了不少話,唐青宏尋思對方的目的不單純,就敷衍說能不能帶他四處參觀參觀再去宿舍。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頭,馮柏語立刻應了,絲毫不嫌這個枕頭似乎有點小。
馮柏語開着縣委一號車,帶唐青宏每條街慢慢地轉,一邊轉一邊詳細的介紹,這條叫什麼街,什麼時候翻建的;那裡又是什麼廣場,什麼時候推掉重蓋的……
唐青宏邊聽邊看,特別官腔地跟他聊道:“這裡建設得不錯,看來上一屆領導班子的改革成果不小嘛。”
這語氣跟大領導視察工作似的,馮柏語也並不少見多怪,倒是把車速減得更慢,加大聲音嘆起氣來,一副憂國憂民的口吻,“唉,這些都是面子工程,老百姓家裡窮得都揭不開鍋了,咱們縣政府還欠着銀行兩千多萬的債呢。”
唐青宏大吃一驚,臨湖縣竟然欠了這麼多外債?這個馮柏語也不怕嚇着他,而且,在他這個小孩子面前表現這種高大情懷,就算是掙表現好像也掙得太過火了。
爸爸纔來臨湖縣上任的第一天,就有這麼個小年輕藉着自己的嘴和眼給老班子上眼藥,看來臨湖縣的情況確實很複雜呀。
作者有話要說:新地圖第一章,九零年代開始。這時的政府公務車還是桑塔納爲主,幾年後纔會推行奧迪。至於前一年的某件事情,後面會提到一點,也是個真實人物的經歷加工,就不細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