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麻利的給他做檢查、打針開藥,岳父一直耐心地陪着他,還從王嬸手上把水接過來,親自喂他吃藥。即使身體難受着,他也覺得很是享受,上輩子可從沒有過這種機會。
他的親爹和後媽反而像兩個客人,站在旁邊跟岳父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態度有點不自然的熱情,讓他不禁懷疑起他們是否別有用心。
就在他暗自生疑的時候,門口又有了響動,一個女性的大嗓門帶着笑意由遠及近,“老大哥,我就是看看我的乖孫子!您先別趕我回家嘛。”
岳父聽到這個聲音就站了起來,帶着微笑迎向門口。
兩個熟悉的身影大步走進來,雖然闊別多年卻記憶猶新,那是他的爺爺和唐家奶奶。他們跟記憶裡差別不大,只是年輕了不少。
岳父對兩人微微躬身,“媽,賈伯伯。”
唐奶奶還是那麼直接,看到他就一臉心疼,眼睛也紅了,“哎喲我的乖孫子,這是怎麼了?又生病了?”
唐奶奶說着話瞄了賈爺爺一眼,老爺子趕緊擡手擋住她,“先別說!大妹子,您饒了我吧。”
他的咳嗽好轉了很多,燒也暫時止住了,興奮得想要下牀,但立刻被衆人摁在牀上不讓亂動,只好用嘶啞而微弱的聲音一句又一句的叫着“爺爺”、“唐叔叔”、“唐奶奶”。
老爺子賈建業對這個大孫子也是疼得很,剛連夜開完會也不去睡一覺補眠,坐在他牀前握着他的小手當場狠訓兒子媳婦。
“你們自己說,怎麼搞的?宏宏今年是第幾次生病了?還爲人父母,我看你們自己都照顧不好!”
賈思源低頭聽訓,孫成鳳也低着頭,一雙眼睛卻軲轆亂轉,嘴角抿得緊緊的,顯然很不服氣。
老爺子對這個後來的媳婦沒什麼話好說,集中火力罵自家兒子,“你啊!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你非要折騰!折騰出一堆問題!早知道你們照顧不好孫子,我就該讓他媽把他帶走!”
賈思源聽到這才小聲回道:“那不是您不準的嗎?長子長孫,您真的捨得?再說了,他身體弱又這麼小,帶出國去難道就能照顧好了?那鬧起水土不服來,還不如我們照顧的好呢。”
賈建業瞪了一眼賈思源,倒沒開口,賈思源就又大着膽子說:“這都是您當初的原話。過去就不說了,今天這次還真不是我們鬧的,是您介紹來的那個王嬸。要是您同意,我們就把她換了吧?”
賈青宏一聽就急了,小手緊握爺爺張嘴說話,還學着小孩兒的語氣,“要嬸嬸!嬸嬸不走!”
賈建業慈祥地哄他,“好,好,嬸嬸不走。”回過頭來繼續訓兒子,“你還找理由?推卸責任?你真有臉!你看,只有孩子不說謊話,他說王嬸好,那王嬸肯定對他好!我看對他不好的,恐怕是另有其人!”
孫成鳳身體一震,也不敢回嘴,只垂着頭委屈至極地啜泣起來。
賈思源看着自己還沒出月子的老婆,安慰式地握住了她的手,對老爺子開口辯解,“爸,您就少說兩句。都說後媽難做,成鳳對宏宏已經夠好的了,外面還是有人亂嚼舌根。這也就罷了,連您也不理解她的難處,有什麼事情都算在她頭上,這合適嗎?她纔剛生完孩子,月子都沒出呢,就哭了好幾回,聽老人說這樣容易將來落下病根呢。”
賈建業一聽兒子拿小孫子當擋箭牌,脾氣稍微下去了點,嘴上卻還不饒人,“哼!要不是看在她在月子裡,我就不是說兩句了!總之你們自己注意!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你們要真的好,外面會有人嚼舌根嗎?”
當着唐奶奶和唐民益的面,老爺子這麼數落兒子媳婦也不稀罕,兩家關係走得近,又住得近,唐爺爺當年沒死的時候,跟賈老爺子那是過命的兄弟,昔年在戰場上一文一武,是讓敵人聞風喪膽的絕佳組合。
唐奶奶呂娟名字溫婉,倒是個女土匪出身,被唐爺爺唐立本用三寸不爛之舌順利招安,帶着班子投靠入夥,驍勇善戰、屢立軍功,雖然書讀得少,老被丈夫進行全方位的思想教育,大是大非上卻分得很清。
後來兩家一起捱整,跟某位老首長被關在一塊,唐奶奶看孩子大人都餓得快要不行了,大材小用拿昔年做土匪的身手出去偷糧食,靠這救活了三家人。東窗事發時,唐爺爺代妻受過頂下所有罪責,還死在那件事上,賈建業深感虧欠唐家,對唐立本的橫死也一直耿耿於懷,從此對唐民益視如己出。
等那段慘事成爲過去,兩家人重回大院,賈建業仍然沒有改變態度,對唐民益多方照顧,關懷備至。前幾年還好,這兩年竟有些捕風捉影的閒話,暗示賈老爺子跟唐家遺孀關係不一般。雖然寡婦門前易生是非,但以這兩家的地位,謠言能傳起來就很奇怪,不知什麼人才會有那種天大的膽子。
賈建業和呂娟行得正、坐得直,倒從來不怕這些閒話,只是對它們傳到唐民益耳朵裡非常惱火。
唐民益年紀輕輕,幼年時跟着父母吃過不少苦,對父親的慘死滿腹悲憤,懂事特別早,不到十八歲就聽從母親安排把婚姻問題解決,更改了出生年紀娶回老首長推薦的吳家女兒,在學習上也加倍努力,同年夏天考上人大。可惜吳琪單純浪漫,對這種婚姻頗有微詞又不敢反抗,對丈夫的態度相當冷漠,生孩子的時候傷了元氣,月子裡又沒養好,女兒才三個月就撤手人寰。
吳家對此遷怒於唐民益,葬禮辦完就把外孫女接回吳家,還給她改姓吳,時不時給唐家使些小絆子,可這一切都不能阻擋唐民益將要大步垮入政壇的理想。
任憑岳父母如何罵他,他隔三差五上門拜訪,哪怕吳家在外散佈他克父克妻是個孤煞命。甚至對於母親和賈建業關係異常的謠言,他也從不顯出任何怒意,在校內的學習成績名列前茅,情緒穩定,這個不滿十九歲的青年竟然擁有鋼鐵般的意志。
所有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在哪裡失去的,就要在哪裡找回來,唐民益從懂事起就立志投身政壇,把父親強國富民的遺願以實際行動貫徹終生,任何阻力都無法消磨那種氣魄和雄心。
這些事賈青宏都知道,是小時候聽爺爺說的。爺爺親自教過他很多道理,唐民益是爺爺口中那個最值得他學習效仿的人。
他和唐家女兒的親事,也是早早就由唐奶奶和爺爺定下的,婚前唐民益這個準岳父數次問他,還提到不想讓年輕人跟自己當初一樣,他完全可以提出反對。可他怎麼會不同意?他的父親和後媽早就把他的工作做通,加上他對唐民益的崇敬和仰慕,對那樁婚事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現在回頭想來,唐欣雁當初是不願意嫁給他的,只是不知道爲什麼沒有反對。結婚十來年,他們根本沒有夫妻之實,又從哪裡去生孩子呢?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奇恥大辱,即使面對父親和岳父,都從沒說起過。
唐欣雁學歷很高,婚後還一直在念書,平常對他的態度冷淡到北極,也不跟他怎麼交流溝通。對於一個高知女學者,他這種紈絝子弟也確實就像垃圾吧,很可能是看在兩家交情太深的份上,才紆尊降貴嫁給他來讓唐民益滿意?欣雁對他這個丈夫完全看不起,對父親唐民益卻是敬愛崇拜,言聽計從。
他想着那些前塵舊事,對眼前的唐民益更加愧疚,上輩子他辜負了這個對他最好的人,還連累到對方奮鬥終生的雄圖大業——上門女婿身上出了大案,岳父怎麼可能完全脫開關係?他那個親爹要摘掉烏紗,岳父只怕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小傢伙一直呆呆地盯着唐民益看,唐奶奶心裡那叫個高興,推着兒子上前坐在牀邊,“跟宏宏多親近親近!”
唐民益也被他的眼神逗得莞爾失笑,捏住他的小手柔聲哄起來,“宏宏,想跟唐叔叔說什麼?”
他臉上發熱,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常,反正他還只是個孩子,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乾脆大大方方地說:“宏宏、喜歡、唐叔叔!”
唐民益的表情完全放鬆下來,帶着舒心的笑容摸了摸他的臉,“乖孩子,唐叔叔也喜歡你。”
賈老爺子看着大孫子粘着唐民益的模樣,再看看那對站得挺遠的夫妻,嘆着長氣皺起眉頭。
唐奶奶眼睛發亮,看着賈建業欲言又止。老爺子再嘆了口氣,“大妹子,我是擋不住你了,你想說啥?”
她清了清嗓子,當着衆人的面開口,“那我就說了,其實也沒別的事……還是那一樁。老大哥啊,你看宏宏在賈家是不是老生病嘛?我就說那個大師沒騙我!每次宏宏接到咱們家去玩,他一點事沒有,能吃能睡的呢!大師早說了他旺唐家,唐家也很旺他呀!”
賈建業雙眼直翻,語氣卻是無奈的,“你那是封建糟粕!什麼大師小師的,你一個堂堂的女元帥還相信那些!”
唐奶奶訕然一笑,順着老爺子的話頭認錯,“好好好,是糟粕……糟粕也要批判地論證嘛,他說的話很準啊,而且事情都對得上!宏宏每次生病的時間,還有去我們家發生好事兒的時間……再說了,我們兩傢什麼關係?宏宏養在賈家還是養在唐家,不都是一樣的嘛?”
賈建業聽得胸口很梗,偏偏還找不到話來反駁這個“一樣”,心裡倒是大叫着“怎麼可能一樣”?老爺子經的事多,聽着唐奶奶的話覺得有點不對頭,哪來的一個“大師”,能把賈家的家事算得這麼準?當下揚起眉毛冷冷地瞥了站在門邊的兒媳一眼。
“唉,老大哥啊,我呂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也是爲了宏宏好!你說,這孩子從小養在賈家,那毛病就沒有斷過啊,天意註定的事情,您就答應我吧?啊?”
賈青宏聽到這裡,才從震驚轉到確信,唐奶奶不是開玩笑,真的想把他收養到唐家去?他小時候竟然發生過這種事?但結果是唐奶奶失敗了,原因不知道出在自己身上,還是爺爺身上?
不過,他可以肯定,原因不是出在那對虛情假義的夫妻身上。唐奶奶提起這事顯然不是第一遭,那個所謂的“大師”估計跟他後媽離不了關係。
對於唐奶奶的提議,他的後媽和親爹都是一言不發,往好了說是小輩不敢在長輩面前插嘴,可先前老爺子發脾氣的時候,他親爹卻爲了後媽跟老爺子頂過嘴。
唐奶奶那貪婪的眼神直盯着賈老爺子,把這位老大哥鬧得百般爲難。
照說按唐立本跟他的交情和恩情,就算他自己捨命也是應該的,但把長子嫡孫過繼到別人家去,他怎麼會捨得?那張老臉又往哪裡擱?
他倒是對唐家放心,肯定會對宏宏真心疼愛,就是擔心旁人的亂議論,估計少不得戳他的脊樑骨,罵賈家因爲政治原因趕走原先的兒媳婦,把對自家有利的第三者擡進門做孩子後媽,臨到頭了還由他這個老爺子當家,公然遺棄長子嫡孫。
可是看看那對垂頭夫妻,他又不得不多想幾步,現在他還活着,媳婦都敢做這些小動作,就是仗着他總有看顧不到的時候;那麼等他不在了,這個媳婦還不翻了天去?大孫子年紀小身體弱,指不定會被折騰成什麼樣呢。
賈建業思前想後,眉頭緊鎖,半天才吭出一句,“唉,不行,真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