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敬舟回家的時候, 天色已黑,他推開院子,就看到女兒穿着厚厚的大氅, 坐在院子裡等他。
“父親。”看到他回來, 困頓的玖珠擡起頭, 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你回來啦?我讓廚房裡溫着湯, 你先喝一碗暖暖身子。”
“怎麼沒去睡覺?”明敬舟一身寒意, 不敢離女兒太近:“你母親呢?”
“母親算了一整天的賬本,已經先去休息了。”玖珠從懷裡拿出暖手爐,笑眯眯地遞給明敬舟:“湯馬上就端來, 父親你先用這個暖手。”
明敬舟笑了,他把男子用起來稍顯小的手爐窩在兩手間:“你特意等在這裡, 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玖珠摸了摸臉, 開始懷疑自己, 她表現得有這麼明顯?
見女兒這般模樣,他搖頭低笑出聲, 跟女兒到正屋坐下,春分端着一盅溫好的湯走進來:“老爺,這湯是小姐特意囑咐廚房,爲您燉的,您一定要多喝幾口。”
把湯端起一飲而盡, 他對女兒笑着點頭:“很好喝。”
玖珠頓時喜笑顏開:“燉之前我在裡面添了幾粒枸杞, 讓原本還擔心父親你會喝不慣, 你喜歡就太好了。”
把空的湯盅放到桌上, 明敬舟問:“玖珠, 以前在陵州,過年的時候你都在做什麼?”
“跟師父一起把道觀打掃一遍, 然後就抄抄經書,在三清爺爺神像前祈福。”玖珠單手托腮,回憶着陵州的生活:“師父說,別人家的道觀有很多規矩,但我們的道觀人少事少,就不用講究,重在心誠。”
“每年的年初一,給三清爺爺上第一炷香時,女兒都有偷偷跟他們祈禱,讓他們保佑你們平平安安。”玖珠偷笑:“畢竟是新年第一炷香,三清爺爺應該能把我的願望記得更清楚。”
“還有,還有。每年過年師父們都會給我做新衣服。大師父總說二師父手藝差,做的衣服也醜,不過我覺得挺好看的,她還會給女兒袖子上,繡很可愛的小狗。”玖珠唸叨着一些童年時的趣事,眼角眉梢都是靈動。
她講着小時候因爲調皮,被兩個師父罰站,最後兩個師父爲了哄她,給她買燒鵝的事,聽到父親笑出聲,她才認真地看着他:“道觀裡的生活雖然清苦,但兩位師父給了女兒她們所有能給的。”
“女兒學會了識字,學會了做人的道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非常溫柔,似乎在哄一個想要哭泣的人:“從小到大也沒吃什麼苦,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所以爹爹不要因爲女兒的過去難過。”
在這個瞬間,明敬舟只覺得心中如萬千針扎,又疼又癢。
這個孩子,在安慰他。
“爹爹知道。”明敬舟的聲音沙啞着,他擡起頭對女兒笑:“爹爹都知道,你……乖乖去睡覺,等明天爹爹從禮部回來,也給你帶燒鵝回來。”
玖珠平日裡按照京城的規矩,稱呼他爲“父親”,但是他更喜歡女兒那帶着幾分嬌氣與親近的“爹爹”。
每當玖珠想要哄他開心時,就會這樣喚他。
“那你不能再難過哦。”玖珠拉了拉他的袖子:“你早點睡,明天中午,我給你送午膳。”
“好。”用已經暖和過來的手,輕輕拍了拍女兒的頭頂:“去睡吧,爹爹不難過。”
“爹爹最好啦。”玖珠朝他甜甜一笑,轉身跟春分離開了房間。
明敬舟靜靜地坐在桌旁,伸手捂住了雙眼。
“老爺。”沈氏披着外衣從裡間出來,走到他身邊坐下,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我沒事。”沙啞的聲音出口,就再也無法掩飾他內心的情緒。
沈氏把頭靠在他的肩頭:“那孩子等了你一天,昨天你氣成那樣,她嘴上不說,心裡卻很擔心。往日這個時候,她早就回了屋子睡覺,怎麼還會廚房熬湯?”
她沒有阻攔,是因爲她知道,這個寒冷的夜晚,他們父女二人,也許需要一碗熱湯,安靜的談話。
她溫柔地拍着他的肩膀,許久後柔聲道:“別哭了,去睡覺吧。”
“我沒哭。”明敬舟低着頭,不願意看她,只是聲音變成了破鑼嗓子而已。
“我讓人備下年禮,給玖珠的兩位師父送去了。”沈氏沒有拆穿自家相公正在落男兒淚這件事:“可惜兩位師父始終不願來京城,不然我們也能就近照顧她們。”
“修道之人或許寧可做山間的閒雲野鶴,也不做京城裡養着的富貴貓。”明敬舟嘆口氣:“讓這樣的高人,強留在京城,何能談報恩?”
只是他們夫妻二人,一輩子都欠兩位師父的,這是一筆還不清的賬。
他避過沈氏,擦乾眼角的溼潤,轉頭對她道:“快去牀上躺着,外面冷,別病了。”
看了眼他通紅的眼眶,沈氏叫來丫鬟伺候他洗漱。等兩人都躺在牀上,沈氏緩緩開口:“今年宮裡舉辦年宴,帶玖珠去嗎?”
“帶她去吧。”明敬舟把頭捂進被子,甕聲甕氣道:“今日面見陛下時,他特意叮囑,讓我們帶上玖珠一起去。”
“好。”沈氏沉默片刻,伸手拍了一下被子裡鼓起來的山包包:“就算出嫁,她也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總比……”
總比以前連孩子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好。
理是這樣的理,可是做父母的,又怎麼開心得起來?
“燈籠掛高點,別歪了。”
“姑姑,這盞琉璃八寶燈,掛在哪裡?”
“這燈是娘娘給明縣主準備的,放去明縣主前幾日住的屋子裡,小心些,不要摔壞了。”
“姑姑,殿中省送來了時興的布料,您可要過目?”
“且先放着,我等會再瞧瞧。給各宮妃嬪的賞賜,都送過去了?”
“都送了,都送了。不過淺意閣伺候的下人說,鄭美人病了。”
“病了?”香絹略思索片刻:“你在這裡等等,我去請示娘娘。”
蘇貴妃正在試晚上參加宮宴要穿的衣服,八尾銜珠子正鳳釵靜靜躺在首飾盒裡,散發着迷人又璀璨的光芒。
“鄭蘭音病了?”蘇貴妃臉上的笑意稍淡:“派人去太醫院,給她請太醫。”
“娘娘,今晚就是新年夜了,奴婢怕請太醫不吉利。”
“有什麼吉利不吉利的,本宮素來不信這個。”蘇貴妃哼笑一聲:“更何況陛下乃英明之主,有陛下的龍氣護體,什麼不吉利的東西,都不敢靠過來。”
“原來朕在愛妃心裡,還有驅魔除邪的能力。”隆豐帝穿着上朝時才穿的龍袍,大步走進屋子:“朕讓殿中省給你新制的首飾,可還喜歡?”
“聽說這手鐲,是陛下親筆畫的花樣?”蘇貴妃從首飾盒裡取出一隻纏絲手鐲:“陛下整日都說忙,原來是忙着給我做這個去了?”
“再忙也不能忘了你的喜好。”隆豐帝拿過手鐲,戴到她的手腕上,滿意地點頭:“愛妃的手腕柔弱無骨,白若皓月之輝。這手鐲單瞧着好看,戴在你的手腕上,便如那皓月旁的星粒,不值一提。”
“陛下在哪學的油嘴滑舌?”蘇貴妃笑瞪他一眼,摸着手鐲沒有取下來:“你跟明敬舟提起帶玖珠進宮參宴的事沒?”
“提倒是提了,朕就是擔心,再這麼下去,朕與明愛卿的君臣情誼,要出現問題了。”隆豐帝剩餘不多的良心,在微微譴責自己:“他們家好不容易把女兒找回來,還沒捂暖和,就被我們家孩子娶走,你說他這個當爹的,心裡能開心?”
“找回來?”蘇貴妃詫異:“明家小姑娘不是被寄養到陵州的?”
她分明記得當初陛下跟她談起渡卿婚事時,就提了明家姑娘的來歷。說什麼當年明家三兄弟被髮配到邊疆苦寒之地,怕剛出生的女兒在路上夭折,於是託人送去了陵州寄養。
怎麼這會兒,成了找回來?
“寄養到陵州那麼多年不見,不就跟找回來一樣?”隆豐帝有些後悔,當初不該因爲擔心愛妃對明玖珠身世多想,就隱瞞明玖珠被找回來的真相。
現在若是被愛妃察覺真相……
好在蘇貴妃並沒有多想,她一邊挑着首飾,一邊抱怨:“也不知明家怎麼想的,這麼多年一直把女兒寄養在道觀裡,他們能放下心來?說他們不稀罕女兒吧,又不是那麼回事。過誕辰那日,沈氏看玖珠的眼神,就跟看寶貝珠子似的。”
“我實在不明白,既然這麼在乎,爲什麼當初不早點把人接回來?孩子養在外面,日子該有多苦?”蘇貴妃嘆氣:“難怪京城裡有人私下說,明家不在乎這個女兒,我若是沒看到沈氏待玖珠的細心勁兒,只怕也會這麼想。”
隆豐帝沒敢接話。
“好在咱們玖珠性子好,心腸也好。”蘇貴妃扒拉着適合玖珠用的首飾:“哪都討人喜歡。”
咱們玖珠?
隆豐帝很想提醒愛妃,玖珠是人家明家的,不是她的,不過他不敢。
伸手拿起桌上裝鳳釵的首飾盒,他略微皺眉,八尾鳳釵,到底不如九尾正鳳釵好看。
“陛下,你看這支釵作甚?”蘇貴妃扭頭看他。
隆豐帝笑:“我在想,過了年給你做一支新的正鳳釵。”
“我這裡的鳳釵可不少,要那麼多新的幹什麼?”蘇貴妃漫不經心地看向窗外,就看到自家兒子溜溜達達往這邊走來。
隆豐帝笑而不言,因爲他想給最愛的女人,送一支九尾正鳳釵。
九尾正鳳釵,非皇后與皇貴妃不可佩戴。
“兒臣見過父皇,見過母妃。”宸王探着脖子,看着滿妝臺的首飾,眼睛一亮:“挑首飾呢?”
“要不,兒臣來給母妃參詳參詳?”
若是有不適合母妃,剛好又適合小姑娘的,就讓他帶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