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雲蔽日, 雖是正午卻昏暗得好似黃昏。小廟破舊荒敗的牆垣邊,凋零的野花微微搖曳着,唯有風聲捲過枝頭殘葉, 沙沙微響。
四下裡那樣的寧靜, 彷彿剛剛從眼前這一對陌生的男女口中聽到的消息, 並不如何的驚心動魄。
男子相貌俊秀臉色卻是蒼青, 眼下已昏睡過去, 是統領上京羽林軍的金吾將軍戚長寧。那清麗無雙的女子則是雲楓的妹妹,雲桐。
這段時日,蕭晸廣發人手尋找二人卻始終不獲, 原來,戚長寧與雲桐失蹤如此之久, 竟是被困在了承睿王府!直至蕭晸與雲楓潛入王府相救郎瓔珞之際, 雲楓纔將二人救了出來。戚長寧與雲桐二人顯然是郎瓔珞的舊識, 但她卻不認得,只覺得陌生。
唯一覺得熟悉的是戚長寧的眼神, 他凝着雲桐的目光,和蕭晸凝着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蕭晸。
郎瓔珞喃喃念着他的名字,心中卻被巨大的害怕恐慌與茫然無助包圍。
自她有記憶以來,蕭晸都在她觸手可及之處,陪着她、護着她, 她已習慣了事事依賴他, 然而這一回, 蕭晸不在了, 他出了事, 處境極爲危險,但她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能救他!
她已經快盡一切所能最快地趕到狼城, 卻不料還是來不及。就差那麼一點點……若她早些知道他已往狼城來救她、若在玄玉城她不曾與他擦肩而過,那麼,他是不是就不會落到如今這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境地?
雲楓言道,他與蕭晸潛入王府後便分頭行事,蕭晸易容作西涼的一個小官吏,雲楓則扮作王府奴僕,各自打探郎瓔珞的下落,伺機救人。然而,雲楓只陰差陽錯地碰上了逃婚的雲桐與戚長寧,在王府一衆侍衛的追殺下逃了出來,與尚身在王府的蕭晸失散……
雲楓等三人避開追兵,藏身於一早約定好的客棧等待蕭晸脫身回來,卻沒想到只等來了王府的追兵,更出乎意料地遇見了郎瓔珞與繆慎然!
那客棧自是已不能再留,雲楓與繆慎然護着衆人突出重圍,這才逃到了這一處荒僻的破廟中。但云楓很快便又離開破廟,前去聯繫與探尋蕭晸消息的隱衛。
“娘娘。”清婉的嗓音自身後響起,郎瓔珞一怔間,才意識到這一聲娘娘喊的是自己,她緩緩回過身,望向雲桐那一雙清澈美麗的眼睛。
雲桐看着郎瓔珞,輕聲道:“娘娘,皇上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哥哥已將所有的隱衛差去尋皇上了,相信很快便會有消息,娘娘您莫要太擔心。”
“嗯,我知道的,他不會有事的。”郎瓔珞輕輕點頭,堅決而篤定地道,似是在應答雲桐的話,也似在說服自己。
兀自愣了半晌,一擡眼,只見雲桐仍滿臉擔憂地望着自己,郎瓔珞不由得一怔,“雲姑娘……怎麼了嗎?”
雲桐微微苦笑,低聲道:“奴婢只是想問娘娘……”說到這裡,她咬了咬脣,欠身道:“沒什麼……奴婢失言了,娘娘千萬別放在心上。”
見雲桐急急忙忙要走開,郎瓔珞連忙拉着雲桐的手,“沒關係的,雲姑娘,你想問什麼便問吧。”她想,雲桐是蕭晸信任的人,她自是沒什麼可隱瞞的。
雲桐猶豫片刻,遲疑道:“奴婢其實想問……娘娘身上的蠱毒……如何了?”
郎瓔珞一笑,“你便是想問這個麼?蠱毒已解了,我沒……”那一個“事”字尚未說出口,郎瓔珞卻猛地將話頭打住。
這段時日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多得她幾乎便要忘記了,烏衣道人對她的壽命所做的預言。
因爲那個可怖的蠱毒,她的性命……興許只能剩下短短的幾年……
郎瓔珞不自覺地微微一抖,幾乎站立不穩,踉蹌往後跌去。
“娘娘,您怎麼了?是不是有哪裡見着不適?”雲桐連忙上前攙住郎瓔珞。
郎瓔珞搖了搖頭,繆慎然已聞聲搬來一張凳子,道:“先扶娘娘坐下。”
雲桐道:“娘娘,奴婢略通醫術,您讓奴婢替您診個脈可好?”
郎瓔珞心頭莫名一跳,竟無端生出驚慌之感,彷彿害怕被雲桐診出一絲半點的端倪來。還來不及細想,她已飛快地搖着頭,道:“不必了,我沒事。多謝雲姑娘掛懷。”
“可是……”雲桐待要再勸,卻被突然闖進破廟的一個黑衣蒙面男子打斷了去。
繆慎然眸光一厲,橫身擋在郎瓔珞與雲桐身前,冷聲喝道:“什麼人!”
雲桐忙道:“繆將軍,他是皇上的隱衛。”繆慎然輕輕點頭退開,雲桐微微蹙了眉,望着那隱衛,問道:“怎麼了?”
“回副首領,首領大人命屬下前來告知您,他已探到主上所在之處了!”
郎瓔珞猛地站起身來,“你說蕭晸……你們主上,他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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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晸撐開沉重的眼皮,只覺得渾身綿軟無力,暗自運勁,以往那渾厚的內力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壓制住了一般,竟是一點也提不起來。
他心下一凜,掙扎着坐起,雙掌撐着之處冰涼一片,觸手光滑,似是銅鐵之物。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眼前卻仍是一片漆黑,卻不知自己昏過去多久,此時是否仍是深夜?抑或是他已被宗政玄夜關到了不見天日之處?
蕭晸撫着暈眩的腦袋,一點一點回憶起昏厥以前的情景,不由得苦笑。
萬般提防,最終卻還是着了宗政玄夜的道,竟淪落得一介階下囚的窘境。
但也許他該慶幸,宗政玄夜畢竟暫且饒住了他的性命……哪怕那瘋子是另有瘋主意。
蕭晸待得眩暈漸漸褪去,這才往身旁慢慢摸去。他此時所處之處貌似不小,卻甚是古怪,一路摸去,皆是堅硬的銅牆鐵壁,彈指一敲,鏗鏘有聲。
好一會兒,蕭晸才摸索到了盡頭。卻在這轉角處,他的手下陡然多了一個溫軟之物,就像是……人的肌膚!
他一觸及便猛地收回了手,屏息細聽,果真有一道極輕的聲息。那樣輕淺綿長,只有習武之人能做到。
這人是誰?是蕭豫……還是宗政千烈?
蕭晸緩緩退開,靜靜地聽着對方的聲息。約莫過得半盞茶的時刻,對方忽然有了動靜。
先是一聲粗重的喘息,然後是衣衫摩擦的窸窣聲,那人似是坐了起來,茫然地喃喃道:“這是什麼鬼地方……”忽地又拔高了聲量,咬牙怒叫了一聲:“宗政玄夜!”
那一聲怒吼聲聲迴響,自是無人應答。蕭晸只聽得那人站起身來,彷彿無頭蒼蠅一般亂撞,而後撲在牆邊,一下一下地捶擂着鐵壁,“宗政玄夜,你這個瘋子,快將我放了!”
“你也知道那人是個瘋子,與其等他放人,還不如省下些力氣,想想如何靠自己逃出去。”
蕭晸冷冷出聲。
那人倏然靜了下來,似是在辨認這把的嗓音,“……蕭晸?”
蕭晸冷哼一聲,算是回答。
那人默然半晌,忽然輕聲笑了起來,“想不到今時今日你我竟還有這樣同室而處的一天。怎麼,聽你的話,似乎想要與我聯手脫困?”
蕭晸一聲冷笑,反問道:“難道你以爲宗政玄夜將你關在這裡,還會乖乖聽你的話,放你出去不成?”
那人戲謔笑道:“是啊,他是不會。可是你憑什麼認爲我會幫你?我大可殺了你,再慢慢想逃脫的法子。”
蕭晸微微眯眸,冷然道:“蕭豫,大胤皇位,你永遠也別妄想。朕已立了詔書,若朕真的死了,便由十三弟繼位。”
那人正是蕭豫。聞言,他不怒反笑,“就憑蕭驄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子?呵呵,蕭晸,你怕是不曉得吧,我有父皇的遺詔在手,我纔是父皇屬意的繼位者!我只要殺了你這個弒父篡位的逆賊,大胤皇位就是我的!”
“遺詔……”蕭晸閉了閉眼。就是爲了這個弄虛造假的東西,郎相賠上了郎家的百餘口人,瓔珞也差點賠上了性命!
“父皇駕崩前,從未留下過任何詔書。”
蕭豫輕嗤一聲,自是不信。
蕭晸淡淡道:“你大可不信,但那東西確實是假的,是……朕造的。至於朕那麼做的原因,你應該很清楚。”
黑暗中,只聽得蕭豫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他的嗓音竟隱隱顫抖,卻仍是強自笑道:“蕭晸,你以爲你這般說法我便會相信你?真是笑話!”
蕭晸不理會他,只自顧自道:“朕原來也不明白,父皇從小疼愛你,卻將皇位傳給了朕。但是宗政玄夜的一席話,令朕茅塞頓開。蕭豫,你有沒有想過,遠征匈奴之時,父皇爲何只命你爲副帥?父皇病危之際,召見的人爲何是朕而不是你?又爲何,父皇明知你我二人必將爲皇位整個你死我活,卻不將調動大胤百萬大軍的虎符授予你?”
“夠了!你住口!給我住口!”蕭豫嘶聲吼着,渾身止不住顫抖,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
蕭晸不再繼續說下去。蕭豫雖然可恨,此時此刻卻也有些可憐。
蕭晸心中微嘆,扶着冰冷的鐵壁站起身來。
既然不能指望蕭豫相助合力脫困,那他唯有靠自己。雖然不知宗政玄夜將他倆關在何處,但這地方總該有個出口。
然而,這觸手都是銅牆鐵壁的古怪所在甚大,他摸索許久,且找不到一絲接合處的縫隙。
身後,蕭豫已慢慢冷靜下來。窸窣聲中,蕭豫緩緩移動着腳步,似乎也在尋找着出口。
蕭晸卻驀地一凜。
腳步聲輕輕,卻是漸漸往他的方向而來。隨着那腳步聲一步步靠近,蕭晸察覺到了濃烈的殺氣。
勁風迎面撲來,隨即響起的是蕭豫一聲嘶吼:“蕭晸!我殺了你!”
卻在同一時刻,“嘎”的一聲,一道灼灼的火光從蕭豫的身後投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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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郎瓔珞聽到那聲充滿了恨意與殺意的嘶吼的一瞬,只覺得有什麼東西狠狠地重擊在她的心上,又似敲碎了她腦海中的枷鎖,將什麼東西放了出來。
那是一種無法呼吸的痛和慌,一點一滴地蔓延全身。
她想,她會有那樣的痛和慌,是因爲,在大門打開的剎那,她看見那男子朝蕭晸撲去,帶着一身的殺意。
她清楚地感受到,那人是真的想致蕭晸於死地。
她沒有多想,奪手便拔出了身旁的侍衛腰間的長刀,向那人衝去。
那樣乾脆利落,那樣兇惡狠辣,郎瓔珞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有如此猙獰的模樣。扮成侍衛的繆慎然舉着火把,吃驚地盯着她,失聲叫道:“郡主住手!”
她此刻的身份是承睿王府的紅葉郡主。她趁着雲桐不備,奪走了雲桐的□□和承睿王府令牌。那本來該是雲桐易容成宗政紅葉,持着令牌,到王府救蕭晸的。
“嗤”的一聲,在這白雪飄飛的沉沉夜色中,竟極爲響亮。
刀刃撕裂衣衫,沒入皮肉,溫熱溼濡的鮮血噴涌而出,沾了她一身。
層層疊疊的壁壘也隨着那一聲銳響轟然倒塌,過往的記憶猶如潮水一般,滾滾涌出。
她記起,那是她第三回聽到這樣的聲音。
第一次,是她將匕首插.入蕭晸的心口。
第二次,是蕭晸護着她打鬥。
這一次……她殺的這個人……又是誰?
郎瓔珞顫抖着鬆開手,擡眼迎上蕭晸的眼睛。漆黑深邃的墨眸中倒映着一張陌生女子的面孔。
“瓔珞……是你麼?”蕭晸的聲音乾澀得刺痛了她的耳、她的心。
她僵硬地點了點頭,木然地扯下臉上的□□。
背對着她、被她捅了一刀的那人,在這時緩緩地轉身。
俊朗的臉孔已然扭曲,他死死地盯住她,血紅的雙目中寫滿了震驚、痛恨與不可置信。殷紅淌過他的嘴角,一滴一滴灑在雪白的衣衫上,他動了動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只直挺挺地往她的身上倒去。
郎瓔珞呆呆地立在原地,渾身僵硬,任由蕭晸一把將自己攬進懷裡。
大掌覆上了她的眼睛,她只能聽見那人倒地的悶響,還有自己嘶啞得彷彿隔世而來的嗓音。
她聽見自己顫抖着說道:“我……殺了……蕭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