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細月高掛,遠山黛黛,樹影搖曳。
山丘綠野,孤影孑孑,衣袂飄飄,青絲揚揚,負手而立,宛若謫仙。
“你說,”靜立不動,冰冷的聲音傳出,“他不見了?”英氣的眉宇有些皺起。
身後雙膝而跪一位女子,碧衫襲身,俯首顫抖,似是在害怕。
“是!”顫巍巍地吐出這個字。許久,沒了聲音。
溶月害怕到了極點,她知道,無憂在生氣,而且,是足以動手殺她的憤怒。她早就明白,此次親自前來告訴無憂這消息,她必是有來無回,可她必須來,楚兒失蹤,是天大的事,她不能不告訴無憂,更不能妄想逃過無憂的處罰。可沉默好一陣,無憂都沒有開口。
溶月深吸了幾口氣,俯首道∶“溶月失職,請樓主處罰!”說完,撐臂叩首,靜待無憂動手。
瞥了眼溶月,無憂暗自輕嘆,冰冷道:“我有說要殺你嗎?”
溶月震驚。她看守楚兒不力,無憂不殺她嗎?
“起來吧!”見溶月不動,無憂有些皺眉,“你就這麼希望,我不顧多年情意,動手殺你嗎?”
溶月猶豫了一下,確定無憂是真的放過她,便連忙起身,但仍舊不敢擡頭看向無憂,“謝樓主不殺之恩!”
目望遠山,無憂深嘆。“其實,這件事也不能怪你,我早就該知道,楚兒是不會乖乖呆在天下第一樓的。你看不住他,更是情理之中。”試想,有誰能左右風的去留呢?他要走,無人能攔住!
“那,”定下心神,溶月擡起頭,小心地問,“要屬下去把少主帶回天下第一樓嗎?”
“你知道他在哪?”無憂冷笑。
“這,”溶月皺眉。她確實不知道,她已經讓人去找楚兒多日了,可是一點消息也沒有,這才冒死來告訴無憂。
“不必去找他了,”無憂淡淡地道,“找,也是找不到的。”
如今的他,完全可以將自己隱藏於天下第一樓的情報網之外,讓任何人都找不到他。不過這樣也好,出生至今,他還從未見過人世,不如就隨了他的心願,讓他好好玩玩吧,總不能,將他一生都困於天下第一樓中吧。
“可是樓主,”溶月皺眉,有些擔心,“江湖險惡,少主出臨人世,什麼都沒見過,萬一出了事怎麼辦?要是讓楚銘他們撞見了,豈不大事不妙?”
“以楚兒的智慧,足以應對一切。”無憂淡笑。
江湖險惡?呵,要是有誰不識好歹地招惹上了那個小傢伙,該讓人擔心的還不知道會是誰呢。至於楚銘嘛,楚兒他嚮往自由與快樂,自不會去招惹他。只要他不主動去招惹,楚銘又怎麼可能遇得見他?對於楚兒的安危,無憂並不擔心。
無憂凝眸於遠方那雖隱於夜色間,卻依舊可以感覺到它不凡氣勢的高山。“不知道楚兒,會以何種方式,在哪種境遇下登山離山。”
他在此時溜出來,必是要來離山,觀看那雙龍奪寶的好戲。只是,楚兒,你最好還是悄無聲息的好,我可不想讓你正大光明地出現在你那銘皇兄的眼前。
碧空無雲,秋高氣爽。
錦江城,繁華街市,鱗次櫛比,人來人往,叫賣不斷。
“你說你,幹嘛要跟着我?”人羣中,一襲橙衣的遙兮捋着長髮,有些不滿道,“你的四大護法都來找你了,偏還要跟着我。”真是的,到底要纏我多久呀。
兩天前,君燁正打算與遙兮一同上路前往離山,不想四大護法卻趕來了。遙兮以爲君燁會隨四大護法離開,沒想到,他竟只是讓他們去查那些殺手的來歷與行蹤,並尋找到北冥昊宸和沈希白,在暗中保護他們,便令四大護法離開了。
“能和我一同上路是你的榮幸,別一臉不樂意了。”君燁翻了個白眼,不以爲意。
“榮幸你個頭呀!”遙兮頓足,當街叉腰大罵,“你以爲你是誰呀,憑什麼讓我感到榮幸?”暗影閣主了不起了嗎?那我還是天下第一樓的桔梗令使呢。
“是沒什麼了不起,可是,”君燁眨着清澈的水汪大眼,一臉無辜道,“當初是你說要找人幫我解毒的,也是你親口同意與我前往離山找甘露的,難道你現在是要反悔了嗎?”
不等遙兮說什麼,君燁又自顧自道:“原來天下第一神廚遙兮,竟是個出爾反爾、不守信用、不顧江湖道義的人,真是枉爲天下第一樓的令使,我都不明白,無憂怎麼會重用你這種只會給他抹黑的人。”
“你說什麼?”遙兮大怒,“誰出爾反爾、不守信用了?”誰不知道我遙兮是最講信義,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的?
“當然是你囉!”見遙兮要反駁,君燁連忙又說,“你敢說你不想把我甩下,一個人跑了?”
“這個,”有些火氣頓消,有些心虛地低下了頭,似是鬥敗的公雞。是,她承認,她是不想帶君燁到離山,如果可以,她現在就想走,可是,“可是我怎麼又不顧江湖道義,給無憂抹黑了?”
“我身中劇毒,武功盡失,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吧。朋友落難,你拒不幫忙,還想甩下我自己跑了。你說,你不是不顧道義,給無憂和天下第一樓抹黑嗎?”君燁有些奸詐地笑了。
“你!”遙兮氣極,但也只好作罷,誰讓君燁說的正是她的死穴呢?
瞪了眼君燁,遙兮死不低頭地吼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不顧道義了?我有把你丟下嗎?我又有說要一個人走嗎?你憑什麼這麼說?小心我告你誣衊!”冷哼一聲,便昂着頭大步往前走,不再理會君燁。
看着遙兮,君燁不禁好笑地搖了搖頭。這個丫頭也太容易生氣了嗎?我不過是說了幾句話來激她而已。不過,見遙兮漸行漸遠,君燁連忙追趕上去。
“哎,別生氣嘛,只不過是說着玩兒的,幹嘛這麼認真?”他可不能把她給氣跑了,不然就沒了個引路人。
遙兮頓足,衝身邊趕上來了的君燁沒好氣道“∶誰生氣了?本小姐纔沒那個心情呢。”
遙兮翻了個白眼,正想繼續往城外的方向走,卻不想,竟瞥見街邊牆角下有兩個衣不蔽體、滿身污垢的瘦小身影,看起來都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孩子。破爛的鞋邊還放着只缺了一角的瓷碗,碗中沒有一個銅板,樣子十分窘迫。看着他們,遙兮頓時愣住了,彷彿又回到了自己不堪的童年。
遙兮許久的注目讓兩個行乞的小男孩有所察覺,見這個漂亮得像畫上之人的姐姐竟一直看着他們不動,不禁面面相覷,都有些擔心與害怕。
而君燁見遙兮如此,也有些不解,正想問她要在這站多久,卻見遙兮竟大步走向那兩個孩子,心疑之下,只好跟上。
站在兩個孩子面前,掃視了一眼他們破爛不堪的衣物,骯髒消瘦的臉頰,遙兮取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放入他們的破碗中,並衝他們溫柔一笑。“你們應該很餓了吧,快去買些吃的。”
這溫柔慈和的樣子讓君燁一驚。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張牙舞爪,前一刻還衝他大吼叫囂的遙兮?
兩個孩子看着遙兮和銀錠早已經驚愕,不敢相信天下間還會有這麼幸運的事。
片刻後,年長些的孩子反應過來,連忙拉着另一個給遙兮磕頭,“謝謝姐姐,姐姐的大恩,我們兄弟來世銀錠做牛做馬來報答。”
“要報答爲什麼要到來世呢?今生相報不就行了?”君燁笑道。瞥向遙兮,有些不以爲然。
他知道,天下第一樓是救濟百姓沒錯,可並非真的施恩不求報,大多手裡天下第一樓恩惠的人都已經加入天下第一樓,一生一世爲天下第一樓賣命。一次施恩卻要人家用一生來報答,君燁向來鄙夷此等行爲,尤其是遙兮這副樣子更讓他不爽。分明是收買人心,何必裝得這麼全?
兩個孩子都是一愣,看向遙兮,眼中並無意外。從小流落街頭,他們自是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早已經準備爲這十兩銀子而賣命了。
而遙兮對此卻是皺眉,衝君燁不滿道∶“你胡說什麼呀?”轉而看向兩個孩子,“我給你們銀子並不是爲了讓你們爲我辦事,不用這麼看着我。”瞥了眼碗中的銀子,“這銀子,你們到底還要不要?要就快從我面前消失,去買你們想買的。不要的話,那我就收回了。”說着真伸手要去拿。
年幼些的孩子見了,連忙將銀子揣到懷裡,以免遙兮真的收回去了。
年長些的孩子見遙兮真的沒別的意思,便連連磕頭。“謝謝姐姐的恩情,我們一定會銘記在心,好好做人的。”說完,感激地看了眼遙兮,便拉着同伴飛快地跑開了。
目送他們離去,遙兮不禁微笑。這兩個孩子呀。輕嘆一聲,真希望他們也能有個不錯的未來。發覺身邊有道目光正盯着她,側過頭,將君燁正一臉探究地看着她,不禁怒道:“你沒事瞎說什麼呀?害得人家有銀子都不敢收,還把我當成別有用心的人。”
“你真就這麼放他們走了?”君燁疑惑。
“不讓他們走,難道還要本姑娘收養他們?”遙兮沒好氣,“雖然養兩個孩子不是多大問題,可我仙客居從不養閒人,更不養沒成年的孩子。”
憶早有規定,除了青雲樓收留並教育未成年的孩子外,其他地方皆不可招收年幼之人。更何況,我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呀。遙兮真想對天發誓,以明心志了。
“這麼說,”凝視着遙兮的雙眸,君燁探究道,“你只是同情施捨給他們?”
“不然你以爲?”白了眼君燁,遙兮轉身便走,“你是以爲,我要把他們收做手下?呵!別開玩笑了,我們天下第一樓從不強迫別人加入我們,更不會用這種方式使他們加入。”頓了頓,遙兮認真地看向她身邊同行的君燁,“君燁,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天下第一樓名下商行,包括紅塵綠意、仙客居、濟世醫館等地的人以及樓中的暗衛,都是我們曾救過的人,這點沒錯。可加入我們,是他們自願的,甚至,有些人還是乞求的。我們沒有強留他們,對他們的救濟,也完全是出於真心的,沒有任何目的性。”
沉默許久,君燁微笑,點了點頭,“我相信!”相信天下第一樓確實是個以救濟百姓爲目的的組織。
但想到什麼,君燁又不禁覺得好笑,“不過我還真沒想到,你這個殺人手段異常殘忍,不把人命當回事的人竟也會大發善心,同情兩個小乞丐。”
“能被你君大閣主說成殘忍,我是不是該爲之慶幸?”轉着清澈的雙眸,有些玩笑着,“不過你說的不對,我從沒有不把人命當回事,只是對惡人絕對地連根拔起罷了。而且,”低垂下眉目,神情有些沉重,但片刻後又恢復了眸中的神采,無所謂地笑了笑,“我纔沒同情他們呢,我只是爲以前的自己,送上了我當時最想要的東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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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燁皺眉。她這話什麼意思?以前的自己?莫非,她以前也是乞丐?難以置信地看向遙兮,卻對上了她清澈無辜的眸。
“幹嘛,不明白我也是無憂當年救濟過的人之一嗎?”
“沒有!”收回目光,君燁故作無所謂,看向周邊人羣,淡淡地說,“只是有些難以想象,天下第一神廚、張牙舞爪的遙兮,曾低聲下氣地過着行乞的生活。”真的,他真的很難想象。
“這有什麼!”遙兮翻了個白眼,“我們天下第一樓十二個令使,其中七個都是自小就在街上行乞的。”
星魄身處邪教,雖未行乞,卻也是從小就在死人堆裡打殺過來的;時珂雖不是乞丐,可小偷生活還不如我們來的安穩,至少我們不必提心吊膽;靈蔓被父母遺棄在五毒林附近,從小就與林中各類毒物打交道,比之我們似乎更慘;冷箏雖曾是大將軍之女,可也進過死牢,家破人亡,經歷過天堂墜入地獄的滋味。算一算,也就只有洛臻那個死孔雀、破水仙命好了,是個從小錦衣玉食、父母寵溺的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
君燁聽着,不禁沉默。他真是越來越好奇。天下第一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無憂,又會是個什麼樣的人。想着便說:“真是很好奇,你們天下第一樓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我也很好奇,”遙兮笑道,“你們暗影閣又是什麼樣的地方。”
二人相視而笑,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