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亮,龍曜起來了。
懷珏假裝睡熟,卻留神龍曜的一舉一動。
他起牀的時候吻了吻她的額頭,害她心一頓以爲被發現裝睡,然後他開始傳喚侍女服侍洗漱更衣,聲響不大,她也就繼續裝睡,後來他傳令貼身護衛,她知道,他要下船了。
侍女們又回去眯眼了,她平時沒那麼早起,她們都知道,現在這個規律幫了她。懷珏迅速起牀,換上昨天悄悄偷到的龍曜貼身護衛的軍服,把她那套男裝藏匿在披風裡,然後潛出船艙,跑向船頭,裝作掉了隊的貼身護衛——她身量高挑、纖秀,看起來像貼身護衛裡一些較瘦小的少年,何況戴着貼身護衛那幾乎遮掩半邊臉頰的頭盔,沒有人懷疑她。
懷珏匆匆走過船板,急急奔上岸,沒有人阻攔她!
她——自由了!
趁着天色濛濛,懷珏躲在隱秘的地方迅速換掉身上的軍服,穿上她舊日的男裝,束上頭巾,變身爲溫文爾雅的翩翩少年,辨別方向,裹緊披風,匆匆向京城而去。
她應該租一艘小船,或者僱一輛馬車,最後她發現自己身上沒有一分銀兩。不過,她馬上想到:可以用身上的物品抵押。
她頸上的玉佩從她出生後伴隨她長大至今,是閔家的家傳之物,拿來抵押是捨不得的,除此之外身上只有一個翡翠扳指了,就戴在她右手大拇指上,是——龍曜給她的,原本戴在他左手小指,在一起時,他見她幾次擺弄,於是脫下來給她,她雙手十指,惟有大拇指戴得了。此生不再相見,這翡翠扳指便是惟一留存的昭示這段回憶的物品。可……她留着它做什麼?
這段回憶——如此不堪!
一輛早起的驛站馬車緩緩駛來,懷珏上前攔住了它,趕車的是一對祖孫:一個約六十歲的老丈與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懷珏不由想起了爹孃。
她要回家,沒有什麼可以阻攔她了。
“老人家,我想搭驛車到京城,順路嗎?”
老丈眯着眼睛看了懷珏一會兒,笑嗬嗬道,“順路,順路。”
太好了!
“老人家,我……沒有現錢,能不能用物品抵押,如果老人家不喜歡,到了京城我家裡,再拿現錢酬謝。”懷珏想要取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權充車資——天!竟然拔不下來。
“少年郎,先上來吧,到了京城再算車錢也不遲。”老丈看懷珏憋得一臉通紅也取不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不禁嗬嗬笑起,催她坐上車,駕的一聲揚鞭策馬緩緩前行。
懷珏與小姑娘一起坐在馬車車廂前踏板上,猶在低頭用力拔着翡翠扳指。
“哥哥,別拔了,爺爺說到了京城再給車錢也可以。”小姑娘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懷珏,天真地笑:“哥哥,你長得真俊俏。”
懷珏笑笑,也不知是苦笑還是好笑——她扮男裝無人識破,偏偏是龍曜,識破她,並強佔她……她舉高拇指,看着光潤無瑕疵的扳指,心驀地一緊,念過的詩又涌上心頭:
此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再不會有這樣一個人了!
離京城不到五十里的路程,在老丈的悠悠驅車、老馬的緩緩步行下,終點似乎遙遙不及,懷珏急也急不來,索性放開思緒,沉浸在心事裡。
龍曜發現她不見了之後會怎樣?會找她嗎?還是就此罷手?
他不缺妻室,更不缺女人,走了一個她,沒什麼大不了的,何況京城在望,他貿然帶着妾身未明的她回去,怕是家裡的妻子們也會起紛爭的吧……
路未走到半途,她的思緒呀,已是這般繁雜。
“少年郎,你是京城人士,聽說皇上最近又悄悄出巡了是吧?”老丈突然出聲問懷珏。
停了思緒,懷珏搖搖頭,“我剛從外地回來,不清楚京城的事。”那個皇帝,她避之惟恐不及,哪有閒心去打聽他的事情與行蹤。
“當今皇上雖然年輕,但能勤政、體察百姓疾苦,比起歷朝,是個好皇帝啊!”
“老人家見過皇上?”
在懷珏的印象中,皇帝還是兒時見過的那個老皇帝的模樣,威嚴、鬍子花白,當今皇上她根本沒見過,更遑論有印象。
“幾次大典上老漢我有幸見到,不愧爲人中龍鳳!”
可惜!也不過是□□之徒——三年五載選一次宮妃,皇帝到底要多少妃嬪才能夠滿足?可知世間許多貧苦百姓一妻尚且娶不起!
“小姑娘,如果皇上要你入宮,你歡喜不歡喜?”懷珏觸動了心事,禁不住問小姑娘。
“我纔不要入宮呢!皇帝的老婆那麼多,我纔不要嫁給有那麼多老婆的人!我……我要嫁就嫁給像哥哥這樣的,然後一起趕馬車,趕到再也趕不動,然後就一起坐在大樹底下曬太陽,像隔壁的阿公阿婆那樣,老了還手牽手回家。”
聽了小姑娘的童言童語,老丈嗬嗬直笑,“孫女兒,你才幾歲大呀,就想離開爺爺嫁人去。”
懷珏心內百味雜陳,貧家小女尚且知道一心一意,她離開是對的,不管是皇宮還是龍曜!
日上三竿了。
原本空曠的大道漸漸熱鬧起來,一匹又一匹快馬疾馳而過,馬上騎士轉頭看看馬車,有些繼續跑在馬車前,有些回馬馳向來路,懷珏兀自低頭想心事,哪有什麼情緒注意身外之事,雖然覺得大道上紛紛擾擾,卻看都懶得看。
“爺爺,怎麼有這麼多官兵呀?”小姑娘開始好奇。
“大概在追捕逃犯吧?”老丈猜疑。
“逃犯?逃犯在哪兒呀爺爺?”小姑娘一想到逃犯就不由自主聯想到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不禁害怕起來。
“孫女兒,別怕!你瞧不是有這麼多官老爺在嗎?別怕啊!”老丈安慰孫女。
小姑娘稍稍定了心,又來問懷珏,“哥哥,你怕不怕逃犯?”
“什麼逃犯?”懷珏回神問。
“我也不知道哇,可是有這麼多官老爺來追,一定是很厲害的逃犯吧?”小姑娘指指前後的官兵要懷珏看。
懷珏才一擡眼,就在前方清楚地看到龍曜的貼身護衛身上那黑紅相間的耀眼軍服——他追來了?她又急急回身去看,馬車後幾步之遙,跟着一隊人馬,同樣穿着龍曜的貼身護衛服飾。使她乘坐的馬車處在包抄之中,
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有貼身護衛出現,預示着龍曜會出現。
懷珏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點時,一騎快馬已從馬車後頭迅速分開的護衛中間疾馳而來,越過馬車,倏然勒馬攔住去路。
這是一匹高大的黑馬,使得馬上的騎士更是高高在上。
懷珏只掃了馬上騎士一眼,根本不用再看第二眼,便已感覺到眩暈,那騎士——是龍曜!
他——追來了!他迅速找到她了!她逃不掉了!難道,她一輩子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龍曜高高端坐在馬背上,身穿黑底滾金繡長袍,披一件紅底黑麪的披風,尊貴、威武、懾人心魄。
“下來!”他盯着馬車上的人,低沉而威嚴地命令。
老丈不知道眼前尊貴的老爺爲什麼要攔截他的馬車,他一向循規蹈矩,沒做過稍稍出格的事,官兵沒道理攔截他呀?目光不由又驚又懼,瞧都不敢瞧大人,口舌打結,囁嚅着說不出話來。
“老人家,他們是找我的。”懷珏輕聲安慰老丈。
“哥哥,你是逃犯嗎?不可能的!”小姑娘驚叫出聲,不相信地瞪着她。
她是逃犯?也許真是吧?對龍曜而言!懷珏微抿嘴角,輕拍小姑娘的肩背,跳下馬車緩緩走向龍曜。
龍曜低頭看着馬下的人兒,她又打扮成少年的模樣,完全分不清性別的俊美,撩動他心內的火,是怒火,更是無名火——一早晨練回船,她竟逃了!他沿運河兩岸前後路程分別派遣人馬搜尋,興師動衆,簡直就是佈下天羅地網,他不信她能逃得脫——她也的確無法逃脫!
他不解而又生氣:她已經是他的女人,爲什麼要逃?她就真的這麼恨他?經過一個多月的親密相處,她仍是恨他麼?但不管她多恨他,多想逃,他都不會放她走。她是他的!必須待在他身邊!
“上來!”龍曜把手伸向站在地上的懷珏,接到她的手後施力一扯,她便飛上馬背,坐在他鞍前。
“小姑娘,你說的對,她確實是逃犯。”龍曜對馬車上發呆的爺孫道,掉轉馬頭想要策馬疾馳。
“等一等!”懷珏連忙制止他,“我還沒給老人家車錢……”
“來人!”龍曜隨口吩咐,“拿一百兩銀子給老丈。”話音未落,馬已向京城方向疾馳而去。
護衛們的馬也隨後紛紛跟上,不久,大路上只剩下一馬一車倆祖孫。
老丈雙手捧着紋銀,像做夢似的,不敢相信自己還沒拉上一程客人就賺下這許多車錢,真是遇到貴人啊!
“爺爺,哥哥怎麼會是逃犯呀?逃犯又怎麼會和官老爺同騎一匹馬呀?”小姑娘萬分不解。
“傻孫女,那哪是什麼哥哥喲,分明就是個姑娘家。大概是姑娘生氣亂跑,姑娘的心上人趕着來追人啊!”
老丈洞察世事地嗬嗬直笑,笑了一會兒越想越不對:不對呀不對!這姑娘的情郎怎地好面熟?如此尊貴逼人、威儀天生他不可能忘得了哇!哎呀!是小老兒不長眼珠,不識貴人了……
老丈忽地翻身下跪,朝那些人消失的方向叩了幾個頭,嘴裡一直喃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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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馬奔馳,沒多久懷珏就看到京城郊外約略熟悉的景緻,她——終於回來了!可她要怎樣跟龍曜開口說回家?她從來不肯與他多說話,自然也不會對他道明自己的家世身份,而且……現在的閔懷珏應該在宮裡等着皇上點召不是嗎?
一路上,龍曜幾乎是沉默的,沒問她爲什麼逃?逃向哪?也許知道問她也不會得到答案吧?
行到京城郊外十里長亭,一溜的陣仗幾乎嚇了懷珏一跳。
眼前,旌旗蔽日、戈戟生輝、鎧甲耀目,綿延數裡的大道上整齊有序地排列衣甲鮮明的軍隊以及御林軍。
他們撞上了皇上出巡?
龍曜他、他要帶她去見皇上嗎?如果……懷珏心底涌起驚懼,幾乎想擺脫龍曜不顧一切跳下馬逃走。可龍曜的一隻手緊圈她的腰肢,容不得她動彈半分,不但如此,還驅馬迎向儀仗隊。
懷珏藏匿在龍曜披風下的手下意識地抱緊他的腰,恐懼感越漫越寬泛,身子不由有些微微發顫,幾乎要把臉埋入他胸懷。明明,他是一切禍端的製造者,她卻要依靠他。
龍曜驅馬緩步行到軍隊面前,立定馬步,傲然環視一眼兵士們,隨着他目光所到之處,兵士們突地爆發出山鳴海嘯似的嘯聲,然後面向龍曜齊齊單膝下跪,單手舉高手中的武器歡呼:
“恭迎聖駕!恭請聖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誰是皇上?龍曜嗎?皇上是——龍曜?
懷珏一顆心幾乎忘記跳動,驚疑地看向龍曜,眼前的他,充滿俯瞰衆生、威懾天下的天子氣勢。是的,就他此時的架式而言,很像、很像……心,在瞬間縮成一團,懷珏幾乎喘不過氣來。
此時,龍曜右手摟着她的腰,左手手心朝上平伸向衆兵士,威嚴而宏亮地說了一句:“衆卿平身!”
“謝皇上聖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滿地的兵士又爆發出一陣歡呼,直立而起,又迅速排列成井然有序的行列。
他真的是皇上!
龍曜——就是皇上!
那個坐擁天下、萬民臣服、後宮三千、她一心逃離的皇上——是龍曜!
也只有皇上的身份才符合他的氣質和氣勢。
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
懷珏內心一陣陣發冷,瞬間酷寒滲透足底腳尖。
“你——是皇上?”她猶不肯相信地問他,試圖證明自己錯覺或者幻覺。
“對!朕是皇上!”龍曜嘴角、眼底閃着笑意,彷彿頗享受看她受驚嚇。
龍曜是皇上……爲什麼會這樣?
一陣天旋地轉,萬物及龍曜都模糊了影像……一早就始終繃得緊緊的神經在此時達到了極限,懷珏再也無法承受這難以置信的事實,眼前一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