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殿裡蕭祁正批閱奏摺,殿裡燃着火盆,與殿外的寒冷乍然相反。
放下手裡的筆,蕭祁又看了一眼摺子,這纔看向一旁的管長安,“熙嬪拿到摺子了?”
管長安連忙上前一步回話,“回皇上的話,是。”
“見還是不見?”蕭祁頭也不擡的問道。
管長安頓了頓,這才說道:“熙嬪主子並未召見家人。”
蕭祁一愣,濃眉一挑,抿脣不語。
管長安大氣也不敢出,恨不能縮成一團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心裡其實有些不悅,熙嬪未必就不知道皇上的意思,請見的摺子都送去了,明擺着就是讓她見一見家人。可是熙嬪愣是給拒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皇后跟貴妃家世深厚,皇上輕易動不得,但是一個小小的熙嬪,難道皇上還動不得?
不過是得寵幾日,居然也敢使臉色了,惹了聖怒,有他好瞧的。
蕭祁心裡有些想不通,上回熙嬪不見家人,還能解釋得通她是不願意招人耳目。現在摺子是經了皇后的手,有皇后在前頭擋着,她又爲什麼不見?
越想越不明白,臉就越黑,幾乎能滴下墨水來。
鳳寰宮。
皇后靜靜的跪在佛前的蒲團上,手裡捻着一串佛珠,口中輕唸經文,屋子裡濃濃的檀香幾欲嗆人。
童姑姑立在一旁,垂頭侍奉一旁。每當娘娘心情不好,就要來這裡唸經,這次皇上做的確實有些過了,捧着貴妃也就算了,可是一個小小的熙嬪居然也要讓娘娘給她擋着,算個什麼東西。難怪娘娘心情不好,可是現如今貴妃那邊風頭正勁,娘娘也不能跟以前一樣再跟皇上擰着來……
心裡輕輕地嘆口氣,擡頭看看時辰,這才彎腰上前,“娘娘,已經一個時辰了,該起了。”
皇后緩緩的睜開眼睛,頓了頓,這才扶着童姑姑的手站起身來,看着她說道:“這麼快,好像一眨眼就到了。”
“娘娘虔誠,自是覺得時光飛逝。”童姑姑笑着扶着皇后往外走,邊走邊說道:“熙嬪那邊並未答允見家人,熙嬪問娘娘什麼時候有時間她來謝恩。”
皇后面上的神情就柔和了幾分,輕快地舒口氣,“還算是識趣。”
“她是娘娘一手捧起來的,自然曉的眉眼高低。若是那不知情識趣的,娘娘能捧起她來,自然也能按下她去。”
皇后輕笑一聲,面上帶了幾分愉悅,開口說道:“熙嬪識趣,本宮也不會虧了她。開庫拿幾匹今歲新貢上來的綢緞賞她,顏色挑鮮亮襯人的。她正是如花的年歲,合該打扮的水靈點。”
“是,娘娘大方,熙嬪自會感恩戴德。今歲秋後熙嬪身量長高不少,裁衣裳的布匹頤和軒那邊可有些緊手。”童姑姑笑道。
皇后也是一笑,“翻過年熙嬪就十四歲了,距離及笄也不過年餘,恰是好時光啊。”待到那時,貴妃已生產完畢,調養好身子復出爭寵之際,這邊熙嬪也正能及笄侍寢,待到那時,她就不信貴妃還能一枝獨秀。
皇上……如此捧着貴妃,也不過是看中她肚子裡的那塊肉。別人都很不能巴着她這個做皇后的出手,可她哪有那麼傻。謀害皇嗣罪名不輕,她身爲皇后,一國之母,豈會落人把柄。
這次皇上故意過她的手擡舉熙嬪,讓她替熙嬪出頭,她不是不知道皇帝的打算,不就是希望自己能跟熙嬪一拍兩散。正好這也是個機會,她也想試一試,熙嬪到底會怎麼選擇。現在看來,熙嬪倒是個知恩的,不枉她費盡心思護着她。
若是那忘恩負義的人,也就沒必要留着了。
至於皇上……皇后面色微沉,想起她父親信中所言,看來皇上是要打定主意讓蘇貴妃家跟他們家勢不兩立了。如此這般,貴妃真的生下兒子,如若真如皇上所言,這個孩子可就太榮耀了……
在貴妃的光芒下,錢才人這一胎就跟個笑話一樣。皇后也有幾分焦慮,心裡不是不着急的,可是現在皇上全副心神都在貴妃那裡,這後宮輕易都不踏足,即便是來後宮也只去貴妃那裡。如此捧着、護着、寵着果然是皇上心頭最緊要的人。
方纔的好心情,好像一下子就沒了,皇后看着童姑姑說道:“貴妃那邊可有什麼動靜?”
“回娘娘的話,說來也奇怪,這次貴妃格外的沉得住氣,沒有絲毫的動作。”童姑姑比皇后還着急,恨不能一時三刻貴妃這一胎就出問題纔好。若真讓貴妃產下皇子,這後宮裡哪裡還有旁人立腳之地,就連她們娘娘只怕都要退一射之地。
“貴妃素來心機頗深,人又穩得住,既是這樣你們更要穩住纔是。”皇后看着童姑姑厲聲說道,“以後見到貴妃的人不可與之起衝突,這宮裡也不是貴妃一手遮天,盯着她肚子的人不少,本宮可不願意替人背黑鍋。”
“是。”童姑姑心神一凜忙應了下來。
“那熙嬪那邊?”
皇后靠在軟枕上,想了想才說道:“謝恩就不用了,天寒地凍的讓她好好歇着就是。你轉告她,皇上那邊可別撂下了,該爭的就要爭起來。這宮裡的臉面縱有本宮護着,也得靠她自己幾分。”
“是。”童姑姑輕聲應下,看着皇后並無別的吩咐,這才彎腰退了出來。
殿門外寒風凜冽,刮在人的臉上如刀子一般,可是童姑姑仰頭看着掛在天上有些灰濛濛的太陽,手心裡卻沁上一層汗來。
娘娘推着熙嬪去爭寵,梅妃跟玉貴嬪早有不滿,現在絲毫不提及二人,只怕是知道了她們背後使的手段。娘娘說鳳寰宮不出手,賢妃、梅妃只怕也坐不住,她們一向與貴妃不睦,以前多有娘娘護着,這以後誰知道呢?唯一擔心的是,她們做事別牽連了娘娘纔好。
頤和軒裡姒錦聽了童姑姑的話,鄭重的表達了對皇后的感恩之情,眼眶微潤看着童姑姑說道:“娘娘待嬪妾恩深如山,嬪妾無以爲報,還請童姑姑轉告娘娘,嬪妾必定不負娘娘所託。”
童姑姑滿意的笑了,“當初熙嬪主子一入宮娘娘就十分喜愛,這才一力主張將主子留入宮中。如今看來果然是沒有看錯人,娘娘知道必然十分高興。”
“嬪妾能得娘娘青眼,心中十分感恩,日後必當圖報。”
送走了童姑姑,姒錦坐在大榻上看着桌子上的賞賜,只覺得萬分的刺眼。皇帝跟皇后較勁,她夾在其中當真是萬分爲難。皇上想的倒是好,可是卻忘記了在這後宮裡,她到底還是要看皇后的臉色,若是她真的依照皇帝的意思做了,這日子可還怎麼做?
現在她沒依着皇帝的心思去做,只怕他這會兒正惱怒自己呢。皇后推着她爭寵,那她怎麼才能讓蕭祁滅火呢?
思來想去,姒錦一時間也想不出好的主意來,不由得十分惆悵。前狼後虎,羣敵環視,她該怎麼辦呢?
管長安袖着手快步而來,肩頭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冷風拂面似乎浸到骨頭裡去。
“師父,您怎麼這會兒過來了?”和時意連忙將管長安迎進值房,拿過旁邊架子上的幹帕子就給他打落身上的雪,又趕緊的遞過自己的暖手用的鐵質小暖手爐。
管長安手心裡暖和了,這才覺得舒服了幾分,坐在椅子上,和時意就趕緊給他換鞋。瞧着鞋子都溼透了,這是在雪地裡走的時間長了,“師父,要不我給您打盆水燙燙腳吧?”
“知道你小子孝順,我這還要當差了,別麻煩了。”管長安只讓和時意給他換了乾淨的鞋襪,讓他去洗了手,這才說道:“給皇上當差,這點苦都受不了,也配說自己在御前伺候,哪有那麼嬌貴的。”
“是,師父教訓的是。”和時意笑米米的應道,別人看着他們在御前伺候風光,可是隻有自己知道是時時刻刻的不敢懈怠,累心不說,有的時候更累人。昨兒個他師父往宮外宣旨就跑了五六趟,回來後整個人都要凍僵了,就這也不能喊苦,多少人盯着這差事呢。你敢喊苦,立時就有人想要頂了你去。
給師父奉了盞熱茶過來,低聲說道:“一大早鳳寰宮跟長樂宮那邊都來人了,師父,這可怎麼辦?”
管長安絲毫也不着急,喝了口茶,這纔開口,“他們可說什麼了?”
“倒是沒說難聽的話,不過長樂宮那邊茅東林可有些神色不善。”不過就是皇上最近待長樂宮好些,這狗奴才就得意起來,他雖然資歷不深,可是到底是御前伺候的,使臉子給誰看呢?
管長安就看了和時意一眼,不緊不慢的說道:“凡打聽消息的一概不知,御前的消息你敢吐出一言半字,不用皇上,我就辦了你。”
“我哪兒敢啊,有師父的教誨,我便是死了也不敢多嘴。”
管長安點點頭,“把住這一條,你不開口,他們還能打你不成?”
這倒是。
和時意笑着給管長安捏肩捶背,又連忙說道:“多謝師父提醒,我這不是心裡沒有主張,還是得師父給個定心石。”
到底是經的事少,有些把持不住。管長安待這個徒弟不能說有十成十的真心,卻也有三四分了,在這深宮裡,能這樣和時意算是有運氣。說起來做太監的都是斷了子孫緣的人,以後也是盼着能有個人摔盆送老,收了和時意做徒弟,也是看重他心性還算是厚道。這些年處下來,倒也是真的有幾分真心實意的提點了。
“他們來打聽什麼事兒?”管長安休息這一會兒就起身準備往外走,身上總算是暖和過來了。
“長樂宮那邊問的是災銀的事兒,沒直接問,只是問謝閣老最近可頻繁受召見。鳳寰宮那邊打聽的是遷丁的事情,這個我可什麼都不知道,當真是一問三不知。”
管長安聽到這話不由一笑,“呵呵”兩聲,半眯着眸朝着崇明殿的大殿去了。和時意看着師父的背影,想着方纔師父的笑聲,一時間也沒想明白到底是個什麼意思,不過管他呢,反正自己沒挨訓,就代表這差事當得不錯。
管長安攝手攝腳的進了大殿,擡頭一看皇上正皺着眉頭批摺子,他小步走過去立在一旁,也不敢出聲打擾,心裡卻想着該怎麼回這趟差事。
蕭祁審視一眼摺子看到沒什麼疏漏之後,這纔將筆擱下,墨跡幹了之後合上摺子,這纔看着管長安問道:“事情如何?”
“回皇上的話,謝閣老跟李閣老皆感恩聖德,沐浴聖恩,言必盡忠陛下,不敢懈怠。”管長安垂着頭,不敢直視聖顏,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良久,才聽到皇上一聲冷笑傳來,管長安心裡就知道不好,越發的不敢多言了。謝閣老主持賑災銀貪墨一案,然而送上來的結果卻是令皇帝大怒,災銀一事貴妃家涉及甚深,原本謝閣老是蒐集證據狠狠彈劾曹國公府一本,誰知道貴妃有孕之後,謝閣老多有顧忌,如今送到御前的不過是些小蝦米,如何不怒?李閣老就遷丁一事從中調度協商,奈何熙嬪孃家是被曲洲蘇驅逐出來的一枝,就此事上不僅沒有多方周全,反而與曲洲蘇本家多有聯絡,與熙嬪孃家有對壘之勢。樁樁件件都不順心,管長安哪裡敢在這個時候出什麼幺蛾子,縮起頭來都怕被殃及。
“果然是朕的好臣子,好一個忠君愛民!”一夜未睡好本就面容憔悴的蕭祁,此時眼下帶着濃濃的青色,越發銳利的面容上罩上一層怒火。實在是忍不住,大手一揮,御案上的東西全都掃於地上。
怒氣尤不解,黑着臉對着管長安說道:“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朕早晚收拾了他們!”
管長安都要哭了,這樣的話不敢聽啊,可是皇上怒火當前,他更加不敢多言,連忙跪在地上將摺子收拾起來。硯臺裡的墨汁撒了一地,有兩本摺子濺上一些,管長安連忙去擦。皇上大發怒火的事情絕對不能傳出去,不然那羣老傢伙又不知道會說什麼了。管長安恨不能自己多長了一雙手,將大殿裡收拾乾淨,親自跪在地上將墨汁收拾妥當,這才站起身來。
擡眼一看,就看到皇上坐在大榻上,臉色烏黑鐵青,胸口起伏劇烈,可見是被氣得不輕。不管是賑災貪墨一事,還是遷丁一事,都是朝廷大事。可是朝上那羣大臣,都想着拿着不要緊的來糊弄皇上,以爲皇上這麼好糊弄嗎?
蕭祁坐在那裡生悶氣,這些人敢這樣糊弄自己,還不是絲毫不懼自己。他們還把朕當成初登基的那個任人宰割的皇帝,還是那個沒有經驗的自己不成?想到這裡腦子裡忽然就想起了那天,姒錦半睡不醒的時候說過的一句話,傻!
是啊,他是傻,傻的認爲只要他敬重這般老臣,他們就能大公無私的輔助自己。
姒錦言,交給臣下的差事,若做不好,做皇帝的自然可以出聲斥責以證皇威。想的是不錯,但是她卻忘記了,這些大臣世代門閥,盤踞朝廷掌控朝政多年,不是一夕就能壓服的。
看看他交代下去的兩件差事,沒有一件是合他的心意的。
這些人欺君太甚!
蕭祁越想越氣悶,越發覺得孤立無援,在這個朝堂上,滿朝文武那麼多人,卻沒有幾個是爲他盡忠,能頂着壓力開口說話的。他還是沒有自己人在朝堂上發言,所以恩科一事迫在眉睫,他需要建立起自己的朝堂勢力。
想起姒錦,蕭祁的神色緩和了些,雖然她有的時候提的建議有些好笑,但是她卻是爲自己想的。有些建議卻也是相當可行,雖尚且年幼,眼界倒也寬闊,實屬難得。又想起蘇興禹父子皆屬於實幹型官員,奈何在朝堂好無根基,無法與這些朝廷重臣相抗。
還是要想辦法將他們扶持起來……
蕭祁的腦子又開始旋轉起來,管長安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將屋子裡的垃圾清理出去,又親自泡了茶來,放在皇上身邊的炕桌上。然後又悄悄的退出去,和時意已經在門外當差了,一看到師父出來連忙迎上來。
“師父,您老有什麼吩咐?”
管長安看着和時意低聲說道:“去御膳房看看皇上的午膳。”
和時意連忙點點頭,問了一句,“是點菜還是單子菜?”
管長安想着裡頭皇上的火氣,就低聲說道:“去御膳房看看頤和軒那邊點的什麼,原樣來一份。”
和時意笑米米的點點頭,“欸,那我去了,師父。”
管長安擺擺手,和時意就一溜煙的跑了,邊跑邊想,皇上這是心情不好啊,不然他師父不能這麼交代。不過,這也不是他能胡亂猜度的,一溜煙就進了御膳房。
膳房裡正忙得熱火朝天,這個時辰都忙着準備各宮主子的膳食。和時意一進膳房,正好遇見呂升榮跟前的小太監王飛揚,王飛揚是個機靈鬼,一瞧見和時意立馬上前請安問好,笑米米的攔着人問,“和哥哥,您這是來點膳呢。我們竈間正好新得了新鮮的羊肉,您要不要過來看看?”
和時意知道王飛揚的意思,要是往常他肯定過去走一遭。呂升榮是皇后娘娘的人,膳食里加上他竈間的膳食也不是不行,但是今兒個可不巧,皇上不高興,和時意也不敢胡作作,一把推開王飛揚,急三火四的就往嶽長信那邊走,邊走邊說道:“我這忙着呢,回頭我一定去呂大廚那裡看看,前頭催的急,我這擔着差事也不敢懈怠,煩您擡擡手。”
王飛揚聽着話音就不敢攔了,一溜煙的跑了回去,在呂升榮跟前低聲數語。呂升榮正忙得一個頭大,聽了王飛揚的話就道:“你先別忙了,去皇后娘娘那裡送個信,瞧着點人,避開。”
“得了,師父您放心,我一定辦好這差事。”王飛揚拔腿就往外跑。
呂升榮從門口探腦袋往嶽長信那邊瞅了一眼,沒瞅到和時意,倒是正跟費良工打了個照面,兩人都沒想到這麼寸,尷尬一笑都把脖子縮回去了。呂升榮縮回頭來“呸”了一聲,心裡卻想着和時意這小混蛋來了就往嶽長信那裡跑,難道頤和軒的那位主子又想出什麼好吃的東西了?
現在想想心裡挺不是滋味,當初誰能看得上落魄的熙嬪,可是就這麼就看不上的人,沒想到這一翻身就了不得。跟那竄天猴一樣,蹭蹭的往上爬。如今頤和軒的那位主子念着嶽長信的情分,頤和軒的飯菜從來都是從老嶽的竈間點。這七起八落的,誰又能想到熙嬪喜歡的吃食,皇上有時候也愛嚐嚐鮮,一來二去的,嶽長信這小子算是翻身了。
想想就不舒服,不行,他得想辦法,看看熙嬪主子那裡能不能從他這裡點一回膳。點過一回,就知道他呂升榮的手藝,以後不愁不來。
只是這事兒要還是要頤和軒的張德安,呂升榮皺皺眉頭,這事兒怎麼才能辦得漂亮又不落人話柄呢?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