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歙州城,看到的是茶、聽到的是茶、嗅到的是茶,茶無處不在,若說宣州“謝眺樓”上飛下十塊磚砸到的九個是詩人,那麼從歙州城“太白樓”往下砸磚砸中的十有八九是茶商。
宋國、南漢、吳越的茶商與唐國要裝束差不多,遼國、吐蕃、党項、大理來的茶商就是奇裝異服了,有纏頭的、有髡髮的、有結辮的、還有披頭散髮的,耳帶金環,腰別彎刀,鼻孔朝天,露齒大笑。
周宣一行由歙州城南門入城,聽得鑼鼓喧天,迎面跳來一羣奇形怪狀的舞者,個個戴着大面具,獰厲詭譎、誇張豔麗,從舞者體形可辨出有男有女,男的赤身裸體,上身飾以藤葉、下身以獸皮遮擋,舞姿古拙粗獷;女的以獸皮裹身,身掛薜蘿,舞姿柔美窈窕——
靜宜仙子本來就有點神思恍惚,陡然看到這些猙獰面具,吃了一驚,胯下的“黑玫瑰”也是受驚止步,靜宜仙子就從馬上栽了下來。
周宣就跟在邊上,自然便宜了周宣,軟玉溫香抱了個滿懷,哇,道蘊姐姐身上好香,蝴蝶蘭的香氣,還有,隔着兩重衣物也能感覺道蘊姐姐肌膚的嫩滑——
林涵蘊趕緊把姐姐的穿着羊皮靴的纖足從馬蹬裡脫出來,搬着她的腿落地。
靜宜仙子心“怦怦”亂跳,輕輕推開周宣站穩,說道:“宣弟,我再不騎馬了。太嚇人了。”
周宣安慰道:“姐姐不是這麼畏難不前的人吧,沒事,不有我護着嗎。不會讓姐姐摔到地。”
靜宜仙子想着宣弟剛纔那一抱,臉現紅暈:“這城裡人來人往的還是不騎吧,等回到郊外,讓涵蘊教我騎馬。”
林涵蘊皺了皺鼻子說:“還是周宣哥哥教最好,姐姐不慎摔下,他可以正好抱住,我可沒那麼大力氣!”
隨行的範判官、三癡,還有茗風、澗月等人一個個裝作沒聽見。專心致志看面具男女地舞蹈。
饒是如此,靜宜仙子依然羞得面若桃花,又沒有面紗遮掩。那嬌美的羞態把周宣看得是兩眼發直,美麗的紅鸞煞啊,飛蛾投火也要去追逐!
周宣等人牽馬讓過一邊,讓那些鬼怪面具面具的舞者過去,範判官解釋道:“這是祭茶神、跳儺舞。”
周宣問:“茶神不是陸羽嗎?”
範判官搖頭道:“各地茶神都不一樣,歙州屬古山越國,分外信奉山川神靈,茶是歙州百姓重要的財源,每年祭祀尤爲隆重,這茶神也不知尊姓大名。似乎與本地山神合二爲一了。”
靜宜仙子道:“在信州,祭的茶神就是陸羽。”
周宣喜道:“到時一定要去好好祭拜祭拜茶神陸羽。”
林涵蘊笑道:“嗯,很好,姐姐是茶仙、周宣哥哥是茶魔,一起祭拜茶神。說不定千百年後,你們這神、仙、魔要鼎立接受後人祭祀了。”
靜宜仙子嗔道:“涵蘊,你現在說話越來越放肆了,滿嘴胡言,這都是向誰學的?”
林涵蘊招供說:“向周宣哥哥學的。”
周宣無語。眼望靜宜仙子。
靜宜仙子輕怒薄嗔。眼裡卻閃過一絲笑意。
曾達虔這時乘肩輿趕上,叫道:“周公子、範大人。趕緊去茗戰堂吧,鬥茶馬上開始了。”
鬥茶場所設在城東摘星雙塔下、六合橋畔地“茗戰堂”。
“茗戰堂”是歙州茶商共同捐資建造的,歷時三年,費銀六萬餘兩,佔地數十畝,號稱“三十六天井,七十二檻窗”,建成後每年的茶會就在這裡舉行,而茶會最精彩地就是鬥茶。
周宣等人來到“茗戰堂”外,只見大門前象牌坊一般豎着三個精緻竹棚,每個竹棚裡都在同時烹着三壺茶,周宣看到一夥一夥人進去,每一夥人都有一人在茶棚裡飲一口茶,與竹棚裡的長者交談兩句,便放行。
曾達虔介紹道:“要進這茗戰堂,首先必須過這三關,也就是品茶,說出茶名,若是連這三關都過不了,那也不必進去鬥茶了,沒資格啊。”
周宣問:“怎麼那一夥人只需一人品茗?”
曾達虔解釋道:“那一夥人就表示一個茶葉品種,裡面有茶商、有品茗師、有帶着茶具和茶葉的僕從,每種茶限兩名品茗師,總人數不能超過七人,只要品茗師辨出了茶名,就全部放行。”
周宣回頭看看自己這夥人,說道:“我們這邊我一個,還有道蘊姐姐、曾掌櫃、老三先生-
藺寧插嘴道:“主人,我就不進去了,讓三哥陪你進去。”
範判官道:“周公子,下官也不進去,下官有一好友隱居在歙州城西門外,今日有暇,前去探望。”
周宣道:“範大人請便。”
範判官帶着兩名親隨投西門去了。
周宣繼續說:“涵蘊妹妹肯定是要看熱鬧的,還有兩個名額,誰去?”
茗風、澗月齊聲道:“公子,我二人要去。”
夏侯流蘇怯怯道:“公子,流蘇也想進去。”
周宣看了夏侯流蘇一眼,說道:“你去幹什麼?茗風、澗月隨侍仙子多年,也稱得上是品茗師了,或許比我還強點,就茗風、澗月去。”
夏侯流蘇低着頭,那眼睫低垂、委委屈屈的樣子真是楚楚可憐。
周宣沒理她,領着黃山二茶代表隊開始闖關,他對自己的品鑑能力頗有自信。細微處或不及靜宜仙子,但這竹棚三關應該沒問題吧,萬萬沒想到第一關就卡住了。品之再三品不出這是什麼茶?可以肯定地是他以前沒喝過這種茶。
所幸有規定兩個品茗師有一個品出來是什麼茶就放行,靜宜仙子只嗅了一下茶香,道:“常州紅茶。”這一關就算過了。
周宣臉皮不薄,這時也麪皮紫脹,好生慚愧。
其他人都不說什麼,那林涵蘊卻是不肯放過周宣的,正要開口取笑兩句,靜宜仙子說道:“常州紅茶不入名茶之列。宣弟來唐國還不到一年,不識此茶算不得什麼,下一關還是宣弟品鑑。”
還是道蘊姐姐溫柔解人意。周宣真想在她白裡透紅的桃腮親一口,他周七叉可不是那麼容易氣餒地人,朝林涵蘊揮了揮拳頭,說:“我永不言敗。”去第二個竹棚接過烹茶老者遞上地茶盞,嗅了嗅,淡淡道:“壽州黃芽茶。”
烹茶老者也不多言,示意放行。
周宣昂首闊步,率先進入第三個竹棚,接過一盞香茶眯着眼睛品之再三,遲遲不開口。
林涵蘊搖頭道:“周宣哥哥又品不出來了。姐姐,呃——書僮靜宜,你去品。”
靜宜仙子站在一邊聞到周宣茶盞飄來的茶香,這是廬山雲霧茶啊,宣弟不可能辨不出來的。白了林涵蘊一眼,伸一根尖尖食指,作勢要戳她額頭。
周宣將一盞茶喝光,陶然道:“美人不可唐突,好茶不可糟蹋。我要細細喝完——”對烹茶老者道:“老人家好茶藝。這廬山雲霧茶用廬山谷簾泉水烹製,真是妙絕!”
烹茶老者露出和善笑意。說道:“前面進去九支茶隊,品茗師都是一沾脣就放下,說出廬山雲霧茶之名後就匆匆入茗戰堂去了,只有這位公子將一盞飲盡,公子乃真正愛茶人也,老朽有一物相贈——”說着,從茶桌上取一個圓柱狀紫砂壺遞給周宣:“公子是有緣人,請收好。”
周宣見過茶壺,謝過烹茶老人,邁步出了第三座竹棚,一邊走一邊看手裡的茶壺,卻見上面有兩首詩,分別是:
“閒來鬆間坐,看煮鬆上雪。時於浪花裡,並下藍英末。傾餘精爽健,忽似氛埃滅。不合別觀書,但宜窺玉札——
喜見幽人會,初開野客茶。日成東井葉,露採北山芽。文火香偏勝,寒泉味轉嘉。投鐺涌作沫,著碗聚生花。稍與禪經近,聊將睡網賒。知君在天目,此意日無涯。”
周宣將茶壺上的詩指與靜宜仙子看,靜宜仙子雖不好詩詞,但對與茶有關地詩詞卻是記得不少,說道:“閒來鬆間坐是陸龜蒙的詩《煮茶》;喜見幽人會是詩僧皎然地《對陸迅飲天目山茶,在寄元居士晟》。”
周宣將這兩首詩記在心裡,把茶壺交給茗風收着,茗風、澗月這兩個俏婢一人手裡挽着一個提籃,籃裡各有一套茶具和一壺密封的水。
“茗戰堂”富麗堂皇,宛若王侯府第,粉牆、青瓦、馬頭牆、磚木石雕以及層樓疊院、高脊飛檐、曲徑迴廊,真有“庭院深深深幾許”之感。
周宣看到那些門罩、窗楣、照壁上的鑲磚上都雕刻着生動逼真地人物、蟲魚、花鳥及八寶、博古圖案,極富裝飾效果。
曲曲折折穿過七個天井,來到一個寬敞地大廳上,已經有五、六十人在廳裡,卻絲毫不顯擁擠。
曾達虔大聲自報:“黃山容成茶、浮丘茶來也!”
廳中人都一齊轉頭來看,有的說:“容成茶、浮丘茶,未曾聽說。”
有茶商認得曾達虔,譏笑道:“就是那兩種黃山劣茶,以爲改個茶名就能賣高價發橫財了,真正可笑!可笑至極!”
曾達虔怒道:“祝掌櫃,我這黃山容成茶不輸於十大名茶,你怎敢說是劣茶,欺人太甚!”
周宣拍拍曾達虔肩膀:“曾掌櫃,別和無識之輩一般見識,我相信,黃山仙茶一定能揚名茶會。”
姓祝和茶商斜眼瞅着周宣,問:“你是曾掌櫃請地品茗師?”
對這種無禮地人。周宣比他更無禮,理都懶得理他,自顧找了一張圓桌。圓桌有四張圓凳,他、靜宜仙子、林涵蘊、曾達虔分別坐了,三癡抱臂立在他身後,茗風、澗月將提籃放在桌上,分立在林氏姐妹身後。
祝掌櫃見周宣不理睬他,很是恚怒,對身後一人耳語幾句,那人走了過來。朝周宣拱拱手道:“在下路鴻漸,是歙州謝源茶的品茗師,特來向黃山茶品茗師請教。茗戰一局。”
周宣心道:“原來也是歙州的茶商,一山不容二虎,謝源茶自然看不得黃山茶冒出來搶其生意,抓住機會就要打壓。”冷冷道:“閣下耳朵有問題嗎,方纔曾掌櫃大聲報名,是黃山容成茶和浮丘茶,你既要與我茗戰,怎能連我方茶名都報錯!”
謝源茶品茗師路鴻漸脹紅了臉,恨恨地盯着周宣。
三癡附耳道:“主人,我曾聽四弟說起過這個路鴻漸。去年在山陰道上與四弟鬥茶,非四弟對手,主人儘可以放膽與他鬥。”
祝掌櫃大步過來道:“若是名茶,自然不會報錯,你這無名劣茶。報錯也不稀奇,更何況你是胡亂改名地!”
周宣端坐不動,問:“請問茗戰的條件?輸者如何處置?”
路鴻漸道:“賽茶色、鬥茶湯、比茶花,請去年的十大品茗師中地三位來公證高下,敢否?”
祝掌櫃補充道:“輸者立即退出茗戰堂。也不要改什麼茶名了。老老實實呆着去。”
周宣道:“這樣的賭注不夠勁,無法讓人熱血沸騰。我提議,若是謝源茶輸了,謝源茶當衆宣佈退出十大名茶之列——”
三癡嘴角扯出一絲笑意,這是周宣慣用的手段,開賭時他總有提議,然後就是瘋狂加註,非讓雙方都騎虎難下不可。
祝掌櫃一聽,哇,這賭注好毒辣啊,謝源茶若退出十大名茶之列,他的茶莊收入至少要三成減一成,咬牙道:“我也提議,若是黃山茶輸了,罰今年不許上市銷售茶葉,曾掌櫃,敢應戰否?嘿嘿,曾掌櫃,你可不要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品茗師搞得家財散盡啊!”
曾達虔臉色一變,不讓銷售茶葉,那是斷他財路啊,數百名茶工、茶農如何養活?不僅當年損失巨大,而且對以後地銷售也影響極壞,這周宣之能贏鼎鼎大名的路鴻漸?路鴻漸在去年的十大品茗師中排名第九,號稱唐國東南茗戰第一人。
周宣微微一笑,三癡說路鴻漸曾與四癡鬥茶,勝了路鴻漸,而靜宜仙子地茶藝還略勝四癡一籌,靜宜仙子要贏路鴻漸自然不在話下,現在就看曾達虔敢不敢應戰了,畢竟這事還得曾達虔決定,品茗師是無權開這麼慘烈的賭注地。
曾達虔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內心激烈交鋒,到底是戰還是不戰?這局茗戰若是能贏下來,那黃山容成茶和浮丘茶可以說是一戰成名,力壓謝源茶,就可在歙州獨霸了,即便最終進入不了十大名茶之列,茶價了也肯定飈升,但是輸了呢——
周宣淡淡道:“曾掌櫃,這是個好機會,看你能不能抓住,我不多說,你自己決定。”
祝掌櫃呵呵笑道:“曾掌櫃,早作決斷啊,路鴻漸先生地茶藝你是見識過的,他能分辨同一條河流不同河段地水味,既然你請的品茗師急於要讓你學道家的清靜無爲,喝茶成仙,你就答允吧,你輸了,你就清淨了,不用整天忙得團團轉了,哈哈。”
祝掌櫃其實心裡也有點忐忑,雖然路鴻漸茶藝高超,而且眼前這個黃山茶品茗師根本就是無名之輩,往年茶會也沒見到過,但畢竟不知底細,萬一路鴻漸失手,那可糟糕,所以他想以攻心術,嚇得曾達虔不敢應戰,這樣傳揚出去,謝源茶又增名氣,黃山茶就更賣不動價了,可謂不戰而勝,不戰而屈人之兵。
曾達虔看看周宣,又看看祝掌櫃,在歙州茶市他被祝掌櫃打壓多年,一直無法翻身,這次狹路相逢了,怎麼辦?這個周公子是個有來頭的人,連方鎮判官和邊將都對他恭恭敬敬,就信他這一回,拼一把,厚厚的嘴脣裡吐出一個字:“戰!”
周宣哈哈大笑,拍着曾達虔肩膀說:“曾掌櫃,好樣地,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恭喜曾掌櫃,你發財了!”